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4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回恶人沟。你的东家不是都被候天楼屠净了么?宅子、金银也一定全被烧没了。”王太望着火光冲天的金府,眼神淡漠,“他们家惹上了候天楼,那都是一伙真正的亡命之徒、大恶人,咱们恶人沟是比不过的。”

  “我不回去!”

  王小元却忽地叫道。王太愣了一愣,低头望向这个身上沾满泥尘的小孩儿。他仿佛又从一个衣食无忧的侯府仆从变回了蓬头跣足的山鬼,可那小小的身躯中饱含的决毅却前所未有。

  “不回去…你还能去哪儿?”王太嗤笑道。

  “去候天楼,或者去天山。少爷给了我玉佩,我得去救他。”王小元沉重地道。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洁净的玉佩。他凝望着玉佩,沉默了许久许久。

  “蠢崽子!”王太难得地勃然大怒,两条粗眉飞起,“这是死路两条!候天楼里的部首都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天山又是极寒之处,连穿三层厚袄子都不顶使!”

  王小元怔怔地听着,眼里却不由得发酸,泪珠子在开口前先一步落了下来。

  “那我能怎么办…是要我放着少爷一个人受苦么?我连买旺气丸的钱还没来的及还他,还有许多折戏没叫上他一块儿去听过……”王小元流着泪,吸着鼻涕道。

  “他已经在一条死路上了,我才不想…不想当个外人。”

  男人默默地听着,神色复杂。突然间,他猛地伸手环过王小元的腋下,整个将他抱起。王小元正顾着抹泪,冷不丁被他抱起,两腿悬空。王太在地上翻了个滚,闪身出窄巷,只见得巷中深处涌出一股黑潮,是追袭而来的候天楼刺客。

  街上的住民已慌慌忙忙地跑走了,不少人的性命已折在了候天楼刺客刀下。王太踩着血泊往外奔,被横伏在地的尸首绊了几回跤。他把王小元往地上匆匆一扔,吼道:

  “快滚!”

  王小元的心抽痛了一下,像被细针扎了一扎。可他抬头一望,却见黑鸦鸦的刺客已如一片墨云般围了上来,四处是刀剑相交的珰琅声,王太被围在这群虎狼似的刺客里,脊背绷得笔直,昂着头。

  “老子不要你这蠢崽子了,爱去哪里便去哪,天山也好,候天楼也罢,腿长在你身上,老子还能拦着你不成?”王太没回头,伸手进怀里摸索了一阵,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抛给他。“这是过年的利是钱,全给你了,连带着往后几十年的份儿一起。”

  小仆役愣愣地接了,一颗心怦然喧闹,口上却沉默无言。

  “滚吧,小崽子。”王太总算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痞气的笑容。“老子没甚么钱财,给不得你吃饱穿暖的日子。你大抵也觉得老子坏,常拿你去卖钱,不配做你爹。”

  “但是有甚么办法呢?你亲生的爹不要你了,只剩下老子一个下九流的滥货要捡你,你就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罢。待我死了,你记得给我掘个小土坟,每年上两柱香。”

  男人笑了一声,背对着他,迎向凶猛奔袭而来的候天楼刺客,道:

  “代我去天山看看你义娘,她的名字叫玉求瑕。”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身中直劈开来,将王小元五脏六腑、九窍三魂皆震了个翻江倒海。他头脑昏沉,待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在抱着荷囊没命似的撒腿狂奔。寒风掠过耳旁,像不息的呜咽声。

  他一面跑,一面揭开荷包的绦带,只见里头都是沉甸甸的碎银、铜板。加上这些钱,他兴许能凑够去天山的路费。

  那个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把他给的钱小心地存起来了,一文没花。饿的时候从树上摘些李子充饥,渴时便用手掌去接从翼角坠下的雨珠吃。

  那个被他当作生父的男人说——他的义娘在遥远的天山。

  而且她的名字叫做玉求瑕,是王小元曾在说书先生口里听过不知多少回的、独步天下的大侠。

  王小元跑了很久,直到两条腿折断了似的发疼,胸口闷得似是要迸裂开来。火光离他远去,人群里尽是陌生的面庞,黑衣刺客不再如影随行。他慢腾腾地迈步,顺着人潮走进车行里。

  他个儿不高,随着行客混进去,竟也没被发觉。棚里养着的有威风凛凛的白马,发皮油光水亮的驯骡,车夫肩上搭着汗巾,坐在槛上吃茶。有个猴腮尖嘴的小厮儿见他张望,悄声挨近他,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要他随自己走。

  小厮儿带着王小元入了内堂,棂窗上罩了黑布,暗沉沉的一片。堂里有一张长桌,桌边围着几个长衫汉子。

  “小娃娃,来这儿作甚么的?”

  “我来雇车的。”

  厮儿和那几个汉子对望了一眼,笑道,“知道你雇得起,你怀里的顺袋鼓囊着呢,不然小的也不会请你进来了。”

  王小元干脆地问道:“多少钱?我还要盖了官印的路引。”

  小厮儿笑嘻嘻地道:“咱们能要一辆货车载着你,一日五百文,若是雨雪天便翻一番,包你过了关。别嫌这数儿贵,咱们还得给官兵大哥递银子,这么一算着实便宜……”

  他还未说完,却见王小元把手里的顺袋、荷囊都往下一抖,白花花、黄灿灿的金银落了一桌,弹拨琴弦一般叮珰作响。这金银似是映白了几位汉子的面庞,他们被这灼亮的钱财闪花了眼,此时只得煞白着脸,面面相觑。

  “给我一架车。”王小元说,从胸中深深地吐气。“我要去天山。”

第351章 (二十七)不意熟黄粱

  车轮子辚辚作响,王小元身上盖着一片稻秸,身躯在颠簸里起伏晃荡,胸口也像飘在海面上一般发闷晕眩。他坐上了去天山的货车,车上载着大块云石,只有一条小缝供他躺着。于是在闲暇时日里,王小元都是只默不作声地躺着,偶尔下车和行夫们吃些粮糗,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时而会回想起那个火光冲天的晦暗日子,那就像一场噩梦,他丧魂落魄地从金府里逃了出来,魂儿却似丢在了那处。

  路上的风景不断变换,不知过了多少日,骡车带着他走过青嶂重叠、粼粼波光的锦江,走过空廓净荡的郊野、人往马集的成邑。明明是秋日,天气却越来越热,火球似的白日高悬于空,将混着驴马粪的泥路晒得干裂,散出干燥的热气。

  夜里,王小元被虫声惊醒了,他从车板上爬起来,只见草席间透出月牙金丝似的光芒,伸手一揭在白日里被晒得滚烫的草席,只见得车外草木葱茏,岵山犹如碧帐,环笼于天地间。王小元傻了眼,赶忙探出脑袋,向前室里的行夫喝道:

  “喂,行夫大哥,不是要去天山么?怎么净往南走啦?”

  何止是往南行偏了路,这简直是一路直奔南方,和去天山的路全然不同!王小元心里凉了半截,仰首一望,只见得眼前尽是郁郁芊芊的草木,一道泥径蜿蜒入山,正是他熟悉之极的顶天大山和恶人沟。

  看来不止是往南走,倒还来到他往昔的家门口处来了。

  行夫抖抖索索地探出头,王小元这才瞧见一柄寒光锃亮的钢刀抵在他喉间。前室里坐着个披发麻衫的山鬼,正咧开一口黄牙冲他笑。

  “唉呀,我还以为劫到了单大生意,没想倒劫到了个面熟的小娃子!”

  王小元认得他,当即便叫道:“郝大哥!你怎地在这儿?”

  山鬼也不答话,只嘿嘿地笑了一笑,将刀尖从喉头挪开了些,一脚踹在行夫屁股上。行夫踉跄着滚下了车,当即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跑走了。

  待那行夫跑远,山鬼跳下车来,扛着刀晃悠到了王小元面前,伸手一捉,便将他从草席底拎了出来,问道:“王当家呢?”

  这话问得王小元泪眼汪汪,他忽地鼻头一酸,红着眼道:

  “死…死了。”

  山鬼瞪大了眼:“死了?”

  “他一直在嘉定看着我,我从嘉定逃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好多穿得乌漆抹黑的刺客。爹要我快逃,我却把他抛下了……”

  王小元小声地道,低头绞着两手手指,泪珠子一粒粒地砸在指上,有些发疼。

  “哼,人各有命,你老子去了那生地那么久,那儿虎狼成群,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山鬼道,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那儿没有老虎和狼,只有人!”王小元晃着小拳头,同他争辩。

  “人倒比那两样兽物可怖多啦,不然你瞧你去偷的几个官老爷家里,虎皮、狼毫不多着么?”

  王小元无话可对,只得低着头嘟囔。“奇怪,我明明搭的是去天山的车,怎么就到了南海?”

  山鬼冲他一勾嘴角,“是你小子不走运,去了咱们勾结的车行,那儿售的净是黑车,一旦搭上了,就得被拐回咱们这山沟子里来,再被咱们狠狠敲上一笔。不过放心,你那掏出去的银钱,郝大哥会给你一文不少地讨回来。”

  郝大哥拎着他晃悠悠地往小径深处走,他一面走,从林中便涌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影子,幽魂似的跟着他们移步。

  那都是恶人沟中的山鬼,麻衫蓑衣之下是干瘦得仿若树枝的手脚,正如喜虫般轻轻颤动着。王小元转头一望,在黯淡的月色里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庞。久别再逢,他想张口欣喜地唤他们的名儿。

  可山鬼们只是沉默地迈着步子,面色凝重。王小元讪讪地住了口,老实地被郝大哥拎着。山鬼挟着他走进了浓茂的深林里,林中深处有几道幽荧的火光,秋虫寂寥地沙沙叫唤。

  他们走进了竹篱围着的、火烧过的一片荒地里,四处里堆垛着细草、竹竿,有拄着竹杖的老汉坐在荒地四周,年迈的面庞上千皱万褶,像干涸的沙土地,阴影藏在犹如沟壑般的皱纹里,随火光悄悄地摇曳。

  恶人沟的八十八位长老静默地坐在荒地上,围成一圈。人影重重,在夜色里像绵延的小山。王小元被山鬼放了下来,站在了人群之中。

  火堆里的枣木枝哧剌剌地作响,火星子在风里飘洒。长老们如肃穆雕像,全然不见往日慈爱,只冷眼望着他。人群之中坐着个剃了秃瓢的小少年,是钱仙儿。此时他两眼发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小元正懵头懵脑地发着愣。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去天山之前被拐回了自己的老家,也不知这些昔日里亲热的乡人为何会对他冷眼相待。钱仙儿忽地发话了,声音淡淡的,似结了冰霜。

  “小元,许久不见。”

  “嗯…嗯。我也好久没见你了,仙儿。”王小元呆呆地道,目光从长老们身上掠过。“还有各位爷爷……”

  “你可知自己离了恶人沟有几日么?”坐在一旁的苦慈长老忽地抬高声调,几近恶狠狠地凝视着他,“沟中有规矩,凡离顶天大山逾十日,且不知会当家者,当众杖责,且逐出恶人沟!”

  王小元吓得傻了眼,磕巴道:“甚…甚么规矩?我不曾听过!”

  他自小在恶人沟里过活,常黏在王太屁股后头跑,只知他老子随心所欲,一拍脑袋便指点山鬼们东往西奔。劫了大镖能赏多几口饭吃,劫少了也不曾挨罚,明文规矩是不曾有过的。

  硬头簧长老在阴影里嘿嘿直笑,细狭的两眼迸出精光,“咱们恶人沟的规矩便是当家,当家要咱们往东,咱们就一步也不敢往西!如今当家不在,那便有新的规矩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从四面传来。

  “哼,总算逮着了这小子。在宁远侯府时咱们不便出手,他倒跑来咱们车行里雇车,总算被咱们捉着啦!”

  有人向他唾了一口,“王小元,咱们都从钱仙儿那处听说啦。你以为出这恶人沟是如此轻便的事儿,说走就走么?今儿正恰逮着了你,咱们得教训你一番,教你长些记性才是。”

  一张从货车上撕下的破烂蒲席铺在了地上,王小元被山鬼们按着,死死压在了蒲席上。

  “喂,你们要拿我做甚么?”王小元大嚷大叫,不住地挣扎。他如坠五里雾中,为何他在去天山的途中被截回了恶人沟中?这些山鬼又为何转了性子,对他冷漠之极,又要痛打他一顿?一切都似是不可理喻,他被死死按在蒲席上,面颊贴着蒲草,压出一道道红痕。

  翠绿的竹棍尖儿晃到了他眼前,深深扎入泥地里。王小元顺着竹棍惊恐地向上望,只见身形硕大的苦慈长老眉关紧锁,垂头凝视着他。天边的月牙洒下的黯淡清辉、杂乱曳动的火光仿佛都被那宽厚的脊背挡住,王小元眼前只余一片黑夜。

  “要教训你。”苦慈长老的口气似个小孩儿一般,雀跃地道。“你说过,你不要回恶人沟,那便不再是恶人沟的人。喏,咱们出沟都会有个仪式,咱们今儿聚在这里,就是要给你举办这个仪式。”

  “你们想做甚么?”王小元两眼迸出鲜红的血丝,疯狂地扭动着身子,可一双双汗津津的手按着他,他犹如一条砧板上的鱼徒劳无功地挣扎,“——你们要做甚么!”

  一根绿竹杖高高扬起,卷着裂风呼啸而下!那竹杖上似带着千钧气力,钢鞭也似的抽上王小元两腿。腿骨喀嚓作响,兀然断裂,王小元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苦慈长老一摆手,山鬼们便拎着盛着溪水的木桶而来,往王小元头上哗啦啦浇水。王小元被冰水浇醒,又咳又呛,只觉两腿痛得似没了知觉,努力扭头一望,只见两只脚青紫,似是扭向了诡异的方向,他吓得大哭大嚷,涕泪流了满脸。

  “仪式…就是……”端坐在人群里的钱仙儿不忍地抵下了头,轻声道,“要被八十八长老挨个杖责一遍,这才能逐出恶人沟。”

  王小元震惊地望着钱仙儿。

  “对不住,小元。王太哥已经不在了,这是新当家的规矩。”钱仙儿闭上眼,脸上隐约浮现出痛楚之色,“对不住…只有这样,你才能从这儿出去,再与恶人沟丝毫无干。”

  “新…呼……新当家…是谁?”伤口处传来火烧似的灼痛,王小元满面虚汗,颤声发问道。

  钱仙儿却未答话,目光垂在地上。王小元还想开口,眼前却又蒙上一层黑影。佝偻着脊背的硬头簧长老笑嘻嘻地用竹杖点着他。王小元这才发觉他手里的竹杖削得极尖,像一柄锐利的木刀。

  若是钱仙儿的话货真价实,他今夜就得被这八十八位长老轮番痛扁一番。

  硬头簧长老朝他咧嘴一笑,细狭的两眼眯得只余两道缝儿,他低声道,“小元,痛么?”

  “痛……”王小元咬着唇,冷汗如瀑直下。他从地上抬起满是尘灰的脸,小声地呻吟道,“真的好痛……”

  “嗐,说实在话,若是把你逐出恶人沟,便非得要咱们所有人都打上你一杖。”硬头簧长老忽地屈膝坐下了,在他面前盘着腿,粗糙的手掌抚着绿竹棒,缓声道,“可小元,你想没想过,就这么留在沟中,和咱们大夥过一辈子。如此一来,咱们也省了逐你出去的功夫,如何?”

  王小元泪水涟涟地望着硬头簧长老。苦慈长老方才只打了他一杖,他便两腿腿骨给折了,等会儿少说还得挨上八十棍,到那时只怕他会从王小元被打成一张王小饼。伤处一阵阵地抽痛,像有人在揪着他的筋络往外扯。

  “如何?”硬头簧长老试探地问道,眼里狡色渐深,“留在这儿罢?”

  “我……”王小元剧烈地喘着气,吐息灼热似火。他的目光游离于空,神识似被烈火焚烧的枣枝一般,即将消失殆尽。在火辣辣的痛楚间,手心里的一抹温凉格外引人瞩目,王小元低头偷偷瞧了一瞧,是一块玉佩。

  是那块在漫天火海中,金府的小少爷郑重地塞进他手里的那枚玉佩。轻轻薄薄的,像一枚冰片,用力一握便会化了。

  他抬起脸,疼痛扭曲了他的面容,可他却竭尽全力扯着嘴角,微微往上勾起。

  王小元努力地笑道:“不,我要走。”

  得离开这恶人沟。

  “若这真是离开的规矩,那便来罢……要打断我的手脚…还是要割去舌头、剜掉眼珠…甚么都成。我该留的地方不在这儿…我要去找少爷。”

  由于痛楚,王小元说一句话便会低喘一声,在灼烈的痛苦间,他似是要化作焦灰,随风散去。他仰起脸时,每一个山鬼都看清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小小的面庞,明明挂满了涕泪,却傻兮兮地笑着,眯起的眼睫间似强抑着悲恸。他流着泪,勉力笑道: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