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9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垂柳青烟,翠枝拂雨。细雨与血珠一同沙沙落下,将他的心一点点浸凉。

  独孤小刀最终摇了摇头,“老夫最后想明白了。”

  “与举世无双的强敌交手固然是人生一件头等大事,可若求败不求胜,便全无意义!故而老夫必要你怀抱杀心,教美玉落下瑕玷。玉求瑕,正如你名姓一般,老夫要今日的你染上尘埃。”

  刀侠的面庞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扭曲,虽未戴鬼面,却已见鬼形。青脸獠牙,张牙舞爪。

  “你要如何才会起杀心?老夫是无恶不作的候天楼左护法,刀下冤鬼无数。此处横在你面前的尸首,条条人命皆为老夫所夺,还有悬在柳枝梢的那小女娃,她的头颅亦是由老夫斫下!”

  独孤小刀哈哈大笑道。他浑浊的瞳仁里映出素衣少年的身影,王小元默然地听着他的叙说,可两目间已燃起燎原烈焰。

  王小元抽刀后退。这一回他缓缓抬起左掌护住玉堂,右手持刀横在身前。独孤小刀认得这刀招,这是“玉碎瓦全”的架势。前代玉白刀客曾凭此在天山上雕下石刻,震慑住了天下邪佞。

  “来,玉求瑕!”独孤小刀热血沸起,作砍刀势。“候天楼左护法已在此恭候大驾,要取你性命!”

  晦暗间闪过一阵凌冽刀光,刃铁相接时,锈蚀的刀刃改化了架势。自玉碎瓦全改换到玉雪辉寒,其间行云流水,似墨笔般挥洒自如。王小元将锈刀掼裂在书刀上,就着势头将断刃甩向垂柳。

  老人怔愣了一刻,怒喝道:“你在作甚!”

  碎刃割断了柳梢头的系绳,王小元脱兔似的蹿过去,就地一滚闪过独孤小刀劈来的刀刃,抱起左三娘滚落在地的头颅,转身便往茫茫雨雾中跑去。

  “回来,玉白刀客!我俩胜负未竟,你竟敢临阵脱逃!”

  独孤小刀的喝声在身后回荡不息,王小元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他一辈子都在逃,跑得快,不一会儿便把那老者身影甩在远处。雨雾里翠树、群山、尸躯全都化作浅淡的灰霾,衣衫湿漉漉的,冰凉地贴着肌肤。

  逃了一会儿,四周的景色变了个样儿,水淋淋的碧松与湿润的山石围在身边。王小元喘着气驻足,他低头望了望怀里三娘的脸,女孩儿依然白净,低垂的眼轻阖着,似是在做着个美梦。

  他忽而也觉得眼里湿漉漉的,抹了抹眼,呜咽的声音却先从口里冒出来了。

第270章 (五十八)痕玷白玉珪

  晨光微露,细雨绵绵。白菊花儿在潮湿清风中轻漾,星星点点地缀在翠色里。王小元抱着左三娘的头颅奔过花丛,寻了一片空处,蹲身下来拾了块木条。他茫然地掘了一掘松软的土层,挖出一个浅坑。

  在刨掘的间隙,他的眼前闪过细碎的光影,如烟往事宛似画卷展露眼前。嘉定的宅院很大,青瓦白墙的四合头大院,黑云母的森凉条石,绿茵茵的青藤,没下人走动时一片清寂。可要是有了金乌和左三娘在那儿,便变得快活热闹起来。他与金乌一块儿在院里追打耍闹,左三娘笑吟吟地捧着脸,坐在廊边。胭脂似的海棠花瓣铺了一地,金鳞似的日光在他们仨身上跃动。

  一刹间,一切又烟消云散。只余他孤仃仃地跪坐在细雨里。

  王小元的心口一阵绞痛,他将左三娘的尸骸放入坑中,又难过得再次捧起,仔细地擦净她脸上沾到的泥点。

  “对不住,三娘……”他垂着脑袋,口齿愈发含糊,“最后是由我来给你送行,不是少爷,对不住……”

  棕背雀儿咕咕地叫起来了,听着耳杂,却格外寂寥凄凉。王小元呆望着四周,只见雨雾间矗着一片苍苍郁郁的竹林,慈竹葱浓。若是他从这处离去,恐怕便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可他还要去找金乌,一时半会儿没法将她带回嘉定埋葬。他要将左三娘葬在这无名的处所,连来年前来祭拜的机会都要被他埋没。

  王小元无言地对着土坑,半晌,呆怔地落下泪来。

  待瘗葬毕了,竹林里多了一个微隆的小土包。王小元折了几朵白菊,插在土包上。雨点无情地坠下来,把洁白香瓣打得零落。他拜了几拜,提着木条往竹林深处走,每走一步就停下回头望望。

  青烟似的雨幕里,小土坡的影子渐渐淡了。

  苍苍竹林仿若翠障,木桥湿润,落着零星的黄叶。王小元茫然地漫步了一会儿,决定折返回去。候天楼的左右护法还守着龙尾山脚,让搭救他的农家子一行人无法归乡。他要将独孤小刀打败,再寻到右护法交手。

  可他如今真能敌得过独孤小刀么?王小元望了一眼淤青遍布、伤痕累累的身躯。他手里仅剩的一柄刀都在方才为了抢下左三娘的头颅碎裂,如今手上只有一条枯朽的木条。手中无刀的刀客,如何能敌得过名震天下的刀侠?

  王小元望着那木条儿,忽而想起他爹在他幼时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耍弄绿竹棒,口里叫着:“小元,你来学几式你老子的棒法!”可他头脑愚钝,手掌练破了皮也学不会,常把自己打得浑身淤肿。

  雨声渐渐大了,竹林中现出一条幽径,翠竹微斜,尽头深邃漆黑。王小元走过去,雨珠湿淋淋地落了一头。忽然间,他在斜竹间瞥见了人影。

  他十分警觉,立马将木条护在身前,以为是独孤小刀的幽魂飘然而至。仔细地眨了眨眼,才发觉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敞着衫子,露出胸膛和肚腹,面上泛着烂醉的酡红。

  那老汉手里把着柄绿竹棍,正倚着竹棍呼呼大睡。

  王小元心里生出一点欣喜,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熟人,叫道:“竹老翁前辈!”

  竹老翁烂醉如泥,在美梦中砸吧砸吧嘴。这老汉先前去嘉定金府里吃干饭,后来又随着他们一同去钱家庄闲混。王小元和他同行过一段路,知道他最爱饮酒,又没个正形,甚而勾搭自己去醉春园里嫖一遭。

  可他们在去天府前就分道扬镳了,从那时起他便不知竹老翁去了何处,一心忙着找金乌。虽说龙尾山离天府、成邑不远,但王小元还是不知竹老翁究竟为何出现在此处。

  “醒醒,竹老翁前辈!”王小元奔过去,摇了摇烂醉的老头儿。

  竹老翁挠着肚皮,嘴里咕咕哝哝,含糊嚷道,“再…再来一碗!”

  王小元没法子,贴在他耳旁喊了一声:“醒醒!”

  老头这才从睡梦里一哆嗦,半张着朦胧醉眼眨巴了几下,这才认出眼前的王小元。他颤着手把住绿竹棍,站直了身子,又拍了拍脑袋,待清醒了些后才道,“噢,老夫还当是有蚊蝇在耳边闹呢。你是……金府的小娃娃啊。”

  刺鼻酒气扑面而来,王小元摇头晃脑地避了一下,奇道:“老前辈为何在此处?”

  竹老翁从腰间抓起酒葫芦,倒了一倒,却没倒出一滴酒液。他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老夫听闻龙尾山峰峦秀峭,便想着来瞧一瞧。嗐,不想上了年纪,走路迷了眼,分不清东西南北,索性就在这儿停一会儿啦。”他爽快地笑了几声,“娃娃你又为何到了此处?也是来陪老夫行这山道的么?”

  对于钱仙儿将他拐骗至此一事,王小元有些羞于启齿,只含混地道,“我…我也是在寻少爷的路上……恰巧经过。”

  “唉,你说那暴脾气的金家小娃娃?”竹老翁絮絮叨叨地念了一段,却见王小元两眼润红,像是哭过一场,便放低了声问,“咋啦,你遇到甚么伤心事了么?”

  王小元如鲠在喉,半晌伸手抹了抹眼,哽咽道。

  “三娘她…死了。”

  每一个字蹦在舌尖时,都带来沉重欲坠之感。王小元说罢这几字,便深深埋下头去。

  竹老翁也兀然失色,嘴唇蠕动了半晌,才从口中冒出一声叹息。“祸福无常,人各有命……”

  风雨萧萧,水露连绵,两人默然地对面着。左三娘仿佛昨日仍伴在他们身边,说些俏皮话儿,可一转眼间他们便阴阳两隔,她被葬于九泉之下。

  王小元忽而觉得浑身冰凉,昏眩感愈发沉重。他仿佛坠入漩涡,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转,胆汁都险些要吐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往日的光鲜光景已离他远去,身边渐渐空无一人。

  一只粗糙的大掌忽而覆到了他头上,轻轻地抚动。竹老翁拍着他的头,叹着气将他往竹荫底下扯去,避过愈来愈大的雨珠。王小元糊里糊涂地被他按着坐在石块上,两人缩在竹影里,看着漫漫雨针将天地缝成一片。

  竹老翁望了望王小元青白的脸色,眼里含着忧意,嘴唇微颤,却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道:“左三娘…她是个好女娃。”

  王小元失神地点了点头。

  “她口上说着只愿顾着金家那小子,却还是待咱们很好。活儿虽做得不利索,却也愈来愈麻利。”竹老翁道,“看着她,老夫就会想起自己的孙女儿。”

  这话说得不错,王小元默默地想。他也蒙受了很久三娘的照顾,饭食、汤药都是她来端给自己的,有时不甚跌了跤,身上蹭破了皮,她也会一面念叨着给自己敷上伤药。

  “我想把她带回嘉定安葬……这儿不是她的家。”许久,王小元揪着衣角道。“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少爷可能知道,但是我也找不到少爷……”说着,他的泪珠子坠了下来。

  竹老翁叹道:“在这处葬了兴许也不错,没甚么人来,安静,不会惊动小女娃。”他又道,“你要去哪儿?王小娃娃?”

  王小元说,“我不知道…还有哪儿是我能去的呢?”他茫然的目光落在竹老翁的绿竹棒上,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一直很对不住少爷,我要找到他,哪怕是要费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喃喃自语,却未发觉竹老翁神色忽而一僵。

  “你想起来了?甚么都想起来了?”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问。

  一时间,风里似是传来了刺骨的寒意。王小元错愕地扭头看向他,只见竹老翁两眼漆洞洞的,仿佛两只深穴,在里头翻涌着暗海,不安之情倏然涌上心头。

  是的,他甚么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金乌的事,想起了他是玉求瑕的事,其间有他在天山门习刀的过往,还有在金府中欢度的光阴,在恶人沟中成长时的岁月。

  正因为甚么都想起了,所以才觉得奇怪。疑窦仿若藤蔓,缓缓爬上心房,盘踞一方。

  王小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竹老翁手中的绿竹棒上,踟蹰着问道:

  “您……你是谁?”

  他记得身材壮硕、口气举止却宛若孩童的苦慈长老,记得脊背佝偻、两腿细直的硬头簧长老,记得说起话来直来直往的刺楠长老,记得畏畏缩缩的麻竹长老。恶人沟的每一位长老手上都持有绿竹棍,而他记得每一位长老的名姓、面貌。

  但王小元却不记得竹老翁。明明这老人手上也拿着绿竹棍,也称自己是自恶人沟里出来的人,可他搜肠刮肚、拼命寻思一番,却依然记不起曾在以前见过这老头儿!

  “我以前…从未在恶人沟见过你。恶人沟里的大伙儿都是我的亲朋,每个我都认得。”王小元的眼睁得很大,喃喃道,“你不是恶人沟的人,你是谁?”

  回想起来,一切都过于巧合。这老爷子挑着糖人担子,成日在嘉定街头逡巡吆喝,似是在隐隐查探金府的情形。第一回 见面时甚而借着卖糖人的由头试探自己还记得多少,在武立天到来的那个雪夜突然造访,如今想来更是突兀。

  竹老翁沉默不语,可面庞上神色冷毅,在黯淡天光中显出刀削斧凿似的冷硬线条,暗沉沉的似一块顽石。

  “先前在钱家庄时,你同独孤小刀打过招呼。”王小元的心渐渐冷了下来,道,“他叫你‘竹翁’,你俩是熟识。”

  “不错,老夫与他曾为旧识。”竹老翁低沉地发笑。不知何时,翻墨黑云盖在他俩头顶,狂风簸荡,寒意围裹周身。仔细瞧来,他的笑容与独孤小刀颇为相似,只是更似敛牙收息的厉鬼。

  王小元凝望着老人手中的绿竹棍,他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此物,倒不是在恶人沟,而是在另一个遥远的过去。

  农家子惊恐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那时他曾颤声反复地念道:这龙尾山被恶人沟与候天楼的恶鬼包围,教人插翅难逃。

  风声悠远绵长,仿佛挟杂着纷飞雪片。王小元忽地打了个激灵,猛然醒悟,他在天山崖上见过这条长棍!只是那时这棍儿上并非泛着翠竹碧光,而是沾染着天山门弟子的血迹,洞穿了门生们的胴体。

  漆黑的厉鬼仿若在雪幕一头遥眺着他,面上盖着黑漆漆的纱罗,手里提着根精铁长棍,棒头削尖,血迹斑驳。

  霎时间,王小元醍醐灌顶。一切交织成网,连成可怖的绘卷。

  为何会出现在这被山鬼和候天楼刺客重重包围的龙尾山。

  为何对左三娘的死不问缘由。

  为何他与金乌的行踪泄露,一举一动仿若尽在候天楼眼中。

  如今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

  王小元抬头与竹老翁黑漆漆的两眼对视,一字一顿道。

  “——候天楼的右护法,是你么?”

第271章 (五十九)痕玷白玉珪

  在熙熙攘攘的嘉定街头,挑着糖人担儿的老爷子蹲身下来,拿出几支金灿灿的稠糖画在他眼前晃,笑呵呵地问王小元这些江湖群侠的名姓。

  小雪纷扬的深院中,他与武立天刀来殳往,竹老翁从檐上跃下,横一棍在他二人中间,将刀殳架开,喝退他俩,把昏死在地的他搀进房中。

  老头儿鼻头通红,斜倚在梨树上,提着酒葫芦往口里灌酒,糟白须发与破烂衣襟戒备酒水打湿。他揽过王小元的肩头,两人一同晃悠悠地在街头巷尾里走,走过挂着明晃晃的金牛牌匾的廊房,抱着桶杓去混堂里浇水。

  有时他俩一同去饭铺里胡吃海塞,将肚皮撑得饱胀,又抹着油光发亮的口唇开溜。王小元有时觉得,仿佛在这竹老翁身边,自己便又化作一个未张开的小孩儿,可以一直抱着孩童的顽劣心性。

  可过去种种光景皆碎在眼前,化作流沙。

  风雨飘摇,千梢苍翠。竹老翁的面庞上笑意尽失,往时他总是乐呵呵地笑着,冲王小元喷出酒气,咧开一口白牙,露出张褶子遍布的笑脸,可如今却森然仿若勾魂的牛马之面。

  王小元只觉浑身发冷,湿淋淋的素衣贴在身上,将他心中最后一丝暖意吸去。他对竹老翁道:

  “你就是…候天楼右护法。”

  竹老翁并未否认,而是暗着两眼凝视着他。

  “第一回 见面时,你将几支糖人儿给我看,问我他们的名姓,是在试探我还记得多少。你还在嘉定探寻金府所在,趁机混进了金府里。”王小元垂着眼道,“竹老翁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恶人沟八十八位长老共同的名姓,人人皆安了一个竹名,诸如苦慈、刺楠、麻竹……故而合称‘竹老翁’。”

  老头儿豪爽地哈哈大笑,面上毫无阴霾。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