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8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玉乙未呆怔地望着虚弱的她,身躯中忽而迸发出一股猛烈的震动,犹如滚烫浆水喷薄而出。

  他喃喃问道:“你愿意相信我么?信我能带你从这儿出去?”

  她安静地点头,鲜血濡湿了玉乙未扶着她脊背的手掌,这女孩儿一路随着他赶过来,身上受了伤,却从未向他呼过一声痛。

  雨暗夜深,风寒砭骨,满目尽是一片萧索光景,林中遍是食人厉鬼。玉乙未扶着玉丙子缓缓起身,佝偻的身板渐渐挺直。

  此时此刻,他的心已渐麻木,但又从麻木中融冻出另一番生机。玉乙未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当时他心底里打定主意要救出小师妹,以此为借口麻痹了自己的身心。仿佛只要有这个缘由在,他便能赴汤蹈火,无所不能。但他其实并不信自己。胥凡从来不是个有能耐的人,玉乙未亦然。

  可如今小师妹一心一意想要他出去,能在群鬼之中活下来,这教玉乙未感到天崩地坼似的惶然。

  “为何…为何连我都不信的事,你却能如此笃定?”玉乙未心中百味杂陈,又哭又笑,颤声道,“我尚且不信自己还能活过一刻钟,你却信我俩能活着出去?”

  剑刃相撞,寒光森森,玉乙未猛然抓起匕首,勉强格过候天楼刺客刺来的刀剑,虎口震得发麻。他抵不住,匕首当啷落地,绽开一地水花。暴雨烈风之间,墨黑浓翠堆叠,树影狂乱舞动,像妖鬼的影子。天地间似是打起了旋,只听得黑影箭步蹿身的飕飕风响。

  “乙未师兄,还记得执徐师兄说过的话么?”玉丙子勉力支身,从泥水中抄起木枝,向飞身而来的候天楼刺客奋力挥舞。“他说的‘剑情’,我偶听过几句,‘手空心阔,凝神屏气。道生于气……道成于神。’”

  “天山门剑法之道,在洗心有信。”玉丙子笑道,笑意而柔和,“丙子从来都未怀疑过师兄。”

  “…那师兄……相信丙子么?”她问,用木枝撞开两名候天楼刺客的腕节,在飞腾的水花间转头望向他。

  鼓荡骤雨浇湿身躯,却浇不息心中火焰。玉乙未极目远眺,只见繁枝浓云后露出一角月牙,像破瓷盘一般只有小小的一角,但已在满地雨花间现出碎银似的微光,如山如海一般袭来的刺客挡不住这些跃动的微芒。

  玉乙未从地上拾起匕首,横在身前。在他们二人面前是密密麻麻的候天楼刺客,仿佛无穷无尽,挨山塞野。凄白电光照映林间,只见刺客们横刀执剑,兵铁森然,鬼面狰狞,仿佛正从唇齿间吐出寒气。

  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最后一次的逃亡,虽是面临绝境,两人心中却一片坦然。

  玉乙未踉跄着挨到玉丙子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笑了一下,用未持匕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掌,血与雨水交织,在掌心里留下一片暖热。

  候天楼恶鬼扑身而上,雪雪剑光映亮了他们的面颊,掀起狂烈疾风,刮得衣衫猎猎作响。

  这时候的玉乙未依然笨口拙舌,默然无言了片刻,他笑道: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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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出自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玉乙未的线到此就结束啦!

  对我而言这是一场很艰苦的战争…大概用了8个月的时间来写这条线,而且我也很清楚如果撇开主角不写的话会变成啥样子(人气会遭到致命打鸡)

  但是还是写啦!在忸忸怩怩痛苦纠结之中磨完了这段剧情,俺个人还是挺喜欢这条线里出现的角色们的,甚至觉得个别挺可爱,可以让俺在写的时候嘶哈嘶哈

  天山门不会只有一个王小元,候天楼也不会只有一个金乌,这就是我写这条线的原因。这一卷是决战前的过渡卷,要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有趣就好啦。(当然觉得无趣也没啥,俺只会大声嘤嘤…

  ……

  嘤嘤嘤!

第261章 (四十九)痕玷白玉珪

  他又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近日里他的梦愈发繁复,而这个梦时时在夜幕垂临、他沉沉睡去之后到访。梦里时常是云烟雾缭的景象,岁月点滴仿若急雪掠过眼前。像是有人把他的过往打破碎裂,于是他只得在光怪陆离中将碎片一点点拼起。

  在梦里,他置身于天山崖上,飞雪似柳絮芦花,眼前雾蒙蒙不见前路。风雪大盛的日子里,他在岩洞中裹着油鞣后的狼皮取暖,翻着泛黄的经书,费力地辨着其上字句。义娘会在雪霁后归返岩洞之中,她将玉白刀平置于地,刀光如水,洗亮双目。她会用带着刀茧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脑袋,带着他轻声念书:

  “敌有矛戈,我应如流。心中得感,非先非后……手空心阔,凝神屏气。道生于气,道成于神。”

  女子的声音低哑却柔和,他磕磕绊绊地跟着念,罢了,抬头望她:“师父,这是甚么?”

  玉求瑕柔声道:“是天山门剑法总纲。你虽随我习刀,这总纲却刀剑相通。我给你念的是剑情一节,剑分势、情,刀亦有理、志。”

  他困惑不已,扑眨着眼问:“念会了,我便能习好刀,做个顶顶利害的大侠么?”

  这话引得女子扑哧一笑,道:“你念会了,未必做得大侠。可你要是做了大侠,是定要领会其中意涵的。尤是这玉白刀法可比不得其他刀法,最讲求心性抱朴,绝瞋恚。而各式法门又天差地别,最为玄妙。”

  她捡了火棍,在地上写画:“比方说这玉白刀的第一刀,对应的便是《道德会元》里的‘为无为,藏神于神。事无事,藏心于心。味无味。藏形于形。’即以无为化有为,敌手先攻,借势打势,以不变对万变,故而能做得‘无所不能、事事有成’,能应一切招法,称为‘完璧无瑕’。”

  “那第二刀呢?”他好奇发问。

  “世人常道:‘二刀伤人。’第二刀算得旁门左道,违悖了右三章的规矩。不仅要分天定宇,亦要施以寸刃。”女子抚摸着玉白刀明净刀身。“出刀必见血,然胸中未曾有杀机。但切不可滥用,因为每一次见血都离逾矩更近一步。”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岩洞外风驱急雪,烈风狂嗥,却愈发教他心中静定。此时他心中忽而生出向往之情,不禁发问:

  “义娘,我能问您一事么?”

  玉求瑕微笑颔首:“请讲。”

  “第三刀又是何物?能作何解?”问罢这句话,他便紧紧闭口,浑身瑟索不已。玉白三刀乃天山门不传之密,他如今贸然发问,着实是过于僭越。可他心中又不免好奇,那被人称为“三刀杀人”的刀招究竟为何?

  雪点烂漫弥散于空,岩窟外的天穹一片茫白,却显得晦暗不明。白草飘摇,火光明灭间,玉求瑕的身影仿若溶于雪雾之中。她的笑容清净安谧,朱唇微启,只低喃道:

  “红尘忘尽,一切归元。第三刀是为本原的一刀,要教人经十三虚无道,领清净微寡之意,说来虽轻易,却难于登天。要挥出这无杀意而有杀机的一刀,历任玉白刀主都极难做到。”

  见他困惑,她微笑道:“不过,先代刀主亦从莹蟾子经书中拣出一句话,作第三刀之解。其中法门虽奥妙高深,却能概括成寥寥八字。”

  低哑的声音盘旋于岩窟之中,在石壁上荡漾。落进他耳中,又直直坠到心底,直在心上刻下了深深印痕。

  那一刹间,王小元似是猛然经受到了一股五腑尽裂的震动,怔然失神。他望着那雪衣女子,只听她低声细语道:

  “——我因无我,故能成我。*”

  ——

  王小元猝然睁眼。

  窗外飘来油蛉此起彼伏的叫声,铃铛似的沙脆。天穹像一匹槿紫缎子,月牙绣在上头。微闷的夜风从窗屉隙里溜入,微微拂动着他额上细密的汗珠。

  他正躺在藤床上。床编得不结实,翻了个身子便吱吱咯咯地叫唤。这儿甚么都简陋,恶人沟的山鬼给他腾了间落灰的房,他也不在乎干不干净,往上边一躺便心神不宁地睡了。

  从天府溜出来后,钱仙儿带他一路回了龙尾山,说是借这次武盟大会的机会,恶人沟里的人自南海一路来了蜀地。正恰龙尾山往日便有一处恶人沟的分派,便要他在此藏身歇息,再作打算。

  王小元一路劳顿,心神交瘁,向钱仙儿几番打听金乌下落却无果,此时脊背挨了床便昏沉睡去。他这些日子睡得皆不安稳,总频频梦见他逝世的义娘,又在梦到中途时夹带了些乌七八糟的梦。

  窗外的金钟儿不依不饶地叫唤,王小元捂着耳朵,裹着薄衾翻了个身,又疲乏地落入梦境中。

  这回梦的不是义娘玉求瑕,而是一片黛青幛子似的大山,立在绿油油的田野后。那是顶天大山,山里有一群靠劫人钱财为生的山鬼,他们混在一起,起了个叫“恶人沟”的名字。

  梦里的他跪在漆黑夜色之中,四周是燃烧冒烟的杉皮。山鬼们弯着身子,沉默无言地望着他,将棘棍狠狠打在他身上。

  骨肉破裂,鲜血横溢。血珠在破空之声中飞溅,身下的泥土被浸得变色,王小元痛苦地呜咽,将身子蜷起。

  “叛贼!”山鬼们齐声喊道,神色愤懑。“这小蟊贼竟胆敢丢了咱们宝贝,还不认咱们!真是忘了本的畜牲!”

  “打死这孽畜,不得叫他走出这恶人沟!”声音化作洪流,如轰雷般鸣震。人人拿白眼睃他,看他在血泊里挣扎蠕动,仿佛瞧着一只蝼蚁。

  他是在这儿出生的,却又教这处的人如此厌恶排斥。他的骨头断了,浑身软塌塌地瘫下来,剧痛挟卷心神,浑身在灼热中一点点熔化。疼痛化作燎原烈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烧。

  山鬼们蹲下身,来扭他的腿脚。有人拿刀要挑断他手筋脚筋,有人拿石子锤碎了他的骨头,把他的胳膊拧折。他凄厉哭叫,拼命往栅门处爬动,可不一会儿便被拖了回来,被蓬头垢面的山鬼们往死里痛殴。

  这梦真实得过了分。王小元浑身战栗,带着哭腔道:“放过我,放过我…让我走……”

  可愈是哭喊,身上疼痛得便愈甚。他仿若被群鬼嚼碎吞食,身躯搅为烂泥。

  在剧痛中他向虚空拼力伸手,一摸时却忽而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甚么景色都似水般荡漾朦胧了去。疼痛也退了潮,唯有那灼热感包裹周身,火舌一阵阵地燎着身躯,却渐化作炽热的旖旎。

  耳边不知何时传来胡琵琶叮叮咚咚的声响,潺潺泉水似的悦耳,曲调逐渐转为《薄媚》,清淡生娇,不知怎地却叫他心头火燥,每一记都似在撩拨心弦。火热感愈胜,他耳边忽而传来一声低笑,声音喑哑却熟悉:

  “…才不放过你,也不放你走。”

  王小元侧脸一看,只见金乌贴在他耳边,正对他轻声细语。

  不知何时周围的光景已变了个样,软帘朱幌散下,荧煌灯烛一盏盏熄去,十八摸的小调儿盈在耳里。恶人沟的幻影倏忽远去,如今他像是跌在枕席间,喜被水波似的漾动。

  “我不走。”王小元呆怔地望着他,喃喃自语,“少爷,我就在这儿。”

  这虽是梦,却不知怎地真切之极,连金乌那对上挑的莹莹碧眼、微翘却倾泻在肩头的乌发都毫无二致。金乌还是如往时那般对他讥嘲又凉薄地笑,可却已张口轻轻噙住他耳侧。犬齿陷入肉里时微痛,却带来一阵令人酥麻的战栗。

  一刹间王小元面颊羞红,他倒不是第一回 做这梦。自打那夜同金乌做了那档子羞事儿后,他可谓是夜夜在梦里笙歌。在这荒唐梦里甚么荒唐事都有,有时是金乌在身下辗转,有时却是他被压着在身上驰骋,云情雨意一番。那夜里金乌递给他的每一个眼色,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一举一动皆明晰地印在心头,从细微涟漪渐渐化作惊涛骇浪,搅得他心潮澎湃。

  但片刻之欢后,月夜花朝又会化作残绿愁红。金乌的面容忽而似流水般散去了,搂着他的臂膀渐渐滑下。王小元惶然低头,只见臂弯、指缝间尽是他化成的流水,水色愈红,最终蔓开怵人血色。

  他家少爷的脸与那日清晨醒来时他见到的那张虚弱憔悴的面孔渐渐重叠,转瞬间一切又化为那日的光景。金乌倒在他怀里,口角残留着干涸的血痕,两眼涣散而低垂。他胸前衣衫尽皆湿透,浓重铁锈味萦绕鼻间。

  “你没能来救我。”金乌责难似的抬眼望向他,眼神凄冷而疏淡。他伸手抚摸王小元的面颊,冰凉的手指游弋到他脖颈处时却猝然紧攥。王小元被他掐住脖颈,力竭难挣,只发出嘶嘶喘息声。他残忍地吐字,“是你杀了我,因而我也绝不要让你活。”

  琵琶声戛然而止,留下铮然余音。梦境依然未尽,金乌忽而强硬地一把将他按在塌间,骑在他身上,两手死死卡住他脖颈。

  那碧绿双眼里寒意幽然,目光如剑刃锋镝,将他身心洞穿。

  金乌对他低声道:

  “王小元,我就是你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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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玉求瑕与王小元的对话多引用《道德会元》。本句为化用,原句为“以其无我,故能成我”。这么一想,玉白刀诀更偏向心学一点,对于第三刀的描述应借用其中一句话,“一切忘尽,真一长存”。

  总而言之,王小元的篇章开始辣!老涩批的功能也恢复啦!大概从现在开始会隔日更(一般在0点),没更的话过后会补上~

第262章 (五十)痕玷白玉珪

  要使出玉白刀第三刀,便需静心平意。要将元神心力尽皆灌入凝练于这一刀之中,步入无我之境,才得以施展“玉碎瓦全”。

  王小元不止一次出过这刀招,每回皆是筋骨尽裂,险些身死神殒,但这已是他无意中收敛劲道的后果。人总会于无意间护着自己,剑尖逼近两眼时会惊怖,利矢擦过耳畔时也会胆寒。因而他出刀时总会微微收势半分,生怕第三刀真会夺走自己性命。

  所以实际上,王小元从未真正出过一回第三刀。

  若是出了第三刀,照义娘所言,说不准真的会“天地失色,鬼神惊变”。天山壁上的深壑横亘于嶙峋山石之间,仿若巨大裂口,让人看了为之畏怯,那便是“玉碎瓦全”留下的伤痕,是真正的第三刀。听闻先人出尽刀招后身殒神灭,身躯几化作齑粉。

  树影深深,繁枝在茅屋前搭起了荫盖。王小元倚在窗边,伸手折了支狗尾草,叼在嘴里百无聊赖地晃动。他默默地想,要出得了“玉碎瓦全”,便需心神澄净,达真一之地,因而心中不得有半点魔障。

  金乌就是他的魔障。

  他日思夜想,牵肠挂肚,一颗心早已飞到了他家少爷那儿去。所以只要金乌仍在,他便出不得玉白刀第三刀。

  “可我学刀是为了少爷……”王小元望着刺目白日,喃喃低语,“要护住他,就得用上第三刀,可使了以后我便死了,再也没人能护着他了。”

  思绪犹如乱丝,绞作一团。王小元不善于想这般错综复杂的事,苦恼得头疼,抱起了脑袋。

  正胡思乱想着,幽深竹径后踅来一个人影。那人戴顶瓜皮帽,一身明绿窄袖衣,手里晃着只羊皮拨浪鼓,没个正形样儿,见了王小元后露着皓齿一笑,正是钱仙儿。

  钱仙儿顶着晨辉向他摇手,道:“早,洗漱过了罢?我给你带了红豆粽子,你先凑合着吃罢。”

  王小元抬手接住他抛来的小粽子,却没急着解绳,开口便问:“有金乌的消息么?”

  这话他不知问了多少遍。钱仙儿一愣,旋即呵呵笑道:“急甚么呢!有的时候我难道不会教你知道么?小元,咱们可是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我与你处的时候比你与你东家长得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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