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1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罗刹似是昏了过去,过了许久,指节才微微一颤。武无功心头大喜,赶忙问道。

  “金乌…你……你如今怎样?”

  “……”金乌勉强撑开一丝眼皮,气息微弱地道,“还…行,应该…能站起来……”

  武无功忙道:“你且躺着!武某这便去寻几个通医理的弟子,要他们给你瞧瞧。”

  “不…必。”金乌虚弱地一笑,“救不回…的。”

  若是下了地狱,身躯被穿刺在刀山剑树上,那般疼痛也不过如此。金乌此时浑浑噩噩地想,他的眼前时而血红,时而现出一道白光,两耳嗡嗡作响,似有飞蚊蝇虫聚于耳旁。他的身躯在往地底坠落,似是被泥沼渐渐吞没。

  此时忽听得一声裂响,浑身雪白的女人犹如烈风般闯破人群阵法,杀到他眼前。武无功想拔剑相向,却被她回身一记重扫逼退数步。

  金乌感到自己似是被她拎起。

  左不正轻声道:“很痛么,金五?”

  “若是你仍愿同我一起走,我便让你不再那么痛苦,你愿意么?”女人摊开手,金乌仅余的那只眼瞥见了她掌心里的朱红药丸,血一样的妖冶而晶亮。

  “这万医谷的丹丸也是我费尽心思拿到的,若是你从此心甘情愿,拜服于我,这丹丸给了你也成。”左不正的呢喃仿佛蘸了蜜水一般甜。

  金乌喘了一会儿气,照着她的脸啐了一口血沫,道。

  “做…梦。”

  夜叉忽而神色狞厉,将他狠狠地一甩手掷出!金乌感到自己直飞了出去,脊背用力砸在木柱上,不知撞断了多少根木条儿。他砸进焦墟里,铺天盖地的尘灰洒将下来,将他掩埋。

  天地仿佛变得一片黑暗。

  金乌躺在漆黑的焦木间,浑身散了架似的,血流不止,神志逐渐远去。

  他想,他确是快要死了。

第309章 【新年番外】相守夜欢哗(五)

  灯盘翻了,蜡油泻在地上。书斋里只有一星灯火浅浅地燃着,四周暗了下去,只听得门外夜风呼剌剌地作响。

  王小元顶着一脑袋的纸页。方才他动作太急,把账簿子的装线扯断了,簿页扬在空里,落了他一身。往时金乌定会大发雷霆,斥骂他坏事,今天却一反常态,沉默寡言。

  黯淡的火光落在他俩脸上,王小元只看得到金乌面颊边的一道浅淡金边。黑暗里他们相对无言。

  “少爷,你…你真的讨厌我?”王小元惴惴不安地道,揪着金乌衣袖不放。他很是惊慌,支吾着道,“那…那该如何是好?”他惶乱慌忙,又觉金乌在盯着他冷笑,心里愈是发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这招倒似是十分有效。王小元只觉金乌忽地颤了一下。他顿时似领会到了其间关窍,可他就是笨,常人一宿就学得会的刀法,他都得花上十天半月才勉强记得八成。看来这事儿他没个一年半载还学不会,很长一段时日里都要挨金乌斥骂了。

  金乌从台边拿过一杯清茶,递给他。

  “那…那该如何是好?”王小元依然跪坐着,垂着脑袋,结巴着道,都快急红了眼,愈说愈难过,“少爷,我怕讨不得你欢心,你就会一直讨厌我……往后只让我做些劈柴烧饭的活儿……”

  “你连烧饭的活儿也干不好!”金乌听了这话,简直要蹦起来揍他,“上回让你烧饭,你把整个东厨和下房都烧没啦!”

  王小元更蔫了,脑袋垂得似乎要埋进地里。

  半晌,他幽幽地道:“我没甚么本事,少爷。”

  想起他那糟糕之极的模样,金乌叹气:“算了,我自个儿来。”

  王小元盯着他。金乌骂道:“看甚么看,闭上眼去!”

  “嗯……我想虔心学习一会儿。”

  王小元乖乖照做,却先见金乌将一只小盒抛了过来。

  “这是甚么?”王小元奇道。

  金乌道:“你袖袋里的东西,是水十九给你的罢。那是掺了好些玩意儿的鹿角散,你要是怕难受,就吃上一两颗。”

  王小元打开小盒,从里头摸出一粒黄澄澄的药丸来。他左瞧右看,道,“奇也怪也,明明是鹿角散,却是这么一颗糖球似的药丸。”

  他放进嘴里,只觉甜丝丝的,顿时很是高兴,“味道和糖球儿也差不多!”他贪嘴的性子上来了,伸手在盒里再多摸了些,兴冲冲地道,“少爷,我还能再吃几颗么?”

  金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你爱吃上十颗,打算半月都干不得活儿,我也不在意。”

  这话听得王小元大骇,他张嘴咳了几声,可那药丸早已滑进肚里,如何还能再吐出来?他苦着一张脸,嚷道:“我…我要死啦!”

  “不错,我看你笨死了。”

  金乌对他冷嘲热讽:“都怪你有个不开窍的木头脑袋,甚么也学不会,连醉春园的姑娘也嫌你愚笨。下回你去猪圈里,寻头黑面郎来练个百十回再回来罢。”

  那盛着鹿角散的丹丸下肚不一会儿,王小元便“哎唷”“哎唷”地在地上打滚。

  “我要死啦,少爷,我真的要被烧死啦!”

  金乌嗤笑一声,道:“不就是一枚药丸么?你倒是演得十分好。”

  吃了那药丸的王小元却大嚷大叫,胡闹不已,甚么害臊胡话都一齐嚷叫出声。金乌见他闹出的响动甚大,生怕外头的佣仆都听见了,赶忙凑上去捂他的嘴。

  可他才凑过去,王小元就同牛皮糖似的黏上来,两臂圈着他不放,金乌倏地瞥见他齿间衔着一枚澄黄药丸。

  王小元把那药丸送进他口里。金乌一个不留神,竟也咽了下去。

  “是不是很甜,少爷?这药丸可不能我自己一个独吞。”王小元虽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却透出一丝与往时不同的迷离。

  他凑上来,低声道:

  “你也得…陪我一起。”

第310章 (二十八)死当从此别

  死是什么感觉呢?

  金乌曾不计其数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不是在赴死的途中,就是在濒死的险境之中。此时他仰面躺在焦墟之中,四周是浓郁似墨的黑暗,正如一口棺木,将他牢牢安置于其中。

  他想,死一定也同“不相应法”一般,既非无形,也非有形,乃是一种虚妄。他从无边漆黑里瞧见了血红、花白、金黄,随即是斑斓彩色,仿佛坠入了一个染坊里,只是这点点彩色最后又融入深黑之中。

  眼前是一片黑暗。

  黑暗里并无天与地,也无冷暖、长短、大小、远近,有的只是混沌不明。

  金乌在黑暗里站起来。

  虽说是站起,可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仿佛一缕幽魂般游荡在无边墨色里。他仿佛正置身于一条狭长甬道间,前路与后方皆一片茫茫。

  他惘然地往前走,一步又一步,仿佛没膝于浓厚翻滚的雾气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露出一星光亮。

  金乌走过去。渐渐的,他先听到了风拂枝梢的簌簌声响,听到了院里虫儿沙沙的叫声。再行几步,他望见乌燕在青嫩杨柳间穿梭,苍苔映碧了石阶。

  那是嘉定金府尚未荒败时的模样。

  他顺着石阶缓慢地走下去,只见院里到处柳绿桃红,盈满莺啼燕语。院落中央摆着一张圆石桌,两只石凳。

  石凳上坐着个扎着桃心髻的女孩儿,正背对着自己,静静地望着眼前春景。

  霎时间,他的心尖似被针扎了一下,颤颤的疼。金乌张口结舌,他沉默地伫立了片刻,缓步走到石凳前,慢慢坐下。

  暖风拂面,带来一缕缕馨香,眼前是一片洁白若雪的梨花。

  金乌仰头望着那梨花,出神地呢喃道:“我…是死了么?”

  坐在身旁的女孩儿转过头来,笑盈盈地问:“怎么这么说呀?”

  “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在此处见到死人的面?”金乌道,他也缓缓地转过头,与那女孩儿四目相接。明明他们数月前才见过一面,金乌却觉得仿佛过了数十年。

  他本以为在天府宅子里的那一夜他俩不过是生离,可转眼间竟变为了死别。

  女孩儿晃着脚尖,绣鞋上的银蝶晶晶亮亮,似要翩然飞入融融春光里。她俏皮地一笑,道:

  “我想吓你一跳,要你睡不着,便给你托梦来啦,五哥哥。”

  她见金乌神色似是郁郁寡欢,便气鼓鼓地道:“你怎么不开心?我来看你,你居然也不笑一下!”

  沉默片刻,左三娘见他仍不说话,又拍着手道,“我懂啦,一定是我说的不是你爱听的话,你才气恼,不愿同我说话,对不对?”

  金乌嗓音沙哑,问道:“甚么叫‘我’爱听的话?”

  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我没死,先前的一切都是你的一场梦,既没有甚么候天楼,也没甚么死人’?”

  “若你能这么说,自然是最好的。”金乌的神色有些凄然。

  左三娘笑嘻嘻道:“不对呀,五哥哥。光是我出现在这儿,就已是你的一场黄粱美梦了。”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伸手去拉金乌,“不过嘛,既然是梦,那便该干些梦里该有的事。”

  金乌问:“你要我做甚么?”

  “我要你随我过来!”左三娘笑靥如花,牵着他从石凳上站起。

  庭中磥石竦峙,梨花缥缈如雪,琉璃砖墙青莹剔透,似泛碧潋,在日光里鳞光闪闪。他俩缓步走过去,只见得一条幽径现在眼前,道旁是浑浑茫茫水墨一般的翠树。金乌随着三娘走入小径,四周苍翠欲滴,枝叶遮天蔽日,莺啼婉啭,像是一片深林。

  他俩走了许久,终于见得眼前略略见光。可那日光也同白雾一般,十分明亮,却并不刺眼。清香白花从枝头纷零散落,在那花雨之后,有人在遥遥地向他俩招手。

  金乌眨了眨眼,依稀辨出了那招手的人的轮廓。他第一次眨眼,只觉相隔太远,不甚清晰,再走近了些、多眨了几回眼,眼前却愈发模糊。他停下脚步,泪水不知觉间从眼里滑落下来。

  那是个着短衣革靴的蒙兀儿女人,头上结着一道乌漆漆的长辫,辫尾系了只小金铃,暖风拂动之下叮当作响。她眉眼俊逸,一对眼与他如出一辙的澄碧,五官深邃却飞扬。她笑起来时,宛若牛角刀般的锋锐双眉舒展开来,笑意漾在嘴角,柔和而温暖。

  “来阿妈这边,金乌。”

  会兰乌也唤道,两眼笑得宛如弯弯月牙。

  脚步踉跄了一下,金乌茫然地停住了步子,揉了揉眼,可却也不敢多揉,生怕一晃眼,眼前光景便烟消云散了。

  “娘…亲?”他小声地唤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处。会兰乌也身后立着个男人,也在向他招手,微笑道:

  “金乌,过来,就差你一人了。”

  宁远侯在璀璨日光里朝他柔和一笑,一袭绣狮绯袍如红艳艳的木芍药花儿,灿烂地盛放于眼前。他身边熙熙攘攘,聚拢着许多人。金乌定睛一看,只见人群里尽是昔日金府里的粗使长工、贴身服侍的丫鬟,人人都有着他所熟谙的面颜,眼笑眉开地望着他,口里叫道:“少爷!”“金乌少爷!”

  那些皆是他儿时熟识的佣仆,虽说大多只在府里帮工,做些粗活儿,却也颇敬爱宁远侯。他们本该丧命于候天楼侵袭金府的那夜,此时却都笑吟吟地站在梨树下亲热谈笑,听闻他前来,纷纷转过脸来唤他的名字。

  人群里钻出一个系着三顶甲小辫的孩童,两眼发凸,面颊扑红,一身淡黄夏绢衣,笑嘻嘻地喊道:“金少爷!”

  金乌转头望向他。那孩童咧开嘴笑道:“金少爷,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阿潘,咱们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的!咱们把灰尘作饭,泥水作汤,在院里的那棵海棠树下摆了个大酒楼!”

  忽又有人在一旁颤声道:“少爷,您…您认得老妇么?”金乌再一转头,只见一个灰裙妇人站在人群里,正以手拭着眼旁热泪。她发中银丝交杂,面上也添了些纵横沟壑,金乌却认得她是自己幼时的奶娘,叫越姨。越姨道:“唉,咱们在这儿等了许久,站得腿脚酸麻,却也终于等到您来啦,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人群里又涌出数人,纷纷拥到他面前,七嘴八舌地道:“少爷,您见过我么?”“我在金府里待了段时日,也和您打过几回照面,唉,您可算是来啦!”一时间,人人涌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喜气洋洋地招呼他。

  这辈子似是从未有这么多人齐声叫过他名字。金乌怔怔地听着他们亲昵的言语,眼眶不由得一阵发酸。

  知道他名姓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这天底下无人不将他当作候天楼的罗刹鬼,斥他罪不容诛,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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