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3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小厮儿在她身上摸出了一串玉珠,那珠串晶莹剔透,珠子上镌着月纹。宁远侯认出那是天山门门生皆会在身上带的信物,纵使心中有百般疑虑,却还是权且让她在府内养伤。

  这日,阿潘与王小元把着笤帚在院里扫秋叶。绿天叶子泛黄,蔫蔫地耷拉在树丛里,梧桐似绽开满树金花,叶片犹如胡蝶金翼,在秋风间烂漫起舞。

  阿潘抱着支一人高的笤帚,手上不停,口里也不闲,道:“喂,你说夫人会不会生气?”

  王小元正用簸箕铲着落叶,闻言抬头道:“生气?”

  阿潘眼神发飘,想入非非:“一个漂亮的女人住进了咱们府上,早就该惹起许多闲言碎语。何况她来历不明,现今又昏睡着,要不是收留她的人是老爷,咱们可要被人家背后的唾沫给淹死!”

  “想甚么呢。人家兴许是从哪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身上纠缠着些江湖恩仇,不慎挨了暗算,这才昏在了城郊的山坡上。这种事儿都在公案书里说得烂了。”王小元又埋下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梧桐叶。

  良久,他闷声道:

  “而且,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在望见那女人的第一眼时,不绝的战栗感便自他周身涌起。这种惊惧仿佛来自遥远而久远的某个时刻,他是在林中惊惶逃蹿的白兔,而女人是在空中展翅逡巡的鸷鸟,阴狠而险恶地凝视着猎物。

  明明他俩不曾打过照面,可王小元隐约觉得她熟悉。

  待扫净落叶,将笤箕放回,王小元在池边洗净了手,去后厨里倒了碗汤药,给那女人送了过去。女人今早似是已醒了,王小元叩开房门时,只见她身着素衣,倚在引枕上,面无血色。宁远侯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和气地向他招了招手。

  “小元,你来啦?快将药端进来。”

  王小元依言照做,他把木托放在案上,将发烫的瓷碗捧起,递给女人。手掌被灼得发痛,女人却微微一笑,抬手接了,若无其事地将那碗端在手心里。

  看来在他进来之前,宁远侯便与这女人叙过一二句话。王小元安静地在一旁垂手侍立,等着女人将汤药饮尽,耳朵也悄悄竖起,探听着他们的对话。

  宁远侯笑问道:“不知阁下是从何方而来?在下瞧阁下英姿焕发,显有武人气概,便想冒昧一问女侠出身。若是金某曾有幸与师门结识,那便再好不过了。”

  女人啜饮了碗中汤药几口,眉头不由得微蹙。听闻宁远侯出言相询,她仰面展颜一笑,眉宇间却似有挥之不去的阴漠。

  “鄙人是天山门玉白刀十六代传人…”她慢条斯理地道,“玉斜。”

  天山门?王小元不由得心里一动,抬头望向那叫玉斜的女人。但见她乌眉朱唇,聘婷婀娜,虽满面病容,却端的是天香国色。可王小元与她四目相接时,一股恶寒却油然而生。

  宁远侯略有些讶异:“天山门?莫非阁下正是玉北玄长老座下弟子?”

  玉斜笑道:“不错。我本是奉了家师的令,下山来办事。不想路遇奸险恶徒,与他们恶战了一场,不慎中刀,这才落到昏死于城外的下场。蒙受将军相救,这份大恩无以为报。”

  她恭谨地作了个揖,王小元瞥见她手上全无剑茧。天山门弟子不都是使剑的么?王小元惴惴不安地想。

  这女人昏睡时,下人从她身上搜出了天山门的玉珠,是故宁远侯便也对她不甚起疑。

  “为助人之举,理所应当。”宁远侯温厚一笑,“玉斜小姐请尽管在府中歇息,待将伤养好了,再另作打算,如何?”

  “自然全听将军吩咐。”玉斜笑道。

  宁远侯拍了拍王小元的肩,“走了,小元,别打扰姑娘休息。”王小元听话地收起了药碗,转身欲走,却忽地被那女人捉住了手腕。

  “将军,鄙人仍有一事相求。”玉斜笑盈盈地道,“我看这位小兄弟面善,又极能讨人欢心,我在这儿闲坐,也有些发闷,不若要他来陪我说说话儿罢?”

  王小元被她一抓,浑身鸡皮疙瘩层层冒起。这只手上只有指尖生了茧子,难不成这女人还是个弹拨琴瑟的乐工么?可王小元只察觉到了杀气,这只手与其说是拨出过琴曲,还不若是曾摆弄过人的骨头。

  “既然如此,”宁远侯微忖,对王小元笑道,“小元,你就好好陪陪这位姑娘罢,莫要怠慢了贵客。”

  眼见着宁远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小元的脸几乎要皱成了苦瓜。他才不想和这女人待在一块儿,他只想快些去找到金乌,哪怕要金乌把他揍个脸肿鼻青,他心里还更畅快些。

  女人在他身后笑吟吟地道:

  “你是…玉兔么?”

  王小元一愣,转头望向她。

  玉斜微笑:“看来不是。”

  “我在迷阵子那里应该见过你…”她忽地凑近王小元的脸,呼吸都似是浅浅地扑到了他面上,“可你又与我以往见到的不同,长得大了些,还是小了些?”

  从方才起,这女人就在一个劲儿地说些古怪话。王小元听得云里雾里,心里依然警戒万分,不自觉将脚步往后挪了一挪。

  “算啦,你的事儿先放一放。”玉斜伸手,在他肩头一揽,竟不由分说地让他又进了几步。房中阴冷肃寂,她的面容似是隐没在大片阴影里。王小元瞥见了一对冷冽的眼,目光里似盈满了剧毒。

  她凝视着王小元的两眼,轻声问道:

  “你们府上的那位小少爷,他叫甚么名字?”

  那声音柔和,却带着深沉的冰冷之意。王小元眼眸在微微发颤,良久,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道:

  “…你从哪儿……听到这话的?”

  一个自打他们救回来之后就昏睡不醒的女人,竟会见过金乌的面,且还知道他是这府里的小少爷,若不是神通广大,那便该是别有用心,早摸清了金府底细。

  女人笑意渐浓,“不是特地从哪儿听来的,我本就知道他。传闻宁远侯府上的小公子精彩绝艳,甚么武学高招都过目不忘。那日我得幸见了一面,没想到他竟如此……”

  话语的后半截似是被笑意隐没,王小元心中异常焦躁,他将木托重重一放,仰头瞪着那女人道:

  “你究竟有甚么用意?我瞧得出来,你的笑脸的假的,名字多半也不对,满口都是谎话。你是个恶人,是个极坏极坏的人。”

  “呵,你不过也与我打过几个照面罢了。”玉斜笑道,“怎么能如此笃定我撒了谎,又是个坏人?”

  王小元冷冷地望着她,“因为我也是恶人。”

  女人倏地止住了笑意,头一回仔细地打量起了他。

  若说方才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轻藐地将目光扫过他周身,此时便像是要将他剔骨剜肉,抽髓吮血一般地打量着他。恶寒感愈发浓重,王小元浑身绷紧,这才未让身躯的颤抖流露出一分。

  “你十分有趣,不会教人乏味。”玉斜道,缓缓扬起嘴角,“那我便告诉你罢,你说得不错,我正是一个恶人。且肚子里装的坏水之多…你可能前所未闻。”

  王小元屏息凝神,心跳得很快,仿佛下一刻便会破膛而出。

  “你究竟是谁?真的是天山门的玉斜么?”

  “说是也对,不是也对,这本是属于我的名字,可我如今却抛却了。”女人艳丽地一笑,眼中发出动人心魄的寒光,“我与你讲个故事罢。从前有个势家,誓要培育出这世间的最正道之人,一个女孩儿在里面出生、长大。族人在她诞生之时,说她既是上天正道,那么名姓应相左,冲冲邪祟之气,于是称她为‘左不正’。”

  这些言语宛如晴空霹雳,狠狠劈在王小元头顶。

  “左…不正?你是左不正?”

  他曾听过这个名姓。

  此人虽在江湖上混迹不久,甚而可称得上是崭露头角,可一出手便已掀起腥风血雨。传闻她以一己之力破大兴永定帮,建起杀人凶徒云集的候天楼,手段毒辣残忍,令人发指。王小元只在戏文的字里行间见过她的影子,知晓她不择手段,蛇蝎心肠。

  “是啊,我和玉白刀客交手了一回,我用掌击中了她的心口,她以刀几乎斩裂了我的身躯。我在水里漂了几日几夜,攀在渡船之下,不知觉间竟到了嘉定来。我本以为这是厄运,却竟在这儿有了意外之喜。”

  “——那就是你的少爷。”

  名唤左不正的女人轻轻笑了,眼里泛起的不是柔和秋波,而是滔天巨浪般的疯狂。

  女人饶有兴味地望着王小元,双目如千仞深渊,全不见底。她的朱唇一开一合,吐出恶鬼般的言语:

  “让我带走…你家少爷罢。”

第344章 (二十一)不意熟黄粱

  王小元呆呆地站着。

  女人的话语似生出了回响,久久在耳旁回荡,将他五脏六腑震得嗡鸣不息。

  她说——她要带走金乌?

  难以计量的疑问在王小元心中回转,他踟蹰许久,方才嗫嚅着开口:“为甚么…要带走他?”

  左不正的言语似从遥远之处传来,她幽然道:“因为,他像极了我要寻的那个人……”

  胃汁翻涌,王小元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教他想痛呕一番。

  “…他的眉眼、神色、动作,都与那人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只可惜年纪小了些。”左不正露出痴痴神情,“不会错…他一定便是易情。”

  王小元只觉此人不可理喻。一个在山冈边被他们救下的重伤女人,竟开口便说要将金乌从府中拐了去。可这女人的神色冷冽而疯狂,竟教他不得不信她的言语。

  “可…可我们救了你……”王小元只觉语无伦次,“而且,你为何又要与我说这些话?”

  左不正笑道:“我可是恶人。所谓恶人,便是你对他掏心掏肺地好,他却对你狼心狗肺地坏。”

  她饶有兴味地一笑:“况且,我将我的所作所为先告诉与你,再慢慢欣赏你无能为力之态,岂不是绝哉妙哉?”

  那笑容仿佛浸满剧毒,让王小元顷刻间如坠冰渊。其后他便手脚发凉,身上发汗,眼前雾水迷蒙般的白茫茫一片,以至于他是如何在左不正的阴森笑意里走出卧房,出了后院都无从知晓了。

  要去寻帮手么?王小元茫然地望了一眼庭院,只瞥到几个下人在躬身除杂草。宁远侯和金震都不在,兴许是出门去了,这二人不在家的时候倒还多些。他想到了自己那吊儿郎当的爹与露着光瓢脑袋的钱仙儿,前些时候自己狠心同他们告了别,他俩这时兴许已回了恶人沟。他一个帮手也找不着。

  当天夜里,王小元浑浑噩噩地钻进了褥子当中。

  他头晕眼花,心里似是悬了百来只吊桶,荡来晃去的,不曾停歇过。正发呆间,脸上忽地挨了一巴掌,清脆地作响。

  王小元捂着脸蹦起来,只见金乌躺在他身边,不满地鼓着面颊,发起火来时面颊憋得通红。

  “发甚么呆呢?”金乌凶恶地斥骂道,“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钻进被儿里来,身上又冷,可把我冻死啦!”

  小仆役捂着脸,怔怔地站着,眼泪珠子不知怎地便坠了下来。

  金乌倒慌了神:“你哭甚么呀!是下房里太冷,你睡不着么?”王小元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着,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金乌没辙了,不安地掀开卧被,拍着身边,道。“好啦,你过来,我不骂你了。”

  王小元木呆呆地重新钻进被窝里,直挺挺地躺着。

  心绪仿若胡乱生长的藤蔓,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他愈发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开口。

  良久,他抽噎着道。“少爷,如果有个极坏极坏的人要带走你,你又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带走你,你会如何作想?”

  “你愁这事作甚?”金乌奇怪地望着他,沉默了许久皆未得到他的回应,便扭过头小声道,“我才不怕。”

  “可是我怕啊,少爷。她看起来太厉害了,我打不过……”王小元泪汪汪地道。

  金乌这时却道:“…因为咱们说好了,到我死之前一直不分开,不是么?”

  王小元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要是那坏人捉走了我,你也不会抛下我的。因为若是你被捉走了,我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抓回来,咱们都在庙里磕过了头,认过了兄弟,不是这样么?”金乌枕起了两臂,盯着天顶喃喃自语,“所以放心罢,我活着的时候可会使劲儿缠着你,恐怕死了也会做鬼去找你。”

  明明都是些糊里糊涂的话语,王小元却听得破涕一笑。可没笑得几声,他忽又哭丧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又怎么了?”

  “少…少爷……”犹豫再三,王小元还是磕巴着道,“咱们后院里的那女人…不是个善茬……”

  金乌却嗤之以鼻,微微笑了,“咱们救了她,她总该不会反咬咱们一口罢?是不是善茬我瞧不出来,可爹爹和太公都是顶厉害的人,有他们在,哪怕是牛头夜叉来了也不必怕。”

  “可…可她……”

  他用力一拍王小元脑袋,“快睡,你再说话,我便咬掉你一半儿嘴巴。”

  王小元紧张地闭嘴,乖乖睡下了。金乌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呢?镇国将军威名远扬,本事自然比他大上不少,哪儿能轮得上他这个小下仆操心?总之,明儿一早,他便去绿油门口蹲着宁远侯回来,向宁远侯叙说那女人的事。

  他哭得累了,涕泪把金乌寝衣的前襟沾得湿漉漉的一大片,金乌难得地没嫌弃他,只是抱着他没撒手,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似是在哄他入睡。王小元迷迷糊糊间靠着金乌的胸膛睡着了,梦里还在抽着气,一噎一噎地似在啜泣。

  第二日起来,只见得晨光如水,泻了满床。金乌已然起身,身边卧被已叠得四四方方。王小元急匆匆地洗净了头脸,换好身上青布衫子,便抬脚冲到了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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