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1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为我哭?”三娘道,“我现在可知道啦,原来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尚且不怕的黑衣罗刹也是会哭的。”

  金乌道:“我也是人,我也会难过。”

  左三娘歪着脑袋,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她轻声道,“可是五哥哥,在我心里,你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甚么都能做到。对啦,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要你依我三件事么?”

  这时金乌才想起确是有这回事。在许久以前的金府,那时天上小雪满散,她坐在他的病榻前,眼里亮晶晶地向自己叙说。她说要买许多药材来装满宅子里的药柜,还要去镇里吃糯米桂花糕,只是那第三件事迟迟未想好,便拖到了如今。

  “你要我依你甚么事?”金乌问。

  三娘嫣然一笑:“我要你忘记我。”

  金乌怔住了。

  “既然要走,便别挂念着这边啦。反正等你七老八十以后,咱们还会再见的。”三娘挺起胸膛,得意地道,“到那时,你和小元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只有我还是个小姑娘,嘻嘻,该轮到我嘲笑你俩啦。”

  她忽地用力在金乌背上一推搡,叫道。

  “再见啦,五哥哥!咱们很久很久以后再会吧!”

  这一推似是将他从那庭院里推开,整个人落进了沉沉黑雾里。金乌猛地回首一望,只见梨花缥缈似雪,日光灼灼耀目。在那剔透通明的琉璃墙下,似有一众人在含笑望着他。金乌在其中辨出了爹与娘的面容,这短短的黄粱一梦,是他十年来与他们相聚得最久的时候。

  金乌久久地眺望着那明亮的光景,直到雪白梨花堆满空阶,才回身踏入了黑暗里。

  这一回,他再也没有回头。

第312章 【新年番外】相守夜欢哗(六)

  烛影摇红,夜风送寒。浅浅的影子映在窗麻纸上,微微颤动。

  隐约有欢颜笑语飘进窗来,似是佣仆在堂屋里笑闹。今夜正是一年末尾分放工钱时,木婶儿便不去多管,任他们在厅堂里吃茶,闹得天顶掉下来也由这伙佣工去。

  而就在堂屋一旁的书斋里,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两人轻声低语。原先铺在椅上的青色褥席如今正铺在地上,似一汪漾动的春水。

  王小元躺在其上,因酒醉而混沌疼痛的脑壳闷闷发疼,他半张着眼,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一片。他的脸被捧起,正如一条砧上鱼肉,被肆意摆弄。

  有人将他放在褥席上,微凉的风吹拂周身,王小元只觉有只手在他身下垫了只引枕。他打了个激灵,羞怯地缩了一缩,这下可和他先前对金乌做过的事儿一样了。他家少爷着实坏心眼,偏要和先前自己所做的一模一样,好教他在心里比较一番,明白他俩之间有云泥之别。

  “少爷,我…我冷……”王小元迷糊而瑟缩地道。他心里有些微的怯意,虽说早有预料,可心口却鼓噪不已,一颗心蹦得似是要破膛而出,教他昏厥。

  也不知方才他吞下的那糖丸似的药丸是否起了效,王小元既觉腹里燥热,又觉身上冰凉,眼前却昏暗花乱。

  金乌许久才放开他,低声道:“放心,过一会儿,你喊热都来不及。”

  王小元只觉他手指划过身上,时而如弹拨琴弦般微点。他方才意乱神迷,便听得耳边当啷作响,盛着蜜膏的瓷瓶盖儿落在耳边。

  “……嗯?”金乌似是发出了疑惑的声音,“王小元,这是甚么玩意儿?”

  这话直问得王小元一张脸通红似血。那是水十九送的铜精,分了大小两枚。金乌把那铜精扔到一旁,忽地觉察出了不对。

  “要是你平日里干起活儿来,也同今晚一样细致便好了。”金乌嗤笑了一声,“呵,还备好了香膏,肉苁蓉、海藻磨的粉,再来些下药的小酒,那便再好不过了。”

  王小元小声道:“我…我怕。”

  “你当我是你这般不开窍的蠢材么?放心,我可牢牢记着素女经里的话呢。”金乌道。

  王小元随着动作不安地颤动。此时在暗处里一望,竟觉得他肤白胜雪,在薄浅月色里甚而有些莹亮耀目,肌肤又细软如缎,犹如凝脂,虽说依然有男子矫健之形,可却又似多了分似女子的妩媚之处。

  王小元闭着眼,抿着嘴,心也似提到了嗓子眼,他正惊惶忧心,脑海里种种触目惊心之景翻涌不已,却听得金乌道:

  “你真像一条鱼。”

  “甚么…?”王小元听了这话,不由得睁开眼来。

  金乌道:“你摸起来就像一条去了鳞的鱼一样,滑溜溜的。”

  “嗯……多谢少爷夸奖。”王小元道,“我要这么说么?”

  他在心里思忖着金乌这话是甚么意思,是在说他修习柔功、多次折损筋骨之后,身躯也同女子一般柔韧,还是说他身上的香膏抹得多了,摸起来滑手?

  想到此处,王小元不由得大惊:若是后者,那金乌此时可不是该嫌死了他?他之前不小心倒的香膏多了些,可想起醉春园里的女子们个个脂香扑鼻,兴许金乌也喜欢那样的女子,便犹豫着在身上涂了些。

  正胡思乱想间,王小元忽地挺起身子,猛一震颤。他这才恍然大悟,金乌先前说的那番话是想教他放松,再趁他不备来一番大石投海,深冲而来,虽说是省了他一番忸怩,却也教他难受了些许。

  “甚么感觉?”金乌低声问道。

  “我…唔……”兴许是药效发作了,王小元从口里涌出断续的喘气声,“好像…有点……热。”

  黑暗里看不清金乌的脸,只听得一声轻笑。王小元忽觉引枕被倏地抽开,自己似是被抱起,脊背悬空。他不禁心慌,伸手去揽金乌的脖颈。此时堂屋里掷骰声渐大,守夜的门房溜来同佣工们吃茶品酒,笑闹着度过这除夕前的一夜。谈笑其间不由得有些粗言鄙语远远飘来,落进王小元耳里,王小元却无暇再听。

  金乌不紧不慢地道,“这是素女经里的一式,蚕缠绵。”他又道,“我如今演一遍经中式样给你看,你可记好了。”

  他俩此时正同两条白蚕一般缠抱在一起,鹿角散的药丸似在肚里化开了,火热丝丝缕缕地从身躯中升腾上来。王小元勉强接道,“我…我现在脑袋要化啦,不记得……”

  “那便慢慢来。”金乌道,“我演上十遍百遍,总该记得了罢?”

  正说话间,他俩已滚到了褥席上,贴着身子拥在一起。朦朦胧胧间,金乌拨开他汗湿的发丝,低声道:“这是第七式,鱼比目。”

  王小元在心里叫苦不迭,可这念头也只不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旋即便分了心神,他艰难地道:“…还有……多少式?”

  他俩只演了两式,便似乎费去了不少时候。王小元迷迷糊糊地想,兴许他真得被欺负上许久。

  金乌坏心眼地在他耳旁吹着气,道:

  “三十六式。”

第313章 (三十)死当从此别

  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在这漆黑之中,金乌不知自己是阖着双目,还是睁着两眼,甚而连自己的生死都难以确定。只是这黑暗教他安心,只觉这黑茫茫的一片既似包裹孩童的胞宫,又似在尘土满积、魂灵安息的地底。

  渐渐的,他听见了倾颓朽败的破碎声,无数房屋骨肉在烈火中化作灰烬,凄厉哭叫划破天幕,刺到耳里。旋即是逐渐恢复的知觉一点点涌上来,疼痛流窜到四肢百骸之中,身上宛若遭了刀劈斧凿,无处不痛。刀剑割裂了肌肤,烈火灼焦出了漆黑疤痕,血如细小溪流般于身下流淌蜿蜒,没入到地底。

  金乌睁开眼,模糊地意识到他正躺在焦墟之下。滚烫的木柱横在他上方,似是随时要坍塌下来。他是被左不正拎起后甩进来的,昏迷了好一段时候,此时正七歪八扭地躺着,身上痛到几乎无法动弹。他一转头,眼角的余光瞥到地上残破的尸首,既有来不及逃开的行客的,也有候天楼刺客的。

  “……你醒了。”

  黑暗里有人低低地道。金乌仰起酸痛的脖颈,才发觉有人正坐在他身旁。

  “我从方才起就在想,是让你死了好,还是要让你活下来?”那人低喘着气,似是也伤得不清。“可我还没想出这问题的答案,你就醒了。真不是时候啊,金五。”

  纵横的焦木隙里透出一丝火光,落在那人脸上,红艳艳的,似一滩血。

  金乌认出了他,气若游丝地道:

  “颜…九变。”

  夺衣鬼靠在碎石块上,低沉地发笑。他身上锦衣脏污破碎,血迹斑斑。他方才以天蚕线出手偷袭左不正,却不想被她伸手一牵,将银线缠作一道长鞭,把他抽砸进地里。

  此时他们二人皆身受重伤,又偏偏恰巧在这地底相逢,这已说不准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上天为了作弄他俩而故意开的一个玩笑。

  “你…还要杀我么?”金乌闭上了眼,拧过头,断断续续地道,口里溢出鲜血。此时他已无力起身,只得虚软无力地躺着。

  颜九变望向头顶的一丝火光,于喘息中夹杂着一声怅惘轻叹:“我倒是很想,非常之想。”

  他恨得太久了,从那日欢喜铃声响过后,他日日夜夜都在心里描刻着对金五的恨意。他恨金五为何没在他最无助、最绝望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恨金五为何独得左楼主宠爱,又得老天护佑庇荫,恨他俩当初的肝胆相照,也恨如今的形同陌路。

  “反正不必轮得到我出手,你也会死的。”颜九变垂着头,轻声道,“咱俩都会死,今天就是我们的忌日。”

  金乌沉默了片刻,道,“人总是会死的。”不是化作尘土落进地里,便是变为飞灰扬进风中。

  颜九变苦涩一笑,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讥嘲:“可你却不想这么快死,我看得出来。你想杀左楼主,是么?在那之前你甚么事都做得出来。”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与此同时,焦墟之外的刀剑交错声愈发喧杂,铮铮作响,仿若沸水一锅。金乌在混沌间默默地想,定是候天楼刺客来了,不然在外头的武盟门生也不会如此奋力拼杀、嘶吼声接天连地,混作一团。

  “如今…我倒是…甚么事也做不成了。”金乌微微动弹了一下手臂,只觉钻心刻骨地痛,他抽着冷气道,“喂,水九,这里有出去的路么?”

  “有倒是有一处。”颜九变眉头紧蹙,望向头顶上的缝隙。长久地待在此处,说不准会被烧成焦灰,可若是爬出去,又会被左不正当即杀死。他如今算得候天楼的叛徒,夜叉对他一样地心狠手辣。

  金乌闭着眼,听得有躁乱声遥遥传来,开口问道:“外面是有候天楼刺客来了么?”

  夺衣鬼艰难地挪着身子,从灰土间向外望去,旋即自嘲一笑,道:“是,火部与金部的大人物都来了。你来的时候是不是被金一拦住了?可他不过是率了几个金部的杂碎,就绊住了你的手脚。呵,真是难看。”

  金乌疲乏地眨着眼,并未开口。

  颜九变伸长脖颈,眯着眼窥探外面的光景,脸上神色颇为凝重。“……我们出不去了。”

  “为何?”金乌问道。

  夺衣鬼面带薄汗,两颊惨白。“兴许是听了左楼主的吩咐…外头,有许多金部刺客在围着出口。”

  从那隐约瞥见的光景来看,他俩只要迈出这掩在头顶的灰堆一步,便会遭数十柄刀剑伺候。而在那之前,他俩都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在这焦墟里等死。

  金乌听了颜九变的话,冷笑一声,道:“看来左不正倒很有心情,要给你来个夹道欢迎,给你备上份出门大礼。”

  “这大礼不要也罢。”颜九变道。

  “难得我俩…想到了一处。”金乌嗤笑一声。

  这笑声似是将他俩拖回冰冷无言的境地之中。颜九变低下头。一时间,他俩沉默无言,过了许久,才听得颜九变缓声道:

  “金五,你还记得你在出了石栅地之后,金一为每个新入的候天楼刺客记册,并传下左楼主旨意时,我们在道坛上的签筒里抽出的那支木签么?”

  “……记得。”金乌喃喃道。

  他自然记得。那是每个候天楼刺客都会经历的入楼之礼,每人都会从签筒中抽出一支木签,那签名为“死签”,其上书着每人最终应受的死法。据说这是左楼主窥得天意之后写下的,极其灵验,预料得分毫不差。

  夺衣鬼沧凉一笑,“你知道我抽到了甚么死签么?”他望着天,缓缓地道,“我抽的签是‘面目裂开’。所以我从那时起便知道了,我死的时候,定是面目全非、一副惨象。也许今日我就会像签上所说的那般死在这里,脸被划得乌七八糟,身躯被剁成肉泥……”

  死签上通常只有只言片语,有时甚而是几笔模糊墨画,初看时会教人不解,可过后印证,却又能从其中觉悟出端倪,发觉一切与夜叉所言的分毫不差。对于以剥夺他人面目为生的夺衣鬼而言,这死法着实有些凄凉可笑。金乌安静地听着他叙说,却不自觉地低笑出声。

  颜九变心中惨然,听他低笑,一时间火上心头。夺衣鬼在地上缓慢地挪动身躯,挨到金乌身边,一把揪起他的衣襟,高声喝道:

  “你笑甚么!你就这么幸灾乐祸,巴不得我死在左楼主手中,被她扯去这张脸皮,作堆到死都没有自己面目的碎肉么?”

  金乌低笑了一阵,直到笑声化作轻咳。他瞥了揪着自己前襟的夺衣鬼一眼,嘴角微弯,嘲弄道:

  “水九,我从许久以前就劝过你…少上点床,多读些书。”

  颜九变恨恨地凝视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含着一股想将对方撕裂的狠劲。

  罗刹道:“你的那支死签上写的‘面目裂开’……不是死得面目全非的意思。”

  “那是甚么意思!”颜九变死揪着他,两眼赤红似血,额头紧抵他的前额,几乎要咆哮出声,“说啊,金五!你觉得这是甚么死法,这句话又有甚么含义?”

  金乌道:“这是佛语……‘面目’非你皮相,而是根本心性。说的是你得了清净法眼,就是本性得释的意思。”

  颜九变冷笑:“本性?本性有甚么好?我夺衣鬼想换这天下人的任何一张脸孔,都轻而易举、信手拈来。我想做富商便做富商,想做王侯便是王侯。”

  他说完这些话,却见金乌缓缓地摇了摇头,眼里透出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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