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6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一月,一年又如何?”金五有些急躁了,“若是我再也上不来,你难道就在此呆呆地等下去?”

  白衣人却自得一笑:“在下最长于等人,莫说是一月、一年,就是一辈子也等得下去。”

  金五把先前抛在地上的羔裘往他身上砸去,冷冷责道:“这算得甚么长处?分明是死脑筋、榆木疙瘩。我看你这眼是医好了,头脑却笨得无药可医。”他想了想,又不快地骂道,“傻子。”

  “是么?但世上总需要些傻子,否则人人精明,颇为无趣。”玉求瑕笑道,“在下就是这样的傻子,凡你所言,皆会轻信。所以你若说一日,在下便等一日,说一辈子,在下便等一辈子。”

  “不用这么久。”金五没辙了,他紧了紧腰间的麻绳,把罗刹面具往脸上一盖,闷闷地道,“就半个时辰。”

  “那在下就在此处等着。”玉求瑕眨着眼,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鸷道,“正好有不少膘肥体壮的鸟儿……”

  他想着:若真是过了半个时辰之期,他便在此处生火,正好山溪冰封下也有不少油水干净的癞刺能捉来吃。

  临行前,金五忽道:“我若是真上不来了,就在崖下立个你的坟。”

  “为何是在下的?”饶是玉求瑕也开始皱眉。

  金五说:“不见到你的坟头,我死不瞑目。”

  ……

  于是玉求瑕等了金五三日。

  第一日,玉求瑕解了绳索,坐了半个时辰后果真开始生火。他一边虔心道歉,一边把山头的鸟儿给吃了个遍,倒也快活自在。

  第二日,他有些担心金五了。因为那人缚着绳索下崖去后无一点声息,他想去探查,却发觉先前金五绑在巨木上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然松开,而手上的绳索又不足以让他下崖照应。于是玉白刀客开始寻些麻草搓着编起了绳股,他眼睛不好,时常编错,又得打散重编,前后花了一夜,终于搓好了条长绳。

  第三日,他将绳套儿缠在树上时,忽而想不起内环线结如何打。于是玉求瑕琢磨了半日,终于磕磕绊绊地按着记忆打了个简陋的结。他想这结八成待自己一蹦下去就会散开,然后让他丧命崖底。

  不过玉求瑕从来胆子够肥,自然不怕腰里有没有系着绳子,也不在乎自己蹦下崖后性命有虞无虞。

  于是他站在崖边,吸了口冰凉的风,再望了眼凝冻而幽深、仿佛逾千丈之远的崖底,决定跳下去救金五。

第80章 (四十)一心付一人

  洞穴晦暗,奇石嶙起,幽光粼粼,微风凉薄。岩径宽窄曲折间,但见两个人影坐在石花下对弈。

  一枚巨石横在二人间,赭色平伏的石面上阡痕交错,横纵三百六十一路,恰如鳌山两仙坐隐所使棋盘。盘上散着磨去棱角的碎石,色深为黑,色浅为白。

  其中一人身着漆黑短帔,凶恶阴森的罗刹面具覆于脸上,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衣罗刹。另一人须发皆白,是集南北两派刀法大全者的“刀侠”独孤小刀。

  金五望着那棋局,神色恬淡。他在崖边采药时绳索松散,不慎跌下,却不想榆叶间藏着个洞穴,洞穴里还藏着个使刀的高手。

  独孤小刀见他凝视着棋子出神,以为他为难,沉声笑道:“三日已过,你那友人还未来,怕是已离去了罢。”

  金五淡淡道:“我倒不是怕他走,而是怕他不懂来,又赖着不走。”

  这几日他随着这老者一齐采野蕨、地瓜皮充饥,敲碎了冰捂化了饮水,算是勉强活了下来。但毕竟摔下来时受了些轻伤,他又不敢轻易在这刀法高手前入眠,于是倒也疲累憔悴了许多。

  洞外不知何时已刮起狂风骤雪,鹰唳阵阵。金五缩了一下脖颈,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最怕冷,此时又只着一件短帔。于是他在自己最害怕的寒冻里僵着身子坐了两宿,独孤小刀以为他是在为棋路为难,实则是金五手指冻僵,怎么也拈不起棋子来。

  独孤小刀深邃而枯朽的眼望着他,忽而一字一顿道:“你…看似无心,实则有情。”

  黑衣罗刹摸了摸心窝子,感到胸腔里仍有物事在有力地鼓动,遂低垂着眉眼道:“我是有心,却从来无情。”

  他是空洞而茫然的,身上仿佛蒙着层迷霭凉霜。老人认得这份迷茫,因为他俩同为在世间逡巡之人。眼前的恶鬼罗刹似一把锋芒毕现的利剑,便是在鞘也敛不住其寒芒。

  但老者却觉得这把剑钝了,剑若有心,就不再是剑;人若有情,便弱如扶病。他是刀痴,最见不得刃锈锋藏,凡是高手都偏要比试上一场。于是独孤小刀问道:“你会使刀么?”

  金五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能。”

  老者胡须一抖:“…小毛头倒是有副大口气!”

  金五淡漠地抬眼:“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撒谎?”

  “会使乱山刀么?”独孤小刀问,口吻却是傲气而轻慢的。

  “能入九重。”

  “元池双刀?”老人微诧。

  “见过,记得。”

  “子云流三指铁笔?”

  “荒山式熟一些,精金派也马马虎虎。”金五面不改色。他的“马虎”一般是指能仿到八成。

  听到此处,独孤小刀终于正视起眼前这年轻的刺客。他方才所举刀法皆是招式繁复、极难入门之流,更有寻常武家弟子皆不愿费耗心力去钻研的晦涩流派,不想这黑衣罗刹算得个奇才,学起武来浑不费力,游刃有余。

  “若不是此处逼狭,”老人眼里精光大盛,指头抚着蟾竹刀柄,“我便要在此领教一回你的刀法。”

  金五微微颔首:“你要比试刀法,不如去寻天山门的玉求瑕。我虽通兵刃,却向来不敌玉白刀。”

  在玉求瑕面前他从来是气势汹汹,这时的语气却是淡然而平宁的,这话也只能在旁人面前说得出口。

  独孤小刀捋着胡须笑道:“纵使是不问世事的老朽,尚且也知世人常道黑衣罗刹心高气傲,世上似是无事能教你折腰,如今竟也甘败于玉白刀之下么?”

  金五道:“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撒谎。”

  他跪坐在棋盘之前,忽地想起自己两年前在海津酒肆中初见玉求瑕的那副光景了。在见识到那惊世一刀后,他的心中似是有根弦猝然绷断。于是金五开始夜以继日地练刀,却怎么也仿不出那日那人的神韵。

  两人对坐许久,一时缄默无言,只听得外头风雪扑簌声。

  “唉,得与天下第一的刀客交手,确是一阵幸事。只可惜玉白刀客向来不出天山门一步,我这刀痴儿也只能另择他人。”独孤小刀摇头叹道,忽而看向金五,“……你是候天楼的恶鬼。”

  黑衣少年闭了眼,道:“是。”

  他此时摘了面具,黯淡的天光映在侧边脸上,宛如镶了道瓷白的边儿。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皮肤苍白,像由利刀雕出、未磨平棱角锐气的璞玉。独孤小刀望着他发丝间时睁时阖的双眼,宛若两汪深幽碧潭,正似佛画里的碧眼罗刹。

  而他眼下有一道刀疤,看着狭长狰狞,为此人平添了几分戾气。

  独孤小刀忽地两目圆睁。“罢了,恶鬼如何,菩萨又如何?我独孤氏向来只看刀,若是刀使得好,就是要取老朽这心头热血也无妨!”他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金五道,“老朽还欠北派人情,得前去还清,与你论刀之事暂且一搁。若是出了此洞,你又要去往何处?”

  金五想了想,自己说不准过阵子就得被左不正抓回去,便道,“在候天楼。”他这辈子是逃不出候天楼了。

  “候天楼…候天楼么,群鬼聚集之处,丧家犬徘徊之所。”独孤小刀发出嘶哑笑声,“不赖,倒也不赖。如此便说定了。”

  “说定…什么?”

  “论刀之事。”老者咧嘴一笑,“你熟知各流兵刃,我又怎能放过如此好手?若不与你刀刃相接,这朽老之躯可不肯入寿枋。”

  金五搓着圆石子儿,漫不经心地说:“随意。记得带刀就成。”

  他想:难不成这老头还真会去候天楼寻他?他是对干戈动武颇无所谓,若是独孤小刀找上门来倒还可以一同论刀消磨时光。左不正像养画眉雀儿般用镣铐监笼锁着他,因此他可闲得发慌,仿佛不做些事就要平白虚度年华似的。

  突然之间,洞外传来脚步声。

  那是革靴踩在雪上的声音,咯吱作响,像稻壳轻缓剥落般。独孤小刀的耳朵听到了这声音,手中的铁刃倏地握紧,折射出杀意的寒芒。他猜此人自胡地而来,只有常在雪里走的人才会用革履护足,但他又觉得此人粗枝大叶,连足音也不知收敛。

  金五听到这声音却舒了口气,他拄着刀站起。“我该走了。”

  “来人古怪。这山崖险峭,若无上乘轻功,怎地能安然落在外头狭径处?”独孤小刀皱眉。“足音不掩,不知其心机深浅,有意还是无意。究竟是谁?”

  “不过是个呆子。”金五说,提着刀转身。“你若想知道他的名字,昨日我在洞里头凿的石牌上有。”

  独孤小刀回头,只见石径深处胡乱堆着个土礨,上头插着块方石,那是昨日金五闲着无事堆着玩儿的,说是若上不了崖壁在此处等死,不如先给自己立块碑。老人觉得新奇,倒也未曾管过他举动。

  此时定睛一看,只见那方石上以刀刻着几个字儿:玉求瑕。

  ……

  王小元自梦里惊醒。

  他一睁眼,便魔怔似的扑到那墓前,解了腰里搭扣把刀抽出。他将束发的白缎一抽,寻了块薄石与刀鞘一齐绑了,开始刨起了那土石堆。发劲挖了几下后,他索性伸手去拨土泥。

  心里似是被挖去一块儿,空落落的。发冢开棺有违律令人伦,王小元明白这点,可扒着土的手却停不下来。他总觉得这里有甚么他落下的物事,被掩在地里。

  忽然间,他的指尖触到了硬物。

  王小元抽着凉气将那物事擦了擦,他的指甲全拗了,钻心的疼,血滴在土里,落在那硬物上。王小元发现那是个漆木衣箱,上边雕着喜鹊儿和梅枝,金红的漆已经剥落了,只余坑洼的梅形。他的脸像烧起似的红,因为箱头还刻着个双喜。

  他有些害怕衣箱里是一具骨架子,但又安慰自己说不准这不过是个衣冠冢,犹豫再三后终于捏着叶拍子提出这大箱,打开了箱门。里面倏地滚出两件物事,把他吓得一时跳脚,可定睛一看,顿时又大骇失色。

  只见滚出来的那两物在月光下莹莹发亮,一件是女子梳妆用的奁笼,绿釉圆盖,三只兽足脱了两个;另一件可了不得,是把长刀。

  那刀鞘通体雪白,似玉般剔透,刃身微曲,刀光柔如秋水,皎似明月。柄尾白绳松垮地打了个结,似是先前挂了甚么饰物,却又取下了。

  王小元颤巍地拿起那刀,柄上寒凉,仿佛握住了一根冰柱。这把刀像是长在他手里,被他提了千万次,没有半点异样。王小元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他本来就应是这刀的主人。

  “玉白刀……”他不敢呼吸,眼前发黑,几乎要把自己给闷死。玉求瑕的墓里放着玉白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却教他心头狂震,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

  王小元握着玉白刀站了片刻。终于从懵然里回过神来,他弯腰去揭那梳妆奁笼的盖子,却听得一声闷响,有个铜面掉了出来。

  那是个凶狞的恶鬼面具,伸着獠牙,似是羊头,又似是牛首。他怔怔地看着那面具半晌,才喃喃道:“罗刹…?”

  他记得黑衣罗刹来到钱家庄时,脸上戴的正是这副面具!

  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世人皆称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势不两立,这玉白刀怎么就与罗刹面具放作了一块?还塞进了个喜梅衣箱里,埋在墓中,真是颇为古怪。

  他茫然地想,使唤他来崖边的金乌知道有这洞、这墓么?一切皆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有意让他看看这些物事?

  铜面似乎有些陈旧,其上豁了个口子,像是有利刃擦过。他试着往脸上一盖,发觉这口子开在眼下一点。说不准有人戴着这罗刹面具时被当面割了一刀,脸上留了条伤口。

  王小元浑身一颤。他忽而想起了金乌,那人的眼角似乎有一道刀疤,狭长而色浅,像初日未升时天地交际的浅淡阴影。

  ——那道疤痕的位置与这罗刹面具上的豁口贴合,分毫不差。

第81章 (四十一)一心付一人

  五年前,丁酉年建丑月。

  阔大的漕船在沽河水光里缓行,船桅林立,白帆铺了一路,运夫扛着黍米麻袋自宽舱里涌出,吆喝声不绝于耳,蒸蒸汗气似透云霄。马头东街上运丁走卒熙熙攘攘,缕缕行行。

  只见一条长虫似的队伍从廊舍里伸出,排队者皆是肤生红斑、形容枯槁之人,又听得舍里有少女清脆嗓音道:“大哥大姐莫急,这治红斑瘟的蒿汤还够使。重疾者随我去病坊里就成,其余人领了宝丹服下,七日便见好。”

  众人晦暗两眼瞬时放光,面上终于带了些生机与血色。取丹汤者无一不涕泗横流,连连拜谢,要以身上所有银钱回报,却被那少女摆手推脱了。但见她盘着螺髻,身上的金边红罗裙在药柜前似霞云般飘转,俏丽可人,仿若医仙下凡。

  左三娘时而忙着提笔写方剂,时而为病者包丹药、舀药汤。她听闻海津周边有瘟疾肆虐,不少民众为此所困,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便又偷溜出山门为民分担疾苦。

  自上回金五发狠饮了蛇天茶后,左不正与颜九变似乎就对她颇为放任,再不管束她行踪,她也乐得自由自在,便成日到海津里溜达。老铁桥、马头东、娘娘宫、南阁东街里的每条巷子、每间廛肆,她皆晃悠得熟稔了,像长在心里似的,自然也见不得每日见到的行路脚夫运丁受苦。

  自己有何改变么?三娘说不上来。

  只是她确是觉得心中轻软了不少,会笑会泪,会为狡黠的手艺人减了糖堆儿上的饴糖而气恼,也会因红斑瘟的病患感激她而欢欣。她觉得自己似是踏在了轻飘云端,身捷步快,嗅到的风都是香甜的。

  运夫们感激地向她低头拜谢,头颅低垂,像被金风拂过的饱实穗子。他们头一低,三娘忽而看到人群里站着个着灰布衣的云游僧,头戴棕笠,笠檐压得极低。此人衣衫褴褛,极为落魄,身上散着股泥汗味儿,蝇虫飞舞,引得旁人退避三舍。

  有人掩着口鼻,皱眉道:“这秃子连身上泥尘都除不净,如何洒扫佛门?”众人嫌恶地避让,僧人也对旁人视若无睹,步履沉重,趿拉着裰满补丁的布鞋向前挪去。

  但见他上前郑重地接了她递过的宝丹,猝不及防道:“众生无量利乐,姑娘已参悟悲心。”这云游僧声音低沉喑哑,在三娘听来似有些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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