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6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金乌摇了摇头,含糊地道:“没事…”

  可他话未说完,忽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于是三娘惊恐地看着他呕出一大口血沫,下颌、手与衣衫上染上一片刺目鲜红。金乌半边脸上都是血,只可惜与以往不同,这血不是杀敌时沾染的,而是他自己的。

  左三娘见他眉目发颤,紧咬的牙关似是再也锁不住极痛之下的呜咽,心里如刀割一般,焦急如焚地唤道:“坚持住呀!五哥哥。待我将药寻来便好了,你再…再忍一阵……”

  她一边说着,一边泪落潸潸,自责着为何自己不在今日他进房来时阻拦一把?她早应发觉异状。这毒已缠身金乌两年,金乌也在两年前初中毒时就与她说过自己终有一日会死,但她不曾想过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急。

  蛇天茶…不知蛇天茶真的有效么?三娘绝望地想。若是蛇天茶真能解一相一味之毒,哪怕是千仞渊、万里雪她都要去探。她忽又寄希望于那虚无缥缈的琼洋还丹,世上若真有能医百病之药,纵使粉身碎骨,她都要求取此药一回。

  她好不容易扶着金乌到了门口,央求竹老翁道:“老前辈,求您带他去隔壁客间里罢,我去后厨熬些止痛的汤药便过去。”

  竹老翁见金乌脸色惨白,血流不止,已是半边身子歪斜地贴在三娘身上,心知他毒发得厉害,便抛下酒葫芦一口应承道:“好嘞,老夫先来照管他。”

  老翁将金乌匆匆背起,往一旁去了,三娘也立时抹着泪拾了些草药往后厨奔去。王小元立在偌大的房中,一时间有些怅然。

  他低头望着一地狼藉,忽而回想起在嘉定金府时的那段日子。他总被金乌撵去跑腿,而也总会不争气地被说书人的腔调勾去了精神。每每回到府中时,金乌总会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包,数落他晚归的事。现在想来,不知金少爷是在气药买得晚了,还是在气他回得太迟。

  王小元又想起那时东厨里未曾断过的汤药、三娘成日捧着的医书,还有书斋里若隐若现的药苦味儿、时不时被偷吃得一干二净的蜜糖……也许有些事情一直被金乌藏掖遮掩着,或是他实在心性愚钝,一直以来未曾察觉。

  是从何时开始呢?也许是在数年之前,又或许是更久。金乌一定知道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但那人却始终闭口不言,不愿说与他听。于是在混沌与朦胧里他消磨了许多岁月,他觉得这段时光是苦痛,却未曾想过这对于旁人来说兴许是安逸与平和。

  “我不了解我自己…”

  透过窗棂,能见到漆黑天幕被破碎的麻纸割成一块一块儿的。王小元望着那残破的天幕,忽而觉得心里似是有甚么碎裂了。在空荡而凌乱的房中,他喃喃道。

  “……但我更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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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当篇章主角谁就会变得受兮兮的_(:з

第75章 (三十五)一心付一人

  深青的云幕笼在漆黑山头,葱茏草木丛簇毛糙,影绰地戳破了浑圆的山石轮廓。在一片阴冷昏黯中忽地泻出几丝金黄明媚的晨曦,在天边粼粼发亮,将日光如轻纱般柔洒在林间。

  九陇山里覆着一片寒凉薄雾,湿润地裹在行路人身周。愈往山里走,衣衫就愈是潮重,皮肤的热气与寒意交织在一块。

  王小元一手握着火折子,另一手拄着根纸条深深浅浅地在草间挪着步子。他身后跟着个身着宽腰红裙、梳着独辫的女孩,那女孩的皮肤泛着被日光晒透的黑红色,手里紧紧握着采药的竹篓把儿。

  女孩眼神如同惊惶小鹿般闪躲,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对王小元嗫嚅道:“少…少侠,我对不起你…先前卖给你的那药草…”

  王小元拨开一丛丛丝茅草,平静地道:“我知道,那不是蛇天茶。”他踏着石块蹿上了小坡,伸手牵了一把阿药,笑道,“不打紧,我现在去崖边采便是。不过我这人迷糊,上山后便找不着北,还要劳烦姑娘费心啦。”

  阿药见他非但没有半点责怪之意,也无收回银钱的心思,脸上泛起羞惭的红晕,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话要说回到破晓时分,阿药随着一众采药人来到平日里摆摊的青石阶前,远远却见一个白色人影盘腿坐在石阶之上。阿药一看便大惊失色,此人正是那日她将牵肠草作蛇天茶卖去了的冤大头。

  王小元夜半就在此候着她,此时一见她顿时笑逐颜开,从石砖上蹦下跳到她面前,认真道:“姑娘可知去悬崖的路怎么走?”

  原来他见金乌吐血昏迷后心里颇为不安,决心仔细去寻那蛇天茶一回,便来找对九陇山相当熟识的阿药。

  他俩结伴上了山。阿药找了竹篓、麻绳与镰刀,王小元依她的话挎了只装麦糗的小筐,将装姜汁的瓦壶往长刀柄上一挂,就急匆匆地往草丛里钻。

  阿药道:“少侠莫急,蛇天茶要崖边才生有,这处是寻不到的。”

  王小元回过被丝茅刮得红痕交错的花脸,手里已握了一把淡黄的野菊,他有些魔怔了,看到黄花都要去捋一把。此时听阿药一说,他赶忙拍手放下。“还是姑娘眼慧。”

  阿药脸红。“我才没甚么慧眼…都是我娘教的,即便有也是她有哩。”

  王小元道:“只要熟习了,慧眼便是自己的。令堂想必是位博闻广识的医女,却也是跬步而积。”

  他夜半候得无聊,往酒舍里坐了一个时辰。天彭门两峰壁立,弯峡水急,山脚底矗着一间灯火通明的酒肆,青白招子在夜风里游弋。额骨高耸的女店家搽着厚厚的玉面桃花粉,也不怕犯夜,往金管子里抽着淡巴枯。见王小元眉目端秀,似个云游四方的少侠,她便用慵懒的腔调与他谈起了江上的船家、采药医女与醉春园里出来的流莺。

  于是王小元得知此处最有名的医女叫芍药,她聪慧过人,眼力能抵得过在山里混了三十年的老采药人;又能识得几个字,时常到阿罗汉寺里帮着医坊整理些药籍。只是听说这芍药姑娘近来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而女儿阿药年纪尚小,却也怀着一颗孝心为母寻药。

  王小元暗道:她虽骗了我钱财,却也是无奈。罢了罢了,蛇天茶还需自个儿去寻,怎么能推脱他人?遂心里不再追究。

  他们艰难地跋涉到崖边,但见眼前天高水阔,崖下九曲流湍。陡峭的崖壁上真郁葱地冒着几层翠色,只是周围白鸷飞旋,凶疾扑翅。

  阿药腿抖:“那、那些鸟儿会吃人,要抓着镰刀才成哩。有人下了崖去,上来时五官变成四官三官啦。”

  白衣少年往树上缠了几圈麻绳,再往腰间牢牢一系。他回头对阿药笑道:“不怕,六根清净倒是合了我意。”

  “你…不带镰刀么?那些食人鸷鸟可恐怖得很咧。”

  王小元拍了拍腰间长刀:“有这把刀在…神鬼不惧。”

  其实他心虚得很。这刀并非神兵利器,他人也不是天将下凡。话说回来,能让那素来对他小肚鸡肠的金少爷给他一把看着还算好使的横刀,王小元早就心满意足。

  他紧了紧绳索,在崖口小心垂下。彭门山间料峭春寒,风涌水急,猛烈冷风刮得人心惊肉跳。一股麻绳,千丈深渊,每一步都迈得摇摇欲坠。有时呼啸风声铺头盖脸地漫来,直教人喘不过气;另一时凄厉鹰唳划破长空,猛禽耽耽,让王小元如履薄冰。

  蛇天茶……蛇天茶。

  王小元的眼在草间极速掠过,极力捕捉黄花影子,却因心慌意乱而一无所获。愈有所求,心中愈躁;心绪愈乱,便越是求而不得。

  忽听得一声尖利鸟啼,刹那间竟有一黑影飞扑而来!那是只花白的鹰,翼壮喙曲,淡黄瞳仁里凶光毕现。瞧它爪利嘴尖,准能将人啄得鲜血淋漓。王小元赶忙往岩壁上一踏,提气凝神,欲使出轻功闪避,却忽地想起腰间还捆着绳索,只得狼狈地扭着身子往一旁滚了。

  那鹰不屈不挠,扇着翅来啄他。于是他抽了刀喝道:“鹰兄,对不住了!”言毕一刀斩去,断了它羽翎。谁料这一刀竟惊起了群鸷,霎时间翅羽阴影连天盖地,仿若飘来一阵阴云,啼鸣大作,喧声震天。

  王小元忖道:“世人都说鸷鸟不群不双,看来这些都不是甚么好鸟,合着伙来欺负我。”

  阿药听得崖边鹰唳不断,吓得脸色刷白。她躲在石后,好不容易挨近了崖边,将手圈在嘴边喝道:“王少侠,你还活着么?”

  忽听得一声朗笑,从崖间倏地掠出一道白影:“死了!快被这些雀儿吓破心胆了!”来人正是王小元。但见他衣衫不整,衣上被鸟喙划出几道口子;虽是灰头土面,一对漆黑如墨玉的眼却是澄亮的。

  阿药羞赧笑道:“少侠没事就好。”

  王小元道:“若是有事,定会教姑娘担心。因此为了不让姑娘担心,我怎么也不得有事。”

  阿药见他虽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眼里却流露出掩不住的失望,又看他两手空空,不禁忧道:“是不是未寻见蛇天茶?少侠莫要灰心…一时寻不到,二时说不准便有了。有时愈找愈难寻见,待心定了一下就能寻到咧。”

  王小元苦笑着摇摇头,迈步向前,忽地伸出手去往她头上别了支花儿。“送你的。”

  阿药又羞又惊,结巴道:“你…你要找药草,怎末给我找了支花来赶快再寻寻蛇天茶罢,采药要紧。”

  她伸手去取下那支花,却发现此花色淡黄,瓣生五片,正是蛇天茶!

  她呆滞地望着手里的蛇天茶,这时听得王小元道:“芍药姑娘…令堂不是重病么?我听说她要蛇天茶方能治好,姑娘拿着此花去救人罢。”

  阿药呆呆地问:“可你……你不是也要用蛇天茶去救命么?”

  王小元支吾道:“我…我再往崖下采一支便是。”

  女孩见他狼狈不堪,心里知晓采到蛇天茶绝非易事。恐怕这傻小子在凶鸷的围攻下东翻西找,总算找得一支,却再也难寻第二株。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挂念着阿药的母亲,竟忍心将蛇天茶拱手让出。

  只是他不知那“重病”的芍药姑娘是颜九变扮成的,也不知这剧毒的草药已没了作用。阿药现在最为担心的是母亲的安危,心里记着颜九变的叮嘱,要随着王小元去找他们歇息的客栈在何处。

  于是她局促地笑着,跳起来将那花往他衣襟处一插,旋即叠着手指笑道:"我娘的病早好啦,这花还是留给少侠你好…"

  “可是……”

  “你快拿着这药…回客栈罢。”阿药嗫嚅道。她偷瞟着王小元,心里想着如何探到他所在的客栈在何处,好向颜九变交差。

  …

  归来时天边漂起了热烈的红,暗色的山野里似是裂开了一道伤疤,血红的晚霞混着金橘的光泻在天穹里。铅沉的云端像烧炽的铁,垂在彭门顶上。

  王小元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他昨夜临急临忙地从客栈里奔出,满心要找寻蛇天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仿佛离开那混乱的药房、暗色的瓦平房就能摆脱一场梦魇般。

  金乌倒下时的光景深深烙在了他眼底,怎么也摆脱不开。因为王小元知道只要自己一闭眼,那人软软垂下的手臂、指尖上滴着殷红血液的景象就会毫不留情地出现在眼前。

  阿药在他身后小步跟着,心中同样忐忑不安。王小元几度停步,她也几度惴惴不安地问道,“到了么,少侠?”

  每一回王小元都答:“未到,还未到。”她不知他的停步是因为心中思虑过重,压垮了步子。

  越是临近客栈,王小元就越是心慌意乱。他不知那人此时的状况如何,现在手里拿着的蛇天茶能救金乌么?金乌现在是不省人事,还是像昨夜那样已吐了几回血、奄奄一息最坏的情况?也许是连三娘都回天乏术,那人已一命呜呼。

  真是奇怪!他以前也曾学着姑娘家往金乌屋里塞过咒人的小木偶,用白布裹了青砖偷偷放在塌下,成日巴不得金少爷能生一场大病,好不要他日日来痛殴自己。

  但他现在又同情起那坏透的魔头来了,他忽而觉得:要是金乌死了,他未必会乐不可支,反而会悲不自胜。

  王小元步履维艰,总算挨到了客栈门口。

  白纸灯笼在夜色里摇荡,风中混着浓烈的烧酒味与行商脚客的欢颜笑语。他咬着唇站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一脚踏过门槛。

  谁知他恍恍惚惚,一下遭人绊了一脚,如同毬儿般向前轱辘滚去,摔了个嘴啃泥。由于他这模样实在狼狈尴尬得很,顿时惹得数桌酒客哈哈大笑。“小兄弟,这独角跤摔得带劲儿!”“演百戏么?一次多少文?”

  阿药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羞得满面发红。脸上发烧的还有王小元,他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忽地发现门边靠着一人,正是这人方才伸脚一绊,才引得他出此洋相。

  白衣少年拧头看去,顿时惊得如遭五雷轰顶。只见那人身着金缕华服,抱着手戏谑地望着他。红彤跳跃的烛光映在那人脸上,凌乱漆黑的发丝间是一对沉如深潭、却又泛着莹亮碧色的眼。

  王小元一时间张口结舌,良久才支吾道:“你…”

  就在数个时辰之前,他还见这人毒发病重、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现在却忽地见此人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竟无半点病秧子的模样。

  王小元猛地跳起来,像见了鬼似的盯着他家少爷。

  金乌哼了一声,抬手往他头上来了一记爆栗,冷冷道:“你什么你,我又怎么了?”

第76章 (三十六)一心付一人

  当目光触及金乌面容的那一瞬,阿药忽而浑身战栗。

  她认得这张脸。此人不就是那在昏暗茅屋里桀桀发笑、以阴狠毒辣的目光望着自己,以娘亲芍药的安危威胁自己的人么?

  阿药顿时慌张至极,只觉得这人眼光流动间隐隐透出一股狠戾,犹如山间逡巡猎食的鹰隼。但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曾在城门边看过的牵驼而行的胡商,他们发丝卷曲、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眉宇间带着大漠风沙的沧凉。

  她在金乌的身上似乎也看到了这样的影子。他像出鞘的利刃,似难以驯养的凶鸷,本应在广漠里不羁地闯荡,无人能阻。然而他却安然地停留在此处,像是被黄沙磨净了棱角。

  这时王小元拍了拍脸,方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发昏。他走上前去,难以置信地望着金乌:“少爷,你不是……”

  “我怎么了?”金乌挑着眉看他,神色如常。

  王小元犹豫了一阵,“你不是…身染重疾……”要是他不住嘴,甚么“病魔缠身、毒发身亡、驾鹤西去”的词儿都会冒出来。

  “你咒我作甚?”金乌反而大怒,用膝盖狠狠撞了他一下。于是王小元一边呼痛一边确认了,他家这少爷非但没病,还能活蹦乱跳、四处惹事。

  他捂着肚子道:“可…可我见你吐血……”

  “看来你是做梦也想要我吐血,”金乌揪着他的脸咬牙切齿道,“真是狗胆包天啊,王小元。”

  王小元懵懵懂懂,他确实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人毒发昏迷、瘫倒在地,怎知不过一日功夫金乌就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忽而怀疑起自己那日是否眼拙了。

  然而就在金乌纠缠着他打闹时,他倏地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这又甘又苦的气息丝缕般萦绕在金乌身上,便是锦绣衣裳也掩不住浅淡的药汤清香。于是王小元的心猛地一颤,那并不是梦魇所见,而是残忍的事实。

  这人果真是重疾缠身,命不久矣,但每一回都掩饰得极好,故他从来未能发觉。他以为这成日咋呼的讨厌鬼是从不会病的,可没想到金乌才是一直以来忍着病痛,且不愿教他发觉的人。

  金乌见他忽而呆呆地停了挣扎动作,不禁有些诧异。“怎么,又傻啦?”

  王小元眨着眼看了他半晌,忽而苦笑道,“…傻的人是你。”于是伸手推搡他入了客栈,“好啦,少爷,我知道你成心要让我出丑、教别人看我笑话,可你也犯不着拖着病体来关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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