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4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同时少年趁她闪躲的间隙,将脑袋往地上案角重重捶去,直撞得头破血流,方才使得神志清醒了几分。他跌跌撞撞地挪到花梨木椅旁,把白衫衣角垫在直牙条和椅腿下,使劲儿一扯将净白衣衫撕破,露出里面的漆黑单衣来。

  “我…不是……易情!”

  他嘶吼着道,血从额头上滴答淌下,砸在一地笔纸里。当他说出这话时,先前空洞而涣散的眼里骤然迸出灼亮的光芒。

  那他是谁?

  连他自己也答不上这个问题。记忆早已随风而散,只余他一人茕茕立于世间。但他很肯定一事:他不是易情。不管外表再怎么相似,他也不是左不正想要的那个人。

  因为左不正的缘故,他恨极了白色。她当他是白鹤,却不想他是漆黑的乌鸦,既非供人玩赏的珍禽,也不是脱尘独世的仙鸟。

  目光触及到那抹黑色的同时,左不正两眼眯起。她沉默半晌,忽而放声大笑:“金五!地狱本无门,你何必要来闯?你若要听我的话,世间富贵荣华,我左不正如何给不得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能忤逆你,这有何不好?”

  她先前的温和柔顺瞬时不见,笑声尖利而豪狂,戾气如狂风骤雨般猛然席卷法堂。

  金五瞪着她,眼里似有最炽烈的火焰在翻腾。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他与左不正在刀山血雨里相斗。她恨他不是易情,而他也恨她毁了自己一辈子。寻常人尚且有浮生七十载,而他未至弱冠,便已尝遍人生大悲大苦,年岁凄凉。

  于是金五斩钉截铁地回她:“这里——就是地狱。”

第57章 (十七)念久却成魔

  法堂中漫开一片肃杀的静谧。

  忽然间,空阔的堂里回荡起了足音。左不正绕着那少年开始踱步,一圈又一圈,直踱得人心焦难耐。

  “不,你未曾见过地狱是何样的。”她冰冷地笑道。“你以为这便是地狱?是我先前对你太温柔了,非要下些狠手才能让你醒悟——”

  她击掌一声,从梁上就忽地落下几名黑衣刺客来。他们皆带着幽森鬼面,臂膀强健,一下便把少年胳膊扭了牢牢架住。

  距盘龙山千僧会不过半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金五的伤自然未好全。此时遭他们这番粗暴举动,他顿时只觉疼得天昏地暗,却仍倔强地咬着嘴唇忍住不吭声。

  在左楼主令下,黑衣人们恭顺地将翻倒的书案扶起,把金五强按在椅子上。有人取了条细链把他手脚锁在椅侧,用石板压在直牙条上,以免他要掀翻椅子逃走。

  金五一直在瞪着左不正。他现在没力气动刀枪,但两眼却似世上最利的剑,要在她身上剜出洞来。

  “你恨我。”左不正饶有兴味地笑道,“可你很快便要更恨一层。何者为苦,何者为恨,我今日便要教你品味一番。”

  少年心头没来由地一沉,但未等他说些甚么话,一张斜理纸就铺到了案上。左不正揪着他发丝迫使他抬起头来,艳红的唇张合,吐出如淬毒利刃的言语:“你和易情生得一模一样,但骨子里淌着的东西却不同。”

  “…我不是易情。”金五的目光寒如霜雪,他又犟着重复了一次。

  左不正大笑:“不错,你不是他。他是文人风骨,才思俊逸;而你虽天资聪颖,却全用在了刀口上!”

  她忽而绽开艳丽的笑容,道。“但你可以成为他——你是离他最近的人。既然不会吟诗作赋,那便从横竖撇捺开始写起,我要你是他,你便得是,而且要永远是我的易情。”

  金五心想,老子会吟诗作赋,只是不屑做这般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而已。

  他读书时虽囫囵,却也能把所有字句记下。只不过他向来不是那个安稳求学的性子,因为无论甚么事都一学便会,所以才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若不是左不正把他锁在候天楼,他说不准已经金榜题名,入朝做官去了。

  这女人在想着法子折磨他,想方设法要让他心智淬灭。只可惜他生来就是个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偏不愿屈人之下。

  ——但金五忘了一事。

  他与左不正斗了数年,却始终没能翻出她设下的囚笼。他永远料不到这女人能决绝到何等地步,也没想到此回她能比恶鬼更为残忍暴虐。

  黑衣刺客们将书案收拾齐整。金五却看不透这母夜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咬着牙死盯着她,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左不正轻笑,“近日来我派人赶制了专为你使的文房四宝,易情师弟,你看是否中意?”

  金五刚想开口反驳她,脸色却倏地刷白了。

  只见一支笔放在了他面前。这支笔又细又短,头尾皆鼓着怪异的弧度,笔毫漆黑短软。看起来颇为古怪。若要用此笔写字作画,只能用两指拈着,好不费力。

  左不正道:“你猜这是甚么?”

  金五盯着那笔,虽不开口,却已汗如雨下:他知道这是什么。笔杆为人骨,笔毫也是自人身上取出。这一支短短的笔上不知凝聚了多少条人命。

  “金五,你实在很厉害,能与江湖第十交手而不落败。但我先前说过……非要取了破戒僧性命不可。你看着他中了剑落入水中,可他真的死了么?活未见人,死未见尸,你真能笃定演心丧命于你剑下?”左不正摇头道。“这是你的失误。而因你这失误,我又得多杀几人以示儆戒,好让全候天楼知道:不从我命令的人究竟是何下场。”

  少年眼里血丝充盈,他抽着冷气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之前觉得金部与水部似是少了许多熟面孔,本以为是在千僧会损耗严重,不想是左不正动手杀人。

  左不正笑得百媚生娇:“要我明说么?你以为这支笔是从何处来的?我在他们指骨间挑拣了许久,终于寻到一根中意的骨头作杆,其余的丢去喂狗。至于笔毫…剪他们睫毛实在过于费事,便连着眼皮一块儿剪了,东拼西凑终于凑得这支笔。”

  “作这支笔,是为罚他们手无执刀枪之力,目无识敌仇之慧。”

  她拈起那用人骨做成的笔,笑容可掬地示给少年看。金五看了不仅发寒,还觉得有些作呕。

  左不正又吩咐左右道:“砚与墨呢?都摆上来。”

  那砚台的模样也相当怪异,既无石盖,也无砚足,似带着弧度的短柄勺,又似浅色的灵芝,但边缘却未磨平。

  那是…人的半边骨盆。

  一瞬间,怒火熊熊燎上心头。金五用力地盯着那用骨盆作成的砚台,他想不出左不正究竟是杀了多少人才选出这么半块骨头,因为它光滑、平整,显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又耐心打磨后才制成的。

  左不正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是从水部的人身上取下的。一是罚他们潜伏不力,被破戒僧抓住把柄。二是罚你贸然举动,擅自去迎破戒僧。不错,若不是你,我也不屑杀这末多人。你也可以想成皆因你的过错,这些人都需死在我手下。”

  金五觉得自己吞咽有些困难,“你…对他们的尸首……”

  夜叉奇道:“我不爱拆骨架子,你也是知晓这件事的。”

  也就是说,这人骨笔、盆骨砚皆是在活人身上取下!活生生地剔肉取骨,这种滋味究竟如何,就是连他也难以想象,也不敢去想。

  少年刹那间瞪大了眼,他想捏紧拳头,可两手发软;想咬紧牙关,但口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他愤懑至极,在木椅上拼命挣扎了起来。只可惜伤势未愈力气微弱,再加上有铁链锁着、数名黑衣刺客按着,如何也动弹不得。

  左不正细细抚摩过他紧蹙的眉头与凌厉上扬的眦角,和声细语道:“你在愤怒,可愤怒还不够,憎恶也不成。我要你绝望,要你知道人命有多轻贱、世道有多凄惨。只要你不听我的话一刻,你便会多受苦一刻,举头不见白日,俯首只识黄泉。”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阴冷。“我记得金部里有人和你走得挺近…是障月阿修罗……金十八?”

  听到这个名字,金五忽而浑身震动。

  在“忘忧”药效下,他此时其实已有些神志不清,全凭对左不正的一腔怒火撑着不至于昏睡过去。头脑中似有茫茫白雾,他甚而有些忘却千僧会当日是怎么与盘龙山僧众相斗,与破戒僧交旋的了。

  但有一事绝不可能忘记——那日金十八就死在他面前,这事怎可能忘却!他还记得那日阴凉的雨、盘啸的风、晦暗的枫林、带着草腥味的泥水与血泊,记得那人惨白脸颊上凝固的笑意,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他唱起丧歌。

  金五怕的并非左不正,而是怕自己再也记不得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这正是左不正千方百计要从他心里抹消的事。

  “你要对金十八…做什么?”他一字字地问道,每一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挖出来的,比铁块沉甸,比刀刃锋锐。

  左不正没有答话,她只是将风情万种的美目微微一弯,既似是悲悯,又更像讥嘲。她看着金五,就似看着掌心里的一粒尘沙,又似是看着一条在涸辙里扑腾的小鱼儿。

  她道:“这是对你的惩罚。只要你还是‘金五’一日,凡你所惜所爱,必成辇泥甃沙。”

  金五吼道:“…回答我!你要对金十八做什么!”

  人已逝去,尘泥销骨,她还想做些什么?

  “不是‘要做什么’,”左不正大笑,“…而是‘做了什么’!”

  听到这话,他的心已凉了半截。

  左不正带着残忍的笑意提醒他:“你没发现么……金十八从一开始就在你眼前,你不过是——视而不见!”

  眼前?眼前有何物?

  金五猛地低头去看,案上铺着笔墨纸砚。笔是人骨人毫制成的,砚是由盆骨磨琢而成。他再一看,倏时间似有惊雷在脑海里轰鸣,于是少年浑身震动,喉头哽咽。

  是墨。

  一块油烟墨摆在案上,朱色点着枫林雕纹。寻常的墨条皆是通体漆黑,可这墨条却混着斑驳杂色,很是古怪。

  而墨条上,正描着淡金色的“金十八”三字。

  他懂得墨如何制来。烧油取烟,和着牛胶捏成,墨工们将紫草苏木和作一团,再放入铁臼里捣练而成。若要以人制墨,那便是以油助燃,捣肉为泥,磨骨成粉。

  这不是一条墨,而是一个人。

  而这个人长他六岁,要比他高一个头,身板看上去也结实得多。将这样一个人四肢拆散,骨肉剔离,再磨成齑粉和到墨里,这样的事他未曾想过有人能做得出来。

  “是…金十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口中吐出,冷静得可怕。这已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确信的求证。

  这半月以来,十数个日夜。他或伤重昏迷,或浑噩醒来,眼前时时刻刻都在浮现着那片阴雨连绵的血红枫林,心里始终惦念着当日未能给金十八挖穴下葬,入土为安。一想到那人兴许已曝骨于野,他心里便空落难忍。

  但他不曾想过,金十八连死无全尸的机会也没有。那人的尸首被人捡了回来,却恶意地被挫骨成灰,而这残余的尸首此时摆在他面前。

  女人只是兴致盎然地笑着。她一袭白衣,眉目身姿如出水芙蓉,美如冠玉,内里却张着夜叉的狰狞獠牙,凶狠横戾。

  金五忽而动了。

  夜叉先前说的不错,他此时已不知何者为悲,何者为恨。只觉得似有一只无情铁手,要将他身躯扯成两截儿,碾碎了抛进无尽苦海里。

  天地里似乎瞬时黯了光,失了声。他看不见物事,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知道自己使出粉身碎骨的气劲要挣脱按着他的手、缚着他的铁链,也知道自己嘶吼着、咆哮着撞向桌案,要扑向那残忍无情的夜叉。

  “——左不正!”

  金五喘着粗气、扯着喉咙吼道,目眦尽裂,胸膛剧烈起伏,似是要将逾千个日夜的积怨吐出。恨意充盈在他心头百骸,他却只能咬牙切齿,重复着那几个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左不正只是嘴角轻撇。

  “你做不到。”她说。

  她指如玉葱,却霎时间如利矢般刺出!夜叉左不正的两手便是世上最无情的杀人利器,能轻而易举折断脖颈、拧下头颅,亦能如刀枪般入人骨肉,掏心取肺。

  每一根手指都是一把快刀,胜过江湖上最锋利的剑。

  而这十把快刀中的五把,此时简之如走地没入了金五的肩头。不过刹那,便将这少年掼翻在地!

  左不正俯视着他,语气柔缓:“你可知天下第一是谁?”

  少年觉得自己半边肩膀已失去了知觉,这女人动手毒辣,在他身上留下了数个血洞。她此时埋在他身里指节稍稍一动,他便痛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要以头抢地而死。

  金五忍着痛,两眼不依不挠地瞪着她。冷汗在颊侧滑下,他咬着牙道:“天山门…玉求瑕!”

  江湖榜上第一,传闻中仅凭三刀便能冠绝天下的玉白刀客。

  左不正道:“不错。但你可知为何那人是第一?”

  她眯着眼笑了起来:“因为我不屑与那人争第一。若是哪一日碰面了,别说是玉求瑕,哪怕是榜上前十齐来与我交战,我都能胜过。”她抽出血淋淋的手指,在金五面上留下鲜红的指印,又柔和道。“连天下第一都未必能胜过我,我问你…金五,你真有能杀了我的能耐么?”

  没有。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金五忽而脊背生寒,牙齿几要格格打战。

  他真无胜过左不正的信心。早些年时他见过左不正将定远宗师一合内残杀,先几月也见过她赤手空拳撕下靖庵住持的头颅。这女人有着千军万马尚且不惧的胆气,又有连碧落黄泉都能翻尽的疯狂。

  金五不是没想过杀了左不正,但每一回都被她轻而易举化解,他永远是溃败如水的一方。第一回 左不正信手折了他四肢,丢在水里,他咬着芦苇才艰难挪回岸上。第一百回时她一掌打得他五腑错乱,吐了小半盆的血水才缓过来。

  他没有一次能胜过左不正。以前如此,以后说不准也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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