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9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是……不,不!”农家子于支吾中语无伦次,叫道。“自然是不情愿的!”

  夜鸮扑棱棱地飞起,雨声不知何时已歇了,水珠从窟顶一粒粒地滚到地上,碎在他们身边。王小元忽而仰头,长吁一口气,面上依然是一副惘然神色,问道。“你们为何要来这儿躲着?”

  农家子怔愣着看他。

  “龙尾山早被恶人沟霸踞,你们是过路人,早该听说这个传闻,知道此处是凶险之地。”王小元平静地问,“可你们为何要来?”

  不知怎的,这话似是倏时戳中了甚么死穴,农家子掩在阴影下的脸庞发青,结舌道。“来…来此处是因为……”犹豫了半晌,他一咬牙关,道,“《仙经》有云,此处实是洞天福地,是三十六小洞天之虚陵洞天,听闻真武大帝留得武诀,咱们走投无路,便想来一探究竟。可如今碰上了您,就……”

  “我杀了人,破了天山门的戒,因而用不得刀了。哪怕用得,也不似以前那般厉害,还万万不得动第三刀。”王小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不知为何,那笑意竟宁静无澜,“所以我护不得你们。”

  农家子愣愣地望着他,于半跪间撑起身子,焦色渐染眉宇之间。他像求教似的蜷起身子,伏身垂首。在王小元面前,他忽而显出孩童似的无措。棕衣抖颤,被箬笠掩盖的面庞上仿若露出了迷惘之色。

  王小元依然端坐着,像往时在天山门静思时一般,又似昔时教导人时一样,眸光恬静而沉寂。他将手轻轻放在箬笠上,隔着粗糙的草叶抚摩着农家子的头脸,低声道。

  “能救你们的从来只有自己,玉甲辰。”

第273章 (六十一)痕玷白玉珪

  玉甲辰是天山门东青长老座下最受看重的弟子。

  他原来出身于九州益都王氏,因作武将的祖上使了柄金瓜,将当时的权臣阿和马脑壳撞破,家中之人受牵连诛杀。年幼的玉甲辰随着奶娘颠沛流离,一块儿在街头流落,从野狗口中抢食,从潲水余沥里寻些残羹充饥。

  小玉甲辰那时才六七岁的年纪,仍不会说话,浑身灰不溜秋的,身上挂着烂布褂子。是下山的东青长老将他捡了回去,授了诗书礼仪,又学了护身的剑法,这才渐长得如常人一般,能说几个字儿。

  但兴许是幼时就生在天山门中的缘故,玉甲辰对师长颇为盲信,更是对玉白刀客所言深信不疑。王小元如今还记得在天山崖上倔强地立在雪中的他,一张脸冻得青紫不堪,可那黑漆漆的眸子却定定的望着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头,拿恭敬的口气叫道:“师兄,师兄!”

  王小元忽又想起钱家庄的梨花树下,玉甲辰一袭雪衣,手中执剑,一手握住剑刃,沥血为誓:“鄙人去意已决,说甚么都要寻那黑衣罗刹的仇。”

  那时的玉甲辰仍意气风发,明眸皓齿,面容婉秀,眼里盈满对黑衣罗刹的恨意。

  可一转眼,眼前只余下一个身披棕衣的农家子,箬笠下的面庞脏污,一对漆黑昏沌的两眼黯淡无光,蜷着身子跪坐于地。

  浓黑夜幕铺天遮地,四下里黯淡一片,只余燃烧枣枝的火光微弱跃动。玉甲辰颤抖着身子,将头缓缓抬起,仅余的一只苍白手臂支在地上,不至使他颓然倒下。他颤声道:

  “王兄…不,师兄?”

  “……是我。”

  王小元只是轻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便引得玉甲辰战栗不已,他仿若羞惭般将箬笠压下,不敢直视王小元的眼。

  “在钱家庄时你就已发现了是我罢,甲辰。”王小元苦笑道,将手从箬笠上移开。

  那时离别,玉甲辰折下梨花送予他,惴惴不安地问他是否还能见得玉白刀客一面。只是谁知他们二人分别后都天差地别地变了一番,一人终于重拾往昔,却陷于盲风晦雨间;另一人跌落至泥潭,久久不得翻身。

  玉甲辰支吾:“虽、虽说心中隐隐有些察觉,可还是方才听到‘玉白刀’三字才确信。”

  王小元望着他的断臂,只觉心中失落难过,问:“你这手……是独孤小刀斩断的?”

  “不是他。”玉甲辰却摇头,他摘下箬笠,一头蓬发散落,微微遮住了他惊惶的双目。他低声道:

  “是…候天楼楼主,左不正。”

  自在钱家庄分别后,玉甲辰四处寻游,正恰听说龙尾山有匪贼出没,烧杀掳掠。他疑心这是出自候天楼手笔,便前去查探。但没想到竟是候天楼与恶人沟相勾结,在这山中胡作非为。

  玉甲辰还记得那一日,他踏过颓垣断壁,踩过腥臭血泥,浑身震颤不已。山鬼们将山下村民屠戮,七零八落的尸首横陈一地。须发皆白的老者在竹林中抱着臂,在和一个女人低声细语地说着话,那女人一身漆黑玄缎衣,听到他踏着碎叶前来时微微回首,露出一张明艳动人,却冷冽残忍的面庞。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震悚不已,仿佛身心都要跪伏在那女人脚下。那是个瞧不出年纪的女人,即似有暮霭缠身,面貌亦如少女般天真无瑕。霎时间,玉甲辰怯懦地后退,心中勇气仿佛被清荡一空。

  左不正微笑着看着他,唤他道:“天山门的小公子,你来此处作甚?”

  他对她怒目直视,可两腿已不自觉地在打颤。世人皆知罗刹杀名最胜,可也知道候天楼楼主夜叉才算得最可怖的一人。玉甲辰拔剑出鞘,喝道:“鄙人来除你这祸害,今日誓要把这剑刺进你心头!”

  女人只是叠着手,神色沉静。她只是站在那处,便像一朵墨云般沉重地盖在玉甲辰心头。左不正莞尔,“可是小公子,你的剑为何插在土里,没对我挥出呢?”

  一刹间,玉甲辰只觉纳闷。他方才刚将剑拔出鞘,把剑握在手上,为何左不正却说“插在土里”?

  可他将目光往下移,却果真见一柄剑孤伶伶地插在地上,剑首挂着三枚晶莹玉|珠,正是他的剑。

  那握柄上有一只断手,正从裂口处汩汩淌着鲜血。

  这手也是他的手。

  当发觉此事时,忽有一阵钻心碎骨的疼痛从臂上迸裂开来。玉甲辰禁不住凄惨地痛呼出声,他冷汗涔涔,举起剧痛不已的右手,只见整条胳臂竟不翼而飞!血花如泉高涌喷洒,在飞溅的血点中,女人只是如方才那般恬静地笑着,默然地望着他癫狂狼狈的丑态,交叠的手指轻轻动弹,将他的血作蔻丹染在十指上。

  夜叉出手太快了,玉甲辰根本看不清她的招式。剧痛扭曲了他的心神,在如灼如冻的痛楚中,几近昏厥的他勉强瞥见左不正的朱唇一开一阖,吐出可怕的字句。

  她展颜一笑:

  “去告诉玉白刀客,天山门已经覆灭了。”

  ——

  王小元怔怔地听着,半晌没回过神来。

  漆黑天幕中透出一点靛青的天光,幽幽地盖着山野。柴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断裂,一点点化作灰烬。

  “天山门……覆灭了?”王小元愣愣地重复着这句话。这话让他犹在梦中,混混沌沌。西北第一大宗的天山门,有玉白刀客坐镇的天山门,竟真的覆没,化为了无生机的黑烬?

  候天楼在两年前就已对天山门下过一次手。那时四位长老中两人遭害,两人重伤,如今仍在闭关理气,南赤长老更是长睡不醒。若不是他在天山崖上拼了性命对左不正使出第三刀,连三珠弟子以外的一二珠弟子都要尽遭毒手。

  回想起往事后,他又一直为行踪不明的金乌烦心,竟未想到天山门竟罹此大难。

  “候天楼拿到了前去武盟大会的天山门弟子的名簿,正按着上头的名字一个个杀人。”玉甲辰深深地低头,“还有镇守在天山的门生…他们皆是剑法仍不甚精进的一二珠弟子,抵挡不住候天楼的攻势。都是鄙人的过错!要是当初未离开天山门,也未贸然前来这龙尾山,兴许一切都不会如现在一样……”

  他愈说便愈潸然泪下,到最后将脸埋入掌心中,痛哭失声。

  他觉得悔恨,要是当初自己未一意孤行,执着地要离开天山门去找不见踪影的师兄,而把元气大伤的天山门弃之于不顾,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般凄惨?日日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藏在山沟子里担惊受怕,还丢了只手,不复以前的意气模样。

  “…我们不怪你,甲辰。”

  岩窟外传来声音。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夜幕里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影,人人皆身披棕衣草笠、作渔人与庄稼汉的打扮,从林中树下钻出,凑到火堆旁。他们摘下笠帽,露出一张张让王小元熟悉的苍白面颊。

  天山门弟子们围聚过来,有人赧然道:“咱们本来是要去往天府的武盟大会的,但不想被候天楼刺客屠了栈房,如今还有刺客拿着名簿追杀咱们。有些伙伴得幸逃了出来,流落到这龙尾山中。唉,想来仍然心有余悸。”说着,那人便抖了几抖。

  “若没有甲辰出来将大伙儿聚在一起,恐怕咱们早就要饿死在这荒山之中了罢!”

  另一人走上来,用力拍了拍玉甲辰的背,接口道:“若要论过错,应全算在候天楼头上!别整日心里歉疚了,甲辰是咱们中最中用的一位,若你都觉得自己不行,还有哪位能顶得上你?”

  这些仅余的天山门弟子三三两两地聚在火堆边,睃着玉甲辰咭咭咯咯地发笑。“说起来,甲辰是门主罢。虽说这门主是只有西巽长老认过的,但咱们的门主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

  玉甲辰眼眶仍然发红,他抹净了泪,怔然地抬头,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众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死板的门主!咱们都落魄到这地步了,你还日日领着咱们背门规!”

  “这…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玉甲辰红着脸争辩道。

  “还十分爱哭,每夜里都会偷偷溜到外头,抱着外头的青桐树哭,抽抽噎噎的。你以为咱们没发觉,可人人都听见啦!”

  “咱们是受了你关照,可你也受了咱们关照,这你可不得不认啊。”众人笑嘻嘻地凑上来,拿胳膊肘捅他。

  听着这些指摘,玉甲辰的脸庞烧了起来,羞赧地低下了头。人人围坐在火堆边,笑闹嬉谈,将眼下的窘境与悲伤抛之脑后。这光景让他想起了在天山门守岁的时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向着他,教他无比安心。

  王小元静静地坐在后头,看着众人欢谈的模样。他整个身子埋在阴影里,唯有两眼里泛着和煦火光。

  “…甲辰。”王小元忽而唤道。

  玉甲辰猛然回头。周围的天山门生仍在欢笑,虽身上无素衣雪冠,浑身脏秽披伤,可他们还是如往时一般雀跃欢谈,将面上的愁绪一扫而空。

  “天山门还未陷落。”王小元说,“灰烬中仍有余火,借风能再度复燃。你们人人都是余火,只要一星火光仍在,天山门便不会死。”

  明亮的火光将寒意挥散,他们就聚在一方小小的岩窟中,蜷抱成团取暖。玉甲辰愣了一愣,旋即破涕为笑:“…是。”

  天山门心法早已向他们指明了一条道。心如明镜,气亦绵长,只要守此正道,仿佛一切都不足为惧。

  “你还能持剑么?”

  “先前的鄙人不能,”玉甲辰神色稍霁,露出苦涩笑容,“但若是师兄的请托,鄙人不敢不从。鄙人能挥剑,只要活着,就一直都能。”

  王小元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远眺着苍茫夜色。良久,他似喃喃自语一般地道:“那我就来拜托你,托你来做天山门的门主,负起这个重担。而我…会拿回玉白刀。”他摸了摸玉甲辰的头,眼里有道不明的复杂心绪,笑道:“到那时,玉白刀客会回到天山门,天山门会重新活过来。”

  玉甲辰没答话,先咬着唇,踟蹰了半晌,“师兄,其实鄙人先前说的话……是真的。”

  “甚么话?”

  “这里是洞天福地,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七的虚陵洞天。不知师兄可还记得,北玄长老曾道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中留有心法后半部。”玉甲辰抬头张望了一番后,道。“鄙人当初上龙尾山时并未过多作想,可后来才想起天府正恰离虚陵洞天近。”

  王小元想起那寥寥数句便背完的心法,叹气道:“我当心法常不起效,原来是这般缘故。”

  玉甲辰踉跄着起身:“此处是虚陵洞天的仿迹,却有前人用过的静思室,就在这岩窟深处,壁上刻了些古怪图画。师兄,要不要随鄙人来一看?说不准能找到让您重新使刀的法子。”

  “……有前人用过?”

  这些事儿王小元都不曾听说过,虽说他早知天山门武学散佚各处,还相当不成体系。剑法还有些眉目,刀法却是着实难以言明。

  “鄙人去瞧了一眼,那画似是前任刀主留下的。”玉甲辰微蹙眉头,露出疑惑之色。“奇怪,她的名字也叫‘玉求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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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心法不咋起效,所以才开得了车

第274章 (六十二)痕玷白玉珪

  小径暗淡漆黑,可行了几步路后眼前景色便豁然开朗。夜光壁幽荧发亮,映着鳞次栉比的奇石。只是四下里一切都静得过分,滴答水声层叠摇荡,仿佛吐息也会在这冷寂中回响不已。

  王小元随着玉甲辰走进去,踏下弯曲的石阶。风很湿冷,泛着股潮味儿。石阶深邃的尽头有扇石门,上头刻着八宝纹,祥云、仙鹤、元宝、灵芝细细地排列着,同道观中纹饰如出一辙。

  门里是静思室,只放着只蒲团,空荡荡的。王小元走进去,张望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块枣木牌,回头塞到了玉甲辰手里。

  “这是何物?”玉甲辰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依然不解。

  “准入武盟大会的令牌,从武盟盟主家的公子那处讨来的。”王小元苦笑道,“你们的令牌多半在奔逃的途中丢了罢?现在把在下的给你。”

  玉甲辰抬头,正对上他郑重其事的目光。王小元又道。“不论如何,哪怕是遭此变故,天山门也不得缺席。若是天山门不列席,咱们哪怕是求援都无从开口。甲辰,如今天山门存亡进退都握在你们手中,但凡有一丝生机都不可错过。”

  “山下的候天楼刺客与恶人沟山鬼围着咱们……该如何是好?”玉甲辰又惴惴不安地问道。

  “在下已不是门主了,虽说先前答应了会送你们下山,可如今武盟大会在即,情势刻不容缓,在下又挥不得玉白刀。”王小元长吁一口气,凝视着玉甲辰。“若你是门主,你会如何做,甲辰?”

  玉甲辰攥了攥拳,咬着牙关道。“自然不会让师兄操劳担心。”

  王小元撇下了嘴:“你不会要自个儿直接杀出去罢?”

  这小师弟藏不住心事,听他如此一说便浑身颤了一颤,惊得满面通红,“师兄,您怎地知道鄙人心里在想甚么?”兴许是他往时与玉求瑕说话时常隔着一层白纱,如今见了真容反而忸怩,浑不自在起来。

  “在下不愿看你们中的任何一人死,所以不许枉自去断送性命。”王小元口气严厉了些,听得玉甲辰羞惭低头。玉甲辰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那师兄…您不随鄙人一同去往武盟大会么?”

  王小元又叹又笑,抬头张望了一周静思室。黑魆魆的石壁上画着离奇纹样,手中握着的火折子在这暗海中仿佛一粒微芒,只映得亮眼前的一角。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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