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5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这一声蕴了他十成内劲,刹那间震得一地银杏叶如水涟般飞起漫开,黑衣刺客们脚步迟滞,有数人甚而往后缩了缩。

  有刺客忙抱拳禀道:“我等今日领了护法的命,要杀三小姐,望少楼主见谅。”

  金五神色一凛,他已然明白了其中门道:左不正有杀三娘的心思,可未曾下令。此时要杀左三娘的是颜九变,若三娘不在,候天楼上下除他与左不正外再无比护法位高之人。

  而颜九变此时自认还除不掉金五,便欲先拿左三娘开刀。

  金五对那黑衣刺客怒目而视,又厉声喊道:“用你的狗脑子想清楚,你他娘的要听谁的令?护法的还是少楼主的!”

  黑衣罗刹金五的位子确实仅在左楼主之下,刺客们本就最怕他平日有何三长两短遭左不正怪罪,又见他咄咄逼人、气势汹涌,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动三娘。

  颜九变此时却阴冷地谄媚道:“好,好。少楼主的名头果然好使。”

  他心里却在打着算盘:金五多半会以他性命为要挟逼着刺客们放了左三娘,若他今日杀不得那女孩,改日再杀便是。

  想到此处,他不禁得意一笑,在心中念道:金五啊金五,你这人实在天真,软肋又太多。一想这向来高高在上的少楼主也好对付得很,终有一日会被他踩在脚底,连烂泥都不如,他的脸上便不由得露出狡猾的喜色来。

  金五却将颜九变这副神色收入眼底。他转头看向三娘,淡淡道:“我救不了你。”

  三娘闻言两肩一耸。良久,她才带着满面泪痕抬起脸来。

  女孩忽然明白过来,金五怎可能救得了她!他此时伤势未愈,自然动不得武,而围着他们的数十名刺客们虎视眈眈,无论怎样勉强都做不到以一敌十。

  金五见她神色晦暗,忽然问道:“这毒是你调制的么?”

  三娘咬着唇细声道:“…是。”

  “你可知道解药的方子?”金五又问。

  三娘悲戚地笑了起来,“这是我为姐姐制的毒,自然知晓。可知道又有何用?我那药房离此处可远着哩。何况饮了这药,有人能放我离开么。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现在解脱…”

  她望着递到眼前的那杯毒茶,咬着牙颤巍巍地拈起杯身。但她忽又觉得心中悲怆,几乎要失声恸哭。

  金五肩臂使力,将颜九变甩到一旁,又飞起一脚把他踢到人群里。趁刺客们忙乱地去扶他们的护法,这带着凌人盛气的少年走过来站在跟前俯视她。

  三娘怔怔地仰面看去,金五此时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杯,神色平淡地问道。“…解药的方子,只有你知道么?”

  女孩木然地点了点头。这时他俩忽然对上了眼,三娘猝然发觉黑衣罗刹在认真地望着她,墨碧的眼眸似是要望进她心底。

  在那个瞬间,仿佛一道惊雷在三娘心头炸开,她忽而明白了金五要做何事。于是她寒毛倒竖,剧烈挣动起来!“五哥哥!你…”

  她还未叫完,金五已拈着那杯子站起身来,转身望向颜九变。

  颜护法遭他一踢狼狈地仰面翻在人群里,此时方捂着被踹青的腹部踉跄站起,愈发恨恶地用视线剜着金五。

  “少楼主,你真是…”他恶狠狠的话语方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不做少楼主了,你爱做便来做。”金五说。他的话是冷的,可脸上分明露出一丝挑衅的笑意。

  黑衣少年一仰脖把那杯剧毒的茶水倒入口里,一甩手将瓷杯摔出!随着一声脆响,砖上裂了几瓣儿雪白瓷片。

  无论何人皆被他这举动惊得呆若木鸡,一时竟头脑空白、不知所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少楼主把瓷片踢开,又带着一身森然杀气如恶鬼般缓步走来。

  众人大骇,不禁向后微退半步。却见黑衣罗刹仿若带着万丈气焰,一把揪起颜九变衣襟。

  金五的眉头扭曲了一下,这毒水入口便如炽焰烧炙,痛得舌根似是要被蚀烂。不过一瞬,他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脚跟摇晃。

  即便如此他依然双目灼灼,锋芒不减。金五忍痛捂着口道。

  “告诉左不正,这毒只有左三娘能解。不想让我死的话——谁都别想动她!”

第66章 (二十六)念久却成魔

  隐约间,他听到了水滴落的声音。

  他模糊地想:那也许是雨,是飘飞的柳绦、金黄的梧桐叶间滑落的雨珠,点滴声漏至天明。年幼时他曾坐在天井下的青阶旁,看雨珠自白茫的空里坠落,打碎在明红灯笼与牡丹纹的雕花窗棂上,清脆悦耳。

  但这声音也许是血淅沥滴落的声音。他恍惚想起左楼主把他缚在刑房里,让他看吊在天顶上的那些遍体鳞伤的人是如何流尽血液而死的。血泊里映着垂死挣扎的扭曲脸孔,他那时茫然地望着那些脸孔,心里似是被挖去了一块。

  终于他感到有温热的水滴在手背上,迷糊中听得有细弱的啜泣声传来。

  原来是泪。有人在他身旁落泪。

  “五哥哥…你何必要救我……?”

  那人呜呜咽咽,握着他的手死死不肯松开。但听她忽而抽噎着道,“我不要你死…你只欠了我半条命,怎么把整条命搭进来了…”

  有人撬开他的牙关往里灌苦涩的汤药,又将他身子摆来弄去。他眼皮如压着磐石般沉重,浑身既疼痛不堪又软绵无力,自然也随着那人摆弄。直到抽泣声忽而如风里细丝般飘忽不见,他的意识又陷入了一片死寂里。

  ……

  金五醒来时头脑昏沉,只觉得似乎有人往浑身各处狠狠打了几锤,脏腑随着呼吸还在灼烧似的痛。

  他眨了眨眼,方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此刻他正躺在架子床上,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件单薄的素白寝衣,一边手腕被铁链捆在立柱上。

  金五迷迷糊糊地想:估计左不正来过了,这给他穿白衣服的喜好不仅未变,还要锁着他免得自己再干出些甚么自伤的事儿来。

  这时忽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叫。金五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满脸泪痕的脑袋就忽地凑了过来。左三娘扑上来抱着他不放,抽噎不止。

  “你可总算醒了!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哩…”女孩泪眼朦胧,皱着鼻子往他怀里钻。

  金五眨了眨眼。他刚想张口时,喉中瞬时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令他不禁脸色苍白地咽回了话语。

  这时他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喉、内腑皆如火烧燎般阵阵作痛,口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剧痛之下他只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五缓了一阵,才缓慢说道:“…像…辣椒水。”

  三娘眼里闪着泪花,小声地问:“嗯?”

  金五道:“…你那药…味道…像辣椒水。”

  他的声音嘶哑粗砺,似是风沙刮擦在山岩上,令人不忍卒听。三娘闻言哭得更为伤心,他嗓子遭那毒水灼伤,此刻已然不复原本清亮的少年音色。

  她一边抹着泪,泪珠却不断涌落:“五哥哥,今后我要你好好的…莫要再轻贱自己的身子…我已欠了你半条命和一副好嗓子,其余的再也欠不起了…”

  金五却想:拿一副嗓子换一条人命,倒也划算。

  看来这以自己性命作要挟的举动算是保住了左三娘的命。经此一举,左不正和颜九变看来目前还没有动三娘的打算。但他心中又不免隐隐担忧:与颜九变的梁子已经结下,且此举无异于在明白告知左不正,三娘就是他新的软肋。

  他不过是——已不想再见到熟识的人在眼前死去了。

  金五忽又觉得有些发寒。他想,他活着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为何他身边的人性命易逝,可他却数度死里逃生?这并非是老天爷给他的眷顾,而是惩罚。上天要他求死无门,偏要他活着时尝尽人间苦痛。

  “我…死了倒好。”金五艰难地道,喉头滚动,口里血腥味越发浓重了。他两眼呆滞地望着绣着花凤的帐子,忽而觉得人生在世乏味至极。

  三娘大哭:“哪里好了!我不许你死,你还要与我一齐出了山门,再去海津看灯节、逛花会,吃酒羹和糖堆儿呢!”

  金五却觉得疲惫至极,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寻别人去吧。”

  “五哥哥,只要活着…终有一日会遇上好事的。”三娘吸了吸鼻子。

  “我等不到…那一日。”金五茫然地说,“这四年来…每一日我都想着……怎么死才好。”他的声音沙哑,每说几个字就要剧烈咳嗽一番。三娘想制止他,可他却摆手示意不必。

  “以前在夜里…我会想…多活半日便好,那半日里……咳,说不定会有转机。”金五惨然道,“…但从未有过。”

  他从未说过自己心中所想,此时却一股脑地吐了出来。三娘心中大为不安,却只能握着他的手在床边坐着,看他幽黑的眼开阖几次后又虚弱地闭上。

  她忽而想到阴雨连绵的那一日,金五坐在青松下望着遍山红枫,眼里泛着润湿的白雾。天地广袤,他却孤苦如其中一株飘萍,世间一切寒雨阴霾似是都笼在了他身上。

  三娘咬着唇思索半晌,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切道。“对了,你可死不得!”

  正疑惑于这句话的含义时,金五忽觉指尖一凉,一枚玉佩塞进了他手里。那玉佩上雕着只白兔,怀里抱着朵半开的秋海棠,正是那日在海津相遇的白衣人临别时予他的。

  三娘叉起了腰,鼓着面颊忿忿道:“你还未将这玉佩还与那人,怎么能先随着索命鬼走了呢!”

  金五看了一眼那枚玉佩,良久皱着眉道:“我可没想还……”

  三娘戳着他的鼻尖,嗔怪道。“可你说了要等他!”

  “等不到。”

  “我瞧你当时应得爽快,现在却要毁约么?亏你自认为是言而有信之人,如此轻诺也不怕笑话!”三娘道。

  她发现只要一提到那白衣人,金五就会显出一副颇为心烦意乱的神情。三娘却觉得这副神态要比先前的消沉模样好多了,于是不禁笑道。

  “我知道啦。你见那人武功高强,自己和他比差远了,于是便小肚鸡肠、心生妒意,想拿了玉佩故意不还……”

  金五道:“瞎说。”

  三娘道:“那你说说,你能学得来那刀法么?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你那日看那柄刀都看到魔怔啦。若是往时你定是不屑一顾的,觉得甚么武功都看一眼便会,那日却一反常态。”

  金五有些不耐烦,“…学不了。”

  三娘笑道:“那就对啦,你学不来那刀法,却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我还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定不会因为这等事而垂头丧气、灰心冷意,继而发奋图强的。你看世上还有那般武艺超群的人物,你却连和破戒僧交手都得被他打得奄奄一息,你难道不觉得心里羞愧么?”

  金五阴着脸不想说话。

  仔细想来,他确是过于轻狂,时至今日都未曾将习练武艺放在心上。因为何等功夫他瞧一眼就能学会,所以费尽心力去修习武功于他而言就是件蠢事。

  直到那日他方才知道,世上原来有他一眼看不破的人,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也皆是如此!他与那人的武功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对方的刀法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凭着他的半吊子水准实在追不上。

  这时三娘笑嘻嘻地贴过来道。“怎么样,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而你还欠着人家一枚玉佩。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金五扭过头,抿着唇不愿答话。

  “唉,唉,我的五哥哥怎么是个窝囊废呀。”三娘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我听说你们武人最爱切磋,平生快事便是能遇到一位旗鼓相当的高手,大战三百余合。我看五哥哥你蔫头蔫脑,不仅打不过姐姐,还不配为个向你混酒喝的无名小辈提鞋。你瞧瞧江湖榜上除了破戒僧外,还有哪个你打得过?若是撞上了那天下第一…天山门出来的玉甚么玩意儿,你岂不是要被打得落花流水,灰头土面?”

  她故意骂道:“你妒忌别人武功好,心里不服,嘴上又说甚么等不到那人…其实心里是觉得惭愧不想见面罢?就你这三脚猫、小菜鸡,怪不得要日日寻死……每日都缩在龟壳儿里,说甚么明日会死,每日却也倒还活得逍遥自在,也不觉得羞羞…”

  金五猛地从床上抬起身来:“…胡说八道!”

  见这人总算打起精神,三娘不禁为自己的激将法大获成功而窃喜。

  她转而牵着他的手,柔声道:“五哥哥,就当这玉佩是你的牵绊成么?每当你不开心了、不想活的时候就瞧瞧它罢,想想你在等着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哩。武功…五哥哥你天资聪颖,甚么不是一学就会?只不过从不肯用心,若你用心了,天下第一也不能奈何你咧。”

  “今后我不再以毒草伤人,所以五哥哥,”三娘的目光带着不安,“你也答应我…好好活着,这样成么?”

  金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把夺过玉佩。他盯着那块玉兔模样的玉石半晌,忽而有些恍惚。

  要他将这玉佩当作念想,真是笑话。

  但望着这枚玉佩时,他忽而又想起那日在海津酒家之上白衣飘扬的那个身影,神采奕然,一刀惊世。乍一见那刀法,他确是心神激荡,久久不平。

  若有一天再见…那时自己也能臻此境界,与那人平分秋色么?金五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去寻找这个答案。

  左三娘微微一怔,因为她分明看到金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浅淡的笑意。罗刹的笑素来是凶狠而锋锐的,但此刻在昏黄跃动的烛火里,他的锋芒却忽地收敛了,似是被春风拂融的冰雪。

  她不禁好奇,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笑一声,把玉佩收入怀中。“只是想到…终有一日,也许会与那人江湖再见。”

  三娘吐了吐舌头:“你方才还无精打采,说甚么‘等不到’,现在倒可期待起来啦!我记得你前一月才说过:若世上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那便是‘总有一日’。你不是不信这个词儿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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