求侠 第1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玉门主莫非没爬过墙?”王小元问。

  “鄙人不是说这事儿!”年轻道士那胜似女子的婉秀面庞一下通红了起来。“鄙…鄙人是说,此事上不得台面。我师兄也曾说‘君子走门,小人走梁’,为何不可从正门堂正入内?”

  王小元认真回问道。“咱们现今踩的是屋瓦,怎么就是走梁了?”

  “这…”玉甲辰红着脸欲争辩,但仔细想想竟觉有理,遂点头道,“有理,那鄙人二人确实并非小人作为。”

  王小元伸手指了指木台,那台分二层,底下那层高五尺,其上又起一台,上布高低错落的“天罡桩”。桩身极细,灯火摇曳下影影绰绰,自高处看好似星斗般明灭。

  “正门家丁甚多,若硬闯易打草惊蛇,只需在此处待那玉白刀客现身就行。据旁人所说,玉白刀客会似踏空而行,步入那木高台上,到时有劳玉门主留神了。”王小元道。

  听他这话,玉甲辰奇道。“那王兄你呢?”

  “我看不清。”

  “看不清?”

  王小元使劲地点了点头。“我有目疾,似乎是在雪原里落下的。”

  “有目疾…还能如此准确地接下鄙人那一剑?”玉甲辰大惊。

  “这叫…歪打正着?”

  王小元羞赧笑道,他的笑看似呆傻,却教玉甲辰看不清其中城府。这少年仆役表面平平无奇,整个人却好似迷雾缠身,颇不合常理。

  “歪打正着、歪打正着……这想必是王兄的绝学罢。”玉甲辰严肃地点头道,“鄙人记下了。”

  “不、不用费心记也可以…”

  “既是王兄所出奇招,鄙人自当好好记下,免得下次对上乱了阵脚。”不想玉甲辰竟坚持道,口中念了那四字好几遍,自个儿苦苦思索其中奥妙起来。

  王小元总算明白自己就算随口一说都会被这傻门主过度理解,便索性乖乖闭了嘴盘坐在青瓦上,望着灿灿灯火发呆。不想不过一刻,那年轻道士又发话了。

  “王兄是如何想到翻、翻墙上屋一计的?”兴许是从未做过如此偷鸡摸狗的邪事,玉甲辰结巴起来。

  “先前和…我家少爷对刀时,我似是觉察到有人在檐上偷瞧我,于是心里便想着定有一条捷径上檐来。”王小元指着不远处一处凹陷道,“门主请看那处,瓦片揭乱,其上还带一些塘边新泥,说明已有人三番五次上檐来偷看钱家庄内光景了。”

  “那人可是贼人?”

  “这可不一定。”少年仆役摇头道。他瞟向一旁:只见庭内梨树已抽新枝,一簇娇花探上檐来,便笑着说。“兴许是个爱采花的小姑娘罢。”

  他说完这些话,忽然发现年轻道士在细细瞧他,心下一惊,怕道。“门主,为何盯着我不放?”

  玉甲辰瞧了一会,这才秀气一笑。“鄙人看王兄不像个聪明人,却总会说些聪明话儿。”

  王小元越发纳闷。他之前便总被金少爷骂蠢笨,连三娘也觉得他的小脑袋瓜不灵光,他寻思着是不是自己生了一副呆相,教他总被人称作呆子?

  心里虽这么想,他口上却问:“门主不生我的气了?”

  “不气了。”玉甲辰答。

  “此话当真?”

  “师兄多次教导鄙人不可意气用事,方才对王兄出言不逊…是鄙人心急了。”玉甲辰说这话时吞吞吐吐,似是羞赧又似是不情愿。

  王小元鼓着脸道。“说到方才的那句话,玉门主才是…看起来像个聪明人,结果真是令人吃惊。”

  “这、这话是在说鄙人愚拙么?”

  此时庄中华灯纵声,灯火透过薄薄红纸摇动于二人身上。玉甲辰的脸看起来也比平日要通红,似是用沸汤烫过的虾弓。

  “非也。门主只是有太多事不曾知晓罢,我涉世尚浅,但门主似乎比我要更浅一层。”王小元拈起手边的泥屑,包了些砂石轻轻弹在树叶间。“这绝非是说门主愚钝,若要论聪颖,天山门中人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只不过常年与世隔绝,一时不惯罢了。”

  “不知也算得上是一种愚钝。”玉甲辰却正色道,“王兄教训得是,若不是为了寻师兄,鄙人此生却无机会出天山门,自然也不会得知这些世间道理。”

  他方向王小元作了揖,一转脸又苦闷起来。“唉,不对,这可不对。王兄说不准就是盗取天山门绝学的贼人,怎可对他表示敬意?但师兄又说过凡有所长者皆值得学习,唉,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这人三句话不离师兄啊。

  王小元思忖着,问道。“你是怎么看你师兄的?”

  “这还用说,自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玉甲辰一口咬定,“若论武功,鄙人绝比不及师兄一厘;要说德行,师兄可有载物厚德,仁至义尽。”在谈及玉白刀客时,这年轻道士眼睫不住翕动,乐得似是要从眼里淌出蜜来。他又望了一眼王小元,忽惊道。“王兄,你的脸怎地这么红?”

  “你夸得太厉害,我可不好意思听啦。”

  玉甲辰不解。“鄙人夸的是鄙人的师兄,你脸红作甚?”

  “我…”王小元自己也觉得惊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轮,道。“替你师兄脸红。”

  玉甲辰只当他害了什么古怪热病,继续以景仰希冀的神色道。“唉,王兄未曾见过鄙人师兄,自然不知道他的好。每逢宗门祀地祇斋戒时,鄙人常因肚中饥馑浑身乏力,总是端坐在穴中坛上昏死过去,师兄便将自己饭食分与鄙人,悄悄替鄙人行完戒礼。”

  王小元摸着肚子道。“你师兄那时一定饿坏了。”

  “鄙人那时也因此发愁得很,忙问他:师兄,那你该怎么办?师兄摇头道:你师兄自有办法。但见他出了祭穴,不一时就拎了几只雀儿回来。”

  “鄙人可吓了一跳,道:‘现在可是斋礼之中,师兄怎行此杀生之事?’他道:‘这并非杀生,而是这些小雀儿自投罗网罢了。我将斗笠倒置于雪原中,上面撒些药叶,念道:在下玉求瑕饿得快死啦,若老天有眼,可否送几只野味来给在下尝尝?’不想老天真的开眼,从空中坠下几只僵雀儿来。”

  玉甲辰诚心道。“如此一来,便也不算破了杀戒,师兄可真是连上天都寄予厚爱之人。”

  看这年轻道士两眼泛光,精神振振,王小元尴尬笑道。“我看你师兄八成是在哄你,用树枝支了斗笠去捕鸟是真。”

  “胡、胡说,你不是师兄,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做?”一听有贬于玉白刀客的言语,玉甲辰立时耳目发红,颤声道。“再者,师兄向来慈悲为怀,绝不会做这番低劣之事。”

  “你师兄不过是肚子饿得厉害。”王小元不去否认他,只是微微一笑。

  “唉,师兄的好你怎能明白?还有一日,宗门南赤长老驯养的白鸷偷飞了,鄙人一路追到崖边,竟不慎滑了下去。若不是扯住青藤,整个人非得摔得粉身碎骨不可。”

  王小元两眼盯着钱家庄内的曳曳灯火,有些不经心地问道。“然后呢,是你师兄救了你么?”

第19章 (七)山雪玉嶙峋

  “并非如此。鄙人拽住那藤悬在空中,忽地听到师兄的声音:‘师弟,你怎么也在此处?’鄙人惊得往脚下一看,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也抓着藤条悬在那处,原来师兄也掉下山崖了。”

  玉甲辰忆及此,竟不觉挺起胸脯笑了起来,仿佛和师兄一起掉下悬崖是甚么值得夸耀的幸事一般。

  “幸好崖边有一凹陷处,咱们顺着青藤攀至那处歇脚。鄙人仔细一瞧,发现师兄手里竟提着那长老豢养的白鸷,不禁喜道:‘师兄果然厉害,如此一来鄙人也好向南赤长老交差了!’又不住忧道,‘可惜这崖壁陡峭,凭鄙人轻功难以上去,这该如何是好?’”

  “师兄道:‘师弟莫慌,在下自有办法。’说罢便用刀从衣袖上割了一片布下来,割破指头以血书了‘救命’二字,又把那布片系在白鸷身上,将其放飞。”

  说到此处,玉甲辰长叹,“谁知那白鸷平日被南赤长老喂得膘肥体壮,只能像只山鸡般扑扑走动,竟一点也飞不起来。师兄叹了口气将其捉回,道:‘师弟,你折些树枝来。’鄙人取了些枯藤干叶,待折返时火已经生起,那白鸷已被拔了毛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王小元默然无语了好一会儿,“也就是说,你师兄真把那鸷鸟给烤了?”

  玉甲辰道。“怎…怎算得上是‘烤’?鄙人当下慌得不知所措:‘这鸟儿可是南赤长老心头爱物,师兄把它烤了,怕不是又要被长老捉了挨三天三夜的打!’师兄笑道,‘在下看咱们二人还要在这崖下困上几日,不填饱肚子怎么行?师弟莫慌,在下未犯杀生之戒,不过是刚才饿得狠了,不由得在火前念了几句,不想这白鸷有大慈悲心,竟扑棱棱入了火里。’”

  听玉甲辰如此一说,王小元连连摇头。“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事。我看不过是你师兄趁你不备将那鸟儿拔了毛穿了枝儿,赶忙放在火上烤。”

  “这、这怎么可能!”年轻道士急得眼眶都红了。

  王小元却接着摇头道。“据门主所说,你师兄不就是个爱钻空子、偏不安分的人么?怎能受到门主你的尊崇?”

  他虽然也颇向往玉白刀客的江湖轶事,但大多佩服于那刀客的刀技之精湛,待人之侠义,此时听玉甲辰说起他这位“师兄”竟觉得有几分惊奇,在惊奇之外居然又有一丝古怪的理所当然感。

  道士力争道。“所以王兄你真是不知道师兄的好心!虽说将长老的白鸷捉了来烤,师兄却一口没动,将吃食皆分与鄙人。夜来寒冻,他便把外袍披在我身上,自己打着寒战守夜。”

  他说着说着,声音竟不自觉地有些哽咽,一对玉目雾水渐起。玉甲辰回想起初入天山门之时,尚且年幼的他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位名震天下的玉白刀客。

  那时玉求瑕正迎风立于山巅之上,白雪皑皑,玉求瑕也着一身素白衣裳静立,若不是斗笠沿边垂纱簌簌,那瘦削身影似是要与冰天雪地化为一体。山下跪着一排拜入天山门下的新弟子,脊背如嶙峋顽石般隆起,头颅埋在一片霜雪中。玉求瑕却看也不看他们,脸向着崖边,兀自望着满天飞旋的鸷鸟出神。

  小玉甲辰当年心里便很是不服:为何这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颜面的古怪人物丝毫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但天长日久,与这个怪人相处久了后,玉甲辰居然也发现了这位叫玉求瑕的师兄的平易近人之处——比如师兄的刀法虽然称天下第一,他自己却总会被宗门长老教训得灰头土脸;比如师兄总爱往山下偷跑,甚至对师弟们从镇里带来的零嘴垂涎欲滴。

  虽说此人看似不食人烟,令人生畏,但却怀一颗善心,常教导玉甲辰不得行歪路;同时又有些小机灵,爱避开门规管教,直叫宗门长老发怒。

  “师弟,不可学在下这般把人家鸟儿拿去烤了。”

  说这话时,当年的玉求瑕有气无力地在雪洞外盘坐。初升红日越过云海将暖光漫漫地洒在他身上,玉求瑕伸手去按了按盖在脸上的斗笠,手指消瘦而苍白,在日光下犹如白玉。

  那时他们在崖下被困了三日,终被门徒发现,救了上来。虽说两人皆挨饿受冻,但玉甲辰因有师兄护着,倒也不至于狼狈,但玉求瑕可就惨了:几位师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形销骨立的家伙扶上崖来,还没安生歇息一阵玉求瑕就又被长老叫了去。

  玉甲辰再见他时只觉对方气息零乱,出声间又夹着几声嘶嘶抽气,看来是被长老们用过杖刑。小师弟有些心疼他,低声问道。

  “是因为那鸟儿是南赤长老的,师兄惹他生气了么?”

  玉求瑕笑道。“惹他生气又何妨?若为了救那鸷而置师弟于不顾,那与破杀戒有何分别?只不过拿人财物毕竟是坏事,在下做过便算了,师弟你不可越界。”

  少年玉甲辰听他声音喑哑,似是极为疲惫,忙不迭道。“师兄并无过错!即便真是犯了杀戒,食了鸟肉的人是鄙人,那错也应由鄙人来担…”

  他声音激愤,几乎抑不住自身感情。不料未等再发声,玉求瑕便将那斗笠按在他面上,嘘声道。

  “师弟且收声,若要叫旁人听到,那我那些杖子岂不是白挨了?”

  浅浅笑声自斗笠后传来。玉甲辰扑眨着眼,虽看不到师兄面容,但其声如往常一般儒柔和雅,宛若山泉淙淙。

  说罢此话,玉求瑕将斗笠取回重戴回头上,不给师弟半点窥见其容颜的机会。玉甲辰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道。

  “师兄,为何你总戴着那斗笠?”

  玉求瑕的头轻轻一偏,纱幕漾漾,有些惊讶地道。“师弟是想看在下的样貌么?”

  “不、不是,鄙人哪敢提出如此僭越的要求!”玉甲辰红着脸使劲儿辩驳道,“只不过……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话虽如此,当他看到玉求瑕的手指搭上笠沿,将笠帽稍稍掀起时一颗心还是砰砰狂跳起来。

  但可惜的是,他这位师兄似是在思索如何作答,好一会儿便松开了手让斗笠重新稳稳盖在面上。半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

  “此事可别声张,师弟你有所不知,宗门后辈大多还把我当成师姐呢。”

  “也、也就是说,师兄有意要扮作女儿身?”

  “绝无此事。”玉求瑕道。“只不过玉白刀法质阳势柔,旁人若知在下是男子,多会无谋效仿此刀法。殊不知为握此刀需将全身骨脉震裂,再以气贯之,往复五年终成型。纵使修成刀法也定会元气大伤,其间苦痛难以为外人道也。”

  玉甲辰未听过如此骇人的修炼之法,立时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他先前极向往玉白刀法,也能看出他师兄身法柔韧得不似常人,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心酸之事。

  “承袭玉白刀,需承受如此苦难么?”

  “天山门向来看刀不看人。别的侠客若觉得刀剑不称手,换一把便是,但在此处不同。”玉求瑕道。“若是玉白刀不认主,那便需要把使刀的人换下,若不能迎合玉白刀阳柔的路子,再天赋秉异之人也会被逐出山门。”

  想到此处,玉甲辰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逐出山门一事非同小可:天山门在世人眼中一向隐秘,原因之一是宗门位处人烟罕至之处,其二便是出了山门之人必须将从门中取得之物全数奉还。

  而自幼在天山门处长大的玉甲辰,如若有一日要脱离宗门的话,奉还的不止是身上衣物、剑上玉|珠,恐怕连武功与有关天山门的一切记忆都得还回。断去手脚,废其功力这点玉甲辰尚且能想到,但如何将头脑里的念想完全抹杀?他没见过那些出了天山门的人,自然也想不明白。

  玉甲辰轻声问。“师兄真是将全身骨脉断裂,才能拿起这玉白刀的么?”

  玉求瑕并未直截了当地回答,反伸出一手向他,和缓笑道。“师弟若不信,可摸摸看。你师兄的骨头早就被玄铁小锤一根根敲碎啦。”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让小道士不禁脊背生寒。他咽了口唾沫去看师兄的手,手指纤瘦惨白、指节突出,掌心处留着常年握刀的茧。手腕细弱,似是要隐在袖中一般。若是依玉求瑕所说,他全身骨脉皆被有意震碎,那么这只手也应无骨头支撑,软绵绵地垂下来便是。

  只听玉求瑕淡淡道。“师弟也应知道,人之骨生来顽硬,即便通过苦练将筋脉舒活,若非十年如一日地饮长老们调制的药酒,一时半会还是无法运起阳柔之功。但真要花费十年去入这功法的门,实在太晚,因而前人想出了这一法子。”

  光是设想这一行径,玉甲辰便觉得身体内的骨头隐隐作痛,更不忍去想象当时师兄究竟忍着多大的痛苦才能在碎去骨脉后坚持练刀了。

  骨脉乃人天生之根基,支持周身气元。若要将其毁去再练刀法,就如同将一块璞玉摔碎后再拼起来一般。能进入天山门之人皆是有灵性根骨之人,往往是在幼年时就被相中的武学奇才,但执掌玉白刀之人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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