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5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人道:“此乃大恩大德,在下需好好报答才是…”

  “不用。”金五说。

  “不知贵人方便留个名姓否?待在下返回此处,好重谢公子一番…”

  “不方便。不谢。”金五答。

  “名号也成,住处亦可…”

  金五捂起了耳朵,他有点后悔救这人了。

  那人叹息:“那在下只能用这银钱去买酒,买来后为公子留上一杯。说到喝酒,独酌虽有风味,却不及二人同饮。若不能报恩,又不得与公子共赏海津繁华。在下捏着这卖酒钱实在是心头沉重,觉得酒味苦涩也。”

  他又絮絮叨叨道:“公子当真不肯?在下并非恶人,不过是一介行走江湖的刀客。听闻海津有美酒‘棠下眠’,想着在动身前一品,无奈盘缠遭窃……”

  金五听得烦了。从这人先前不依不挠的态度来看,他估摸着此人要从娘胎里那档子事说起,准是又臭又长。

  于是他猛地支起身子来,向楼下喝道:“你究竟要说到几时?我不与你饮酒…”

  但金五忘了:他此时手伤未愈、两臂无力,突忽起身时竟一时撑不住,身子一晃便往阑干外倒去。他顿时心里暗叫不好,伸手去扶漆木格子时已经晚了——整个人从梨阁二楼摇摇晃晃地跌下。

  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候天楼刺客,金五不是未曾冒过这等险。他刹那间心念一动,蜷着身子就要在空中打个滚儿摔在地上。

  不想此时有人伸手一把揽住他,带着他打了个旋。踉跄两三步后方才站好。金五一抬头,发现接着他的那人正是方才在楼下的絮叨鬼,顿时僵得不知所措。

  这人打扮也甚是古怪。但见他一袭白衣,头上戴着顶大竹笠,笠沿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却怎么也看不清其人面容。他腰间挂一把莹白如玉的长刀,颇有一副雍容不迫之度。

  只听得那人笑道:“——多谢公子赏脸。”

第61章 (二十一)念久却成魔

  不知觉间,左三娘走到了一座小庙前。

  此时四下人烟渐稀,斑驳的朱柱旁是间煎茶铺,竹椅翻倒,木桌蒙尘。请香处只摆着块儿长凳,上面散着几枚铜钱与香杆,半个纸糊灯笼在地上被踩得稀烂。三娘在同乐寺待久了,对寺庙自然抱着亲切之情,竟似魔怔般抬脚走了进去。

  这间小庙幽深漆黑,自昏暗里飘来袅袅水香,远处又红通明亮,自空中遥远地现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那是倚着峻石的施乐观音,手执药草,目视莲花。

  地上散着香灰与折断的香杆,忽明忽暗中,拜垫上隆起的数座脊背如同波浪般起伏,伴随着微弱而悲哀的啜泣声。几位身着破麻棉布衫、裹着脏污巾子的人掌心向下,缓缓移到拜垫中央立起。

  “观音救灾救难,与药于人……”蜡黄的脸上,两片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带着麻木与道不明的悲苦。

  几位庄稼汉子往漆红的功德箱里投上铜板。仔细看来,他们面皮上布着可怖红斑,松垮得似要随时脱落。他们不去寻药,却将身上余钱全数用来请香、投功德箱。三娘见了便奇道:“各位大哥,你们这是得了甚么病么?”

  庄稼汉颓丧道:“若是知晓了,便不用在此处求观音庇佑了。”

  “为何不去医馆、药房里取些药来吃?”

  那些病殃殃的汉子道:“那些皆是大人物的去处,小人看不起病,也吃不起药,黄符也无钱来买。便只能点几炷香,待香灰散了扫些浸在水里饮下。”

  “这可治不得病呀…”三娘喃喃道。庄稼汉们听了突然神色激昂,似扑食饿虎般探过来问道。“姑娘可知是甚么病症?”

  三娘瞧着他们身上红斑,只见皮肤上深深凹洼几处,皮下黄水涌动,似是一触即破。有人鼻中衄血,身有丹纹,两眼呆滞昏暗。她未曾见过这般疫症,便摇头道:“不知。”

  众人如泄了气般,双肩垮了下去。有人责备她,喃喃道:“既然不知是什么病症,那为何能断言治不好?既然无药可用,还不如求神问佛。说不准菩萨慈悲愿以甘露点我,方还有一条生路。”

  庙里氤氲着飘渺香烟,还有一阵阵悠长的、似是从纹裂的土墙隙里露出的抽噎,这泣声拂在三娘耳里,又痒又难受。彤红烛火里闪烁的施乐观音,双手掩面埋下/身去的布衫农妇…仅有在这破落庙里她们才敢进庙烧香,像花般散开拗断的香柱与沉凝烟云,她看着这些物事,忽而觉得悲上心来。

  观音闭目,何人与药。

  她想起在盘龙山里瘫倒在台阶上的密麻尸体,想起红枫林里垂死之际微笑的金十八。若是神佛有耳,便不会如此冷酷无情,不曾对世人伸以援手。

  梦里的景象忽而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闪现,她忽而明白自己要做何事了。左三娘定了定神,转身向庙外走去。

  有人说槛木是释迦牟尼的双肩,于是她临走时在门槛上用力跺了几脚,方才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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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卷青帘半舒,瓮头折着一支艳红秋海棠。酒肆前方巾紫衫的小厮叠手而笑,面如春花的胡姬于酒招下轻歌曼舞,明黄双袖飞舞。

  阑干四围,彩画布檐。濩水倾泻,交织成水帘将各座分隔,明彩绢条幌子在水光里虚虚实实。主廊上摇曳着舞姬们的柔美倩影,纱帘之内摆着张深碧长案,案侧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相对而坐。

  身着黑衣的是位面色惨白如幽鬼的少年。他眼窝深邃,眦角上挑,显出一番飞扬煞气;深碧眼眸又好似两汪墨潭,其间潜着惊涛骇浪。让此人看来既锋利得如同割风淬雪的刀刃,而不失沉凝刚重。

  白衣人则戴着垂纱斗笠,一袭雪衣,举手投足间柔若无骨,连最娇艳的胡姬都胜不过其薄柳之姿。但其气质并不近于女子阴柔,而是平缓磊落如皎皎明月。

  金五盯着那白衣人,眼里戒备甚重。

  一想到这白衣人方才举动,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腰间像是烧起了一阵火,燎得肌肤生疼。由于左不正的缘故,金五最怕别人触碰,因而刚才揽住他的那般亲昵举动足能教他心烦意乱上一整日。

  白衣人可不知道金五心里恼恨,抱拳恭敬道:“既然公子不愿透露名姓,那在下便报上自家家门罢。在下名叫玉……”

  金五冷冷地打断他。“…我没兴趣。”

  他探到帘外一招手,便有胡姬笑盈盈地扭着腰肢迎过来。她们的口音带着浓厚的卷舌音,字也似从口里一个个蹦出来的。“客官要何酒菜?”

  金五道:“‘棠下眠’,要两斗。”

  胡姬们面面相觑,道:“客官,‘棠下眠’是最好的酒,恐怕要二十千钱哩。”

  她们瞧这两人衣着朴素,又年纪轻轻,不似有钱人,不由得出声迟疑道。

  此时几枚金锭飞来,丢在她们怀里,顿时惊得胡姬们娇声呼叫。金五说:“先沽两斗酒,有余的归你们。”

  说来有趣,他最不差的就是钱,甚至多得爱用来磨镖使。先前他用碎银去打鸟,在溪边打水漂玩儿,差点被眼红的金十八揪着脖子数落。金五觉得赚钱是件易事,只消抹一下富商大贾的脖颈便能家财万贯,他在乎的是怎么活着杀左不正——比起钱来,命更重要一些。

  白衣刀客见出手阔绰,也抱拳惊道:“这末多钱,可教公子破费了。”

  金五蹙着眉坐回案前,故意摆出一副冷淡模样,撑着下巴道:“…那你要怎么偿我?”

  若不是此人软磨硬泡,自己还真不会坐在此处喝酒。黑衣罗刹现在满脑子想着如何打发掉这个烦人鬼,两眼凶光毕露,直瞪得那白衣人浑身一哆嗦。

  那人略一思忖,道:“在下此时付不起这么多银两。但假以时日,定能偿清。”

  金五说:“看不出来你这穷鬼倒还做着富梦,要到海津最高的酒肆里点上最贵的一坛酒。”

  白衣人笑道:“高处、好酒俱有了,佳人在畔,可称得上是最妙的一日。”

  金五看了一眼纱帐外旋腾的舞姬们,浓妆艳抹,罗绫飘飞,破空时似是带着大漠砂风,美丽而奇异。果真称得上是佳人。

  他回头时却见那白衣人一动不动,未曾看过那些舞姬一眼,纱幕后的双目似是凝神盯着他不放,这才惊道甚么“佳人在畔”,那“佳人”指的是自己!

  “在下…似是在何处见过公子。”那人缓缓道,言语里漾着清浅笑意。

  金五心道整个候天楼的刺客的脸都生得一模一样,这古怪刀客说不准还真是在何处与哪个候天楼刺客结了孽缘、见过他们鬼面下的脸罢。

  于是他面无表情道:“刚才见过。”

  白衣人却忽地将手臂撑在案上,凑过来看他。金五被盯得发毛,觉得那纱幕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不由得飞瞪一眼回去。

  “公子莫非是西域人?”那人又仔细瞧了他半晌,忽而道。“第一眼看来与中原人所差无几,但公子的眼似是糅了些碧色,五官也要深邃得些。”

  听了这话,金五忽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

  这白衣人说得不错,他还真长得与中原人有些微差别。据说他娘亲是来自河西重镇之外的蒙兀儿人,逃了汗国追捕来到中原,嫁给了他爹。左不正曾在他神志不清时说过些许他的往事,但金五现时也已记不清了。

  他的眼是漆黑的,但在光里又会氲出一点澄亮的碧青色来。发丝虽也如汉人般乌黑,却总会在末尾微翘,垂下来掩着眼时凌乱交错在一块。

  白衣人见状笑道:“…是在下失礼。只不过在下有位友人也是这般样貌,不由得出言相问了。”

  一时间,二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金五不理他,抿着嘴不想说话。他心中意乱,未曾想过和个未曾相识的陌生人交谈都能扯到自己身世上来。

  那白衣人还在正襟危坐,可他已有些不耐。于是他便将两手往脑后一垫,便歪斜地倒在地上,跷着二郎腿打起呵欠来了。

  白衣刀客见他躺下,反而大惊起身道:“公子,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金五闭着眼迷糊道:“哪里都不舒服。”

  他先前为了给金十八立衣冠冢而不得眠休好几日,方才想打个盹儿又被此人给烦醒,现在可真是昏昏欲睡,再也不想看这白衣人一眼。

  “这可是甚么病么?”那人竟认真问道。

  金五困极,胡言乱语:“…是让眼皮变得很重,抬不起来的病。”

  没想到白衣人关切道:“那我唱一支小曲儿给公子听,定能让公子神采奕然,睁眼轻松。”

  说着那人还真唱起了挂枝儿,这小令本是南面来的痴怨小曲,常被青楼姐儿们添些淫词浪语。

  但听那人唱道:“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1]……”

  明明是靡靡曲乐,那白衣人却唱得一板一眼,十分仔细,便是连唱经的僧人都不及他。

  金五越听越不对劲儿,又不由得想起方才他搂自己的情形,不禁血流冲上脑壳,立马气得跳起来去抓他:“够了够了!你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白衣人却笑道:“果真有效。在下看公子此刻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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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冯梦龙《挂枝儿》《搂抱》

第62章 (二十二)念久却成魔

  不一时,堂倌便将酒与觞豆送上,又摆上几碗下酒的蛋羹、鸡腰子、凉拌藕片与花生米。那海津的名酒“棠下眠”就盛在一四方瓷执壶里,壶盖未掀已然清香四溢,扑面如春风轻微,新雨空濛。

  见酒来了,刚想揪着那白衣人的金五总算勉强定下心头,只忿忿瞧了对方一眼,便坐回案前。

  待倾了酒,他也不行拜祭礼,捏着杯耳一仰脖便将觞腹里的酒液灌入口里。

  棠下眠真当得起二十千钱的名头,金五还未细细含咀,便觉醉意从脏腑里升腾起来,口齿间都泛着海棠香浪,往时喝的那些米酒顿时成了粗陋之物。

  他不由得想起刺客们在同乐寺守夜时会闲扯些江湖天下之事,谈及海津时定会提到这棠下眠的名酒。不过人人都瞧他连束发的年纪都未到,也不与他说酒肆勾栏的事儿。

  金五已喝了几觞,那白衣人却迟疑地盯着眼前耳杯,不知在犹疑些甚么。

  “怎么,说要喝酒的不是你么?”金五摸了一把脸颊,有些发烫,说不准是有些醉意了。

  白衣人为难道:“这觞…未免大了些。”

  见此人忸怩得很,金五想这人酒量小倒还要跑来喝酒,不觉有些好笑。但他面上仍无甚表情,招手唤来堂倌后一指白衣人道。“给他换个小些的酒器来。”

  堂倌应允,不一会儿取了个瓷白小碗来。

  但那白衣人依然话里带着苦闷:“在下还是觉得…一口饮不尽。”

  金五快被他这忸捏模样气死,道:“谁饮酒不是高歌放狂,怎么你就推三阻四,偏生似个畏羞姑娘?”

  白衣刀客认真道:“因为在下是第一次到酒肆来,更是第一次饮酒。不敢像牛喝水般豪饮,只能细细的品。”

  金五冷淡地哼一声,他听出这白衣人在暗笑他饮酒如饮水,暴殄天物。但他自己觉得再怎么金贵的酒也不过水液,穿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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