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5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按在铜钱上的那只手苍白而纤长,虎口、指腹上皆有茧,这是一只握剑的手。
再往上看,那行客的面容似是化在了溶溶春光里,看得不大真切,可玉乙未却瞥见了那人微弯的嘴角,带着些微的黠意。
“胥凡。”他听见那人唤道。
玉乙未怔怔地看了那人半晌。
良久,他眼里泪光再度盈动,但这回脸上却带了笑,笑得涕泪横流,辛酸又畅怀。
门外春色清秀,碧丝般的新草于清风里曳舞。玉乙未转头,向酒保招手唤道:
“劳驾,再来一角酒。”
——
睡了许久,窗外有些风铎的清冽声响,从窗格子里叮铃铃地飘进来,又细细碎碎地飘进梦里。日光有时会透过帐幔落进来,晒得浑身遍体暖洋洋的,百骸舒畅。
他做了很久的梦,只觉自己似是被包裹在羊水里,沿着一段漆黑的路途走了许久,仿佛在迷雾里慢慢地走了十年。在草木苍翠的顶天大山里猴儿似的奔跑、在敞阔的府院里扫叶摘花、在凄凉落雪的天山上执刀斩风雪。他似是去了许多地方,兜兜转转,渐不知出处。
有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喊:“王小元!”那约莫是他的名字了。朝着喊声之处回身看看,他望见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有古铜面皮、总大大咧咧地笑着的青年,有剃成个秃瓢脑袋的小子,还有细纹遍布的苍老面容。这些人远远地站在他身后,朝他微笑,摆摆手,示意他走得更远。
再往前走,他又看到些青衫下人在一旁朝他笑,他慢慢地看过去,只见人群里有方脸妇人、矮个儿小子,有着天蓝绸裙的乌辫子的美丽女人和青布直身的英武男人,他们目光里也似有暖融融的春光。
一群白袍少年步履轻捷地经过他身边,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轻轻往前推了一把。于是他踉跄着前行,在人群里拔开步子。他走到哪儿,就有人给他分开条道,人人笑盈盈地望着他,像是场盛大的相逢,又似是在给他送行。
路上本来积了些雪,但似是都化了。他回头望望那些向他招手的人群,人影一直没散,都在他身后陪着他。
“王小元要走啦!”他轻声说,迈出一步,从梦里踏出。
一点细细痒痒的感觉从鼻尖上传来。
他睁开眼,被曜目的天光惊了一惊。他躺在床榻上,窗子微敞,丝丝碧柳绣满窗洞。婉啭鸟鸣与春花清香随着东风一齐送进来,拂在身上,像是有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摩挲。
王小元艰难地抬起手,手臂还有些裂痛,用竹板夹着,可已好了大半。他伸手往鼻尖上一摸,将一枚海棠花瓣拈在手里。
费劲地支起身子,他发现粉白的花瓣落满了窗棂,春日来了。
往四周一望,这是间他有些眼熟的卧房,漆木桁后是厚实的大衣箱,一张紫檀圆桌,一张红木香几,上面落着几本书,都散了页,有些是棋谱。香炉里点的是斋香,用檀香和羯布罗香混的,香气很是清冽。他想起在天山门静思时有时会点这香,说是有醒神出梦之效。
他跌撞地踩过脚踏,下了地。手脚上都夹了竹板,伤还未好干净,加之他似是躺了许久,动起来时骨头咯吱直响,像是朽老了一般。
墙边靠着一柄刀,是玉白刀。刀刃已碎得干净,空留一支雪白刀鞘。他把那刀鞘当作拐棍,趔趄着挨出门去。
门外有些喧闹的声响,是孩童的笑闹声。
白墙边,几个小脑袋从墙头探出。从街巷里来的孩童们扭着身子爬上来,兴许是方才在泥地里耍过,衫子上尽是泥点。不一会儿,墙上印下一个个灰不溜秋的脚印。
“金少爷——”骑在墙头上的小孩儿肆无忌惮扯着嗓子嚷道,“我的纸鸢落在你家树上啦,你行行好,帮我扯下来呗。”
说着便伸手去拽那枝叶,把海棠树摇得沙沙作响。
“扯个屁!”有个沙哑的声音恼火地道,“外头那巷子就那么点地儿,哪里放得了纸鸢?你净是想翻墙来这儿,不是么?”
小孩儿瘪了瘪嘴,“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把纸鸢拿下来?”
墙头上又冒出另一个脑袋:“算了罢,为难一个瘸子作甚么?”
几个结冲天辫的小脑袋相视一笑:“不对不对,现在是两条腿都瘸了的跛子!”
“呸!”墙底下的人气得要发疯,“等我养好了伤,就一个个揪你们下来,塞进罐儿里闷药酒!”
他倚着门看着这光景,心中忽地百感交集,于是支着刀鞘,缓慢地迈起步子,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
海棠树下置了张圈椅,一个瘦削的人影坐在上面。那人披风底下依然是那件他眼熟的捻金锦缎衣,离开嘉定时是这样,如今也未变。王小元望见他苍白的侧脸,颊边有些浅浅的红晕,似是有了些生气。
木婶站在一旁,这婆子也仍着那件对襟红褙子,眉头依然描得通黄,凶神恶煞得紧。可如今落进他眼里,却似是有几分可爱了。
坐在椅上的人望着那群孩童,头疼地揉着眉心:“又来了。”
“少爷,我瞧你也是个忸怩肠子。要真嫌恶他们,怎地不在墙头挂些生刺黄荆,要他们爬不进来?”木婶说。
“太费神了。”
“要他们爬进府里吵闹,莫非就不费神么?”
那人倏地转头,凶暴地瞪视她,良久无言。
木婶也朝他冷笑,但也将这事暂且搁在一旁,其后谈的约莫都是府里修缮、采买、工钱一类的杂事。小孩儿们爬进了府园,撒开脚丫子乱跑,跑来揪那人的衣角,踹他坐的圈椅。那人乏了,挥手把他们撵到一旁。那群小孩儿倒也体贴,见他从未从椅上站起过,想起他伤大抵还是未好的,便直眼吐舌地爬走,去院里揪海棠花去了。
日头渐渐爬上来,午膳还未备好,木婶去了后厨。
孩童们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但却在渐渐地飘远,兴许是钻进了树丛里去、攀到枝头去寻金龟子了。那着锦衣的人闲了下来,伸手去接从树上飘下来的海棠花瓣,正是春时,海棠开了满树,粉粉白白,像女孩儿的笑靥。
一阵风儿拂过,吹乱了那人微翘的发丝。王小元上前一步,脚步声似是惊动了他,他怔然回首,与王小元四目相接。
那青莹苍翠的眸子本如一池宁静碧水,此时却似是有春风荡过,拂出层层涟漪,渐生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人小心翼翼地唤道:
“…王小元?”
“少爷。”王小元踉跄着上前,丢掉了玉白刀,与坐在圈椅上的他抱了个满怀。那一刹,所有回忆与情感如洪流般汹涌而出,他眼里泛起泪花,对着那人喃喃道。
“金乌少爷。”
起初他如一张素纸,记不起自己的名姓,但在迈出房门的那一刹,望见天上高悬的日头时,混沌的头脑中似是倏然烟消云散。
似是很久以前有人拉着他踏进落雪的院中,要他仰首看天上的太阳,那晦云间隙里透出的轻纱般的日光,与他说日中有踆乌。望见太阳时,要他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海棠花开得正烂漫,洁白香瓣如冰肌玉肤,东风一拂,漫空里似下起了接天连地的花雨,又似一场骤然而至的大雪。
在这花雪里,两人相视片刻,又紧紧相拥,仿佛已将对方嵌入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十年…我花了十年,绕了太远的路…”王小元将脸埋在他肩上,泪水沾湿了锦衣。“对不住,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找到你,少爷。”
他像孩童一般痛哭流涕,仿若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他们尚且年幼,对未来如梦似幻的光景充满憧憬。
“王小元。”他听见那人轻声道。
“嗯?”
“我就在这里,会一直等你。”金乌微微松臂,眼里似有翠波盈盈,潋滟生采。他笑了一笑,笑容果真似温澹春光,暖意和融。
“所幸我这辈子,已等到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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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范云《别诗》
完结啦!之后会写后记记录一下心情,谢谢大家这三年的支持和陪伴!
第363章 后记
再见,王小元。再见,金乌。
写到这里,似乎终于可以写下这句话了。这个故事从2018年写起,到2021年结束,统共用了3年,可准备它的时间不止3年,可能是在更久远一些的过去就已经萌生出了“要写它”这一个想法。
“求侠”指的是“玉求瑕”名字的谐音,起名时没怎么深思熟虑,但是一面写,心里也生出了一些理解。所谓“求”,应该是有“本来并非”的意思,正因为不是“侠”、没有“侠”,才会求取侠道。王小元本来不是大侠,金乌也不是,他们后来是了吗?好像也没有(笑)。所以大概这个“求”字,是求而不得的求。
以前看故事书的时候,喜欢先翻到书的最后看一看结局。如果看到了新人物,那就会十分欣喜,觉得主角一路披荆斩棘,收获了很多新伙伴;如果发现物是人非,心里就会很失落。
所以就写了这样的一个结局,开头与结尾是一样的,都是熟悉的老面孔,既是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很容易寂寞,要是翻到结尾,发现主角们变了个大样,我的快乐心情大概也会变个大样。
当然,这个故事到处都是漏洞,写得十分不尽人意。写的过程中我经常给自己打气,“这章写不好,下章一定能行!”于是章章都不行。
然后又鼓励自己,“成功的人总是在打完工后的深夜里努力写作!”于是除了白天成功地变得很困外,倒是没有收获什么成功。
然而最后还是艰难地写出来了,毕竟每一步走得再歪,也总能到达终点的。
写文的过程很孤单寂寞冷,现在也依然是个爱斯基摩人。但是也许冷一点会好,因为会逼着自己时时自省,冰一旦融化,容身之处也会塌了。
希望有一天回头看自己写过的东西的时候,不会说出:“糟糕,还是那时写得好!”的话,最好能说:“比起以前,有一点微小的进步。”
故事没有什么意义,也许这就是它的意义。不管是看到以后觉得无聊还是可憎,是糟糕还是叫人愤怒,但只要稍微让人觉得消磨了些时光,我觉得那就已经足够了。一百多万字好像写了一两个人物,可是仔细一看,写了吗?又没全写。我在写啥呢?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也是某种令人迷茫的意义。
王小元和金乌是我三年的老朋友了,现在得给他们送别,送到看见了他们的人的手里。结尾留在了一个春天,但他们应该还能继续过很多个春天。
群青微尘
参考书目:
《汉族风俗史》卷四
《中国文化通志 历代文化沿革》
《中国风俗通史:明代卷》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佛学大辞典》
《中国古代房内考》(?)
《道德会元》
《陶庵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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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过几天写!还有很多章的样子!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ヽ(??▽?)ノ
第364章 【新年番外】相守夜欢哗(九)
一趟觉睡得昏昏沉沉的,外头人喧声此起彼伏,却也闹不醒床上的人。
金府里的下人是不怎么怕金少爷的,甚而能称得上是对这主子肆无忌惮。除夕一整夜,他们都在堂屋里吃酒谈天,炒碟素辣鸡下口。到了后半夜,几个妇人抱着小孩儿来了,叽叽喳喳地谈天说笑,留着三顶甲的孩童在院里乱蹿、点花炮,丝丝白烟从窗屉缝间落了进来,满屋子里都是呛鼻的烟气。
可金乌只困乏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总觉得有甚么玩意儿在舐着自己,一下一下的。身上沉甸甸的,像压了石头。他挣扎着睁眼,却发现两手被反剪在了背后,细细的红绳捆着他的腕节,竟是在睡梦里被绑住了。
褥子鼓鼓囊囊,在微微地耸动,金乌咬着厚衾,拧头扯开。
“……”金乌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王小元,你在做甚么?”
王小元正这时仍散着发,着单薄而松垮的明衣,身姿蒲柳似的优柔。真是奇怪,这小子昨夜还忸怩得很,才一夜的功夫,这就转了性子。
听到他声音,王小元抬头,口齿不清地道:“早啊,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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