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7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玉东青接着叹气,一声接一声,嘴边冒起白气:“玉白刀传十数代,无一代能善终,不是被暗箭穿心,奇毒蚀骨,便是遭乱刀斩死,曝尸荒野。你说这是为何?入了乱世,便再也脱不开身;有了俗情,犹如缚千钧枷锁。我见了你师傅…你义娘如此,你…你也要像她那般死无葬所么?”

  白衣刀客望着持剑的老者,玉东青干干瘪瘪的,像个晒久失水的萝卜,皱巴巴地缩在中宫位里,看起来瘦小孱弱,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

  七年前东青长老常使着一双粗糙而布满剑茧的手狠狠抽打自己,骂他意气不合,下盘不稳,现在这老头儿的手却缠着布条,剑柄的缠绳磨得这把老骨头几乎提不起剑来。雪天凉冻,然而玉东青还会在雪地里点着七星灯等他,哆嗦着老寒腿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他眨着眼,忽而有些茫然了。天山门确实需要玉白刀,他若是走了,谁来镇守天山门?东青长老说得对,于情于理,他都应留在天山门。

  但若是不走,七年来的血泪艰辛皆会化为泡影。他来天山门是学刀的,不是一辈子都要锁在这儿悟道的。

  玉求瑕垂着头思索片刻,道:“长老,对不住了。”

  他从雪里一寸寸地往外拔刀:“在下负债太多,这一世怕是还不尽。若有来生,生是天山门的人,死是天山门的鬼。”

  玉东青长叹:“…那看来这辈子,是如何都留不住你啦。”倏时间,老者猛踏一步,重踩八卦布,嘶哑着嗓子喝,“三珠弟子听令,不得让门主出山门一步!”

  吼声回荡在中路里,千余名弟子眼睛发红,齐刷刷架剑起势,走人鬼门,磅礴气魄动风云。

  这一回的剑阵来得更紧,寒光密密匝匝,像鳞片般在日头下发亮,寸花片叶都逃不出紧实翻搅的利刃。

  玉求瑕本想迎敌,可把刀拔出的那一刻,那条苇刀却当啷崩裂,碎成了细块儿。他这才想起只有玉白刀那坚韧柔活的刀身才禁得住自己的刀法,这回他可真手无寸铁了。

  于是白衣刀客索性将那碎秃的刀柄一撇,急急忙忙撒开腿跑。他向来不爱和人干架,更何况是打群架。

  此时却见剑阵暴涨,竟是如狂岚惊涛般将他身影卷了进去!千把剑开开合合,掀起一地雪雾。众弟子豁出命似的舞剑,直到两手松软,汗如雨下。东青长老一看剑阵井然,丝毫不紊,喜道:“这回定能逮住这浑小子!”

  这阵不论如何冲撞,都能将敌手卷得失了方向,在八宫间兜转沉浮。玉求瑕白手一双,定不可能自其中逃之夭夭。

  众人赶忙自中宫退下,往金罡阵中央一看,却顿时大骇——哪里有玉求瑕的身影?

  但见剑尖交汇处穿着顶斗笠,纱条在风雪里翻飞,荡荡悠悠。人却已似晨露般散得无影无踪了。

  东青长老大骇:“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出来!”

  众弟子赶忙收剑四散,仔仔细细地在雪地里寻起人来。但不论过了多少个时辰,始终未能得见玉求瑕的影子。日头渐渐挪到了头顶,影子缩在脚下了,可不论是真君殿,山门,乃至冰池与天梯边都见不到其身影。有人猜天下第一的轻功也定是踏雪无痕的,一旦落跑了,连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

  玉东青抓着剑立在破败的真君殿前,神思有些恍惚。他看着那被刀风掀飞的灵官像,秃了半个脑袋,三眼被削成了两眼,孤零零地立在木桌前。只有这痕迹说明玉求瑕方才还是在的,那人并非水月镜花,还实打实与他们斗上了一场。

  “别找啦,让他走罢。”有个声音在身后道。

  东青长老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地蹲在青石阶上,用帕子抹着额头。从丹房到山门前的路九曲十弯,走得这肥老头儿大汗淋漓。玉南赤挪了挪脚,把笨重的身子往阶上一放,道。

  “鸟儿可不得放出笼去,一旦见过外头是啥样的,心就收不回来啦。既然见过天野,那笼里头就再也呆不得。”

  南赤愣愣地瞧着山门,又忿然地扳着指头数落。“唉,这回倒是没见到面。也好,俺才不想见那小浑虫的面咧,他要待在天山门,还不把俺房里的鸟儿全吃个遍?俺那飞驳乌,金丝雀儿……”

  玉东青把剑收好,却道:“他哪里是笼中之物?”

  “对,对。他是从林子里抓来的野鸟崽子。心不定,身不定,不像俺是块享福的料。”南赤摸着细胡须大笑,一身膘肉发颤。“所以哪一日飞了也不奇怪。因为是野的,所以谁也锁不得他,除非哪日他想明白了……”

  两人默然片刻,望着茫茫风雪。这儿除了霜雪外一无所有,却分外平宁,既无世间纷争,也无红尘喧嚣。

  东青接过他的话头,摸着剑上的龙纹喃喃道。

  “…除非他哪日想明白了,要自己锁着自己。”

第93章 (八)桃李醉红妆

  半月后,丰元城中。

  夜雨淅沥地下,瓦檐边像挂起了张水帘子。厚重云层里遮着个枣核似的月亮,纸灯笼在朦胧雨雾里蔓出幽黯的光,远处的灯烛被浇熄了,似忽地被猛兽一口吞下,沉寂在黑夜里。

  客舍里停了琵琶声,贺席笼在死寂的黑暗中。几个白衣人席地而坐,中间摆着根火烛,火光里浮现出一张张惨白而绷紧的脸。仔细一瞧,他们皆怀抱长剑,两目圆张,屏着息听外头的响动。

  雨珠碎裂在石砖上,像丝弦弹拨的声响。四十街的雨声串在一起,便成了鼓瑟喧阗,近处的歇了,远方又会訇然作响,此起彼伏。所有人听着这雨声,细细地辨着其中异响。

  “今夜…还有多长?”

  忽有人颤声发问。听此人猛地发话,众人皆是一凛,有人甚而已不自觉把剑往鞘外拔出几寸。

  玉甲辰攥紧了剑,手心里都是汗。“竹梆子已打过三下。”

  三下,才三下。他们还要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待上三四个时辰。每一刻都难捱得令人浑身发紧,寒毛耸立,仿佛没个头。

  他望着四周,此处的人都是天山门弟子,而他是其中剑法最为高强的一位,自然要担起护住众人的重责。

  此次出山门实属难得,原因正是武盟大会将于近日召开,此次由北玄长老露面,便令他们下山先行打点,不想此次出行颇为凶险。先前天山门众门生还浑然不觉,直到玉甲辰发觉总有图谋不轨的目光自巷角街头向他们这行人投来。

  他心细些,从此发觉了身边总有些事儿愈发不对劲:几日前贺席上的肴核里似有微末银光,玉甲辰用筷子一夹,却发现枣子皮里没着细细的银针尖儿,顿时惊出他一身冷汗。前日他们在客舍里商议,玉甲辰偶一抬头,居然发现望板破了个窟窿。更骇人的是——那洞里居然有只阴森的眼,一动不动地窥视着他们。

  直到昨日,玉乙未在街上晃得久了,险些犯了夜,正心急火燎地往客舍赶,半路却忽地杀出几个黑衣人来,手持刀斧,煞气腾腾。若不是他赶忙跳入渠里,说不准已被取了项上人头。

  众人接头一说,又问过店家,这才得知他们已被恶徒盯上。

  兴许是天山门数年不露面于武盟大会,有居心叵测之徒趁机动作。眼见大会将近,情势是一日比一日凶险,而他们尚未候得大会召开,实在无脸面回天山门。玉丙子颇通易理,算得今夜有血光之灾,于是天山门生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皮都不敢拢一下,踞守在客舍里。

  玉乙未牙齿格格打战:“…要是那群黑衣人在外头放把火……”

  这话立时遭到了小师妹的鄙弃。玉丙子板着脸道:“师兄,雨正大呢,哪来的走水一说?”

  “谁、谁知他们又会使出甚么花招?”玉乙未怕得两腿发战,去抓玉甲辰的衣角,“甲辰师兄,您使剑好,人强,咱们得随在您身后啊。”

  幽暗雨夜里,灯笼苍白的光透过门缝泄在玉甲辰身上。他侧耳听着雨声,默然不语,心里却不知觉惦记起了他师兄。

  自从玉求瑕闯出山门后已半月有余。玉甲辰知道当初他随着自己回天山门是为了自己不受长老责罚,才甘愿回去领了顿罚,又大费周章地自天山剑阵中逃出。也不知这半月来师兄究竟在何处、过得可好?

  若是师兄在此,他们定是神鬼不惧,也不必在此担惊受怕。

  玉甲辰正出着神,微微叹气,忽听得雨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啪嗒啪嗒,像是雨珠迸裂的声音。

  刹那间,他头脑里似是有根弦崩断了。同时他的手忽地搭上身侧剑柄,整个人紧绷地跳了起来。

  这是人的脚步声。

  有人在雨幕里走,踩碎了一地水花,雨水汩汩地往外淌,落到砖缝里。那声音轻轻缓缓,像幽鬼般自远处飘来。在这雨夜、宵禁时分,竟有人慢慢地在街沿上走!

  三更时分,街上本应无人,可脚步声却一点一点地靠近。是谁?巡夜的士卒么?方才更声遥远,应该还未来得如此之快。

  玉甲辰猛然想起那只藏着银针的枣子,在瓦上窥视的眼,还有持刀斧的黑衣人,忽而不寒而栗。白衣门生们也听得这声响,个个皆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爬起身来持剑而立。

  他们屏息望着掩得实实的门扇。突然间,锦方格里映出了个影子。惊雷声霎时响起,在惨白的电光里,那影子像水墨印迹般缓缓扩散,最后贴在了门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玉甲辰只觉血往脑子里涌,他倏地拔剑,大喝道:“来者何人!”其余人也纷纷效仿着他的动作把剑尖对着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一只穿着桐油鞋的脚踏了进来,留下一串深浅的水迹。那推门人身着盘领衣,头上裹着缣巾,像着似个过路儒生,浑身湿漉。

  他一进门,见着十数柄剑对着自己,顿时大惊失色道:“这…在下莫非是行错了路,进错了门?”

  玉乙未嚷道:“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是行路人,天晚出不得城,想在此借宿一晚。账房先生不在么?”他摸出三钱银子,往柜前一放。

  众人面面相觑,见来人衣着朴素,手里又无刀剑一类的伤人之物,终于松了口气。玉甲辰却疑窦不减,问:“夜禁时分,怎么在街上走?”

  那人叹了口气:“在下也想找个地儿歇脚,可人生地不熟,不知觉闲晃了许久,竟到了此时。”

  玉甲辰对那人左瞧右看,只觉得说不出的古怪,隐隐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在何处见过。

  “先生看着面熟,不知鄙人以前在何处得幸见过先生?”他迟疑问道,将剑收起,做了个揖报上家门,“天山门玉甲辰。”

  那人道:“方才见过,现在不已熟识了么?”

  阴白的电光笼在他身上,那一瞬玉甲辰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年轻的面庞,真要说来比自己大不得多少岁,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漾起个浅浅的酒窝。

  说罢此话,那人略微思忖了一番,这才开口道。“在下…”他想了想,忽而改口:

  “名叫……王小元。”

  ——

  玉求瑕未曾想过自己真与天山门如此投缘。

  那一日他逃过了天山剑阵,把笠帽丢了作金蝉脱壳之计,趁机混入天山门弟子中并寻了个间隙溜下山,继续在丰元城里混吃混喝。近日来丰元中夜行人骤增,此夜暴雨突来,他循着黑衣人的行踪摸到了这间客舍,没想到一入门就见玉甲辰率一众弟子举剑迎着自己。

  所幸他此时未戴纱笠,而玉甲辰与其余门生又未曾见过他真容,一时间倒也真将他当成了个行路人。

  “王…小元?”

  “不用费心记,”玉求瑕在门外拧了一把衣角的水,“这名儿每户人家里都能逮出三四个,寻常得很。”

  玉甲辰先前呆呆地伸手在袖口比划,此时一听正色道:“既然王兄所言如此,鄙人过后定会将大名仔细相忘,不留踪迹。”

  玉求瑕:“……”

  他临下天山门之前嚼了把雪,把嗓子给冻哑了,偷吃米酵子时又被辣得喉口肿痛,此时说起话来含含糊糊,时不时挟着一两声咳嗽。

  玉甲辰只觉得他身形看着熟悉,却怎么也认不得此人就是他师兄。他沉默片刻,终于审慎地颔首,用眼神示意众人收剑,良久才迟疑道。

  “王兄请进,是鄙人失礼,竟以刀剑相向。实不相瞒,鄙人一行人正忧心匪患,不慎将王兄当作夜游于街的恶徒……”

  玉乙未咕哝道:“何必与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说这些话?他帮不得我们,我们也不应帮他。”

  丙子悄悄拧了一把他,嗔道:“师兄所言差矣。今夜大凶,积些德总归不赖。”

  雨声渐密,重重打在灰瓦上,像擂鼓呼号。天光却格外凄冷,四下里都是暗沉的。玉求瑕的素袍浸透了水,经风一吹有些受冻。他挑了张长椅坐下,将袖子捋起缠在臂上,往烛火边凑过来。

  其余弟子围着灯烛趺坐,可手仍紧紧搭在剑柄上,神色惶然。

  众人闷声不响地坐了许久,玉甲辰觉得静得过头,便轻咳一声,转头向玉求瑕搭话:“王兄是丰元人么?”

  “广信人,后来到了嘉定。”

  玉甲辰听了,眼里闪起讶异的光,“鄙人孤陋寡闻…广信在哪儿,嘉定又在何处?”他出天山门的时候少,对凡世可谓一无所知。

  “在南海,那儿没有雪,到了大寒日头依旧辣得很。若是钻进山沟子里就无事,要在暑日走可要脱掉两层皮。”玉求瑕眨着眼,望向瓢泼雨幕,喃喃道。“嘉定…是个好地方。‘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1]’。”

  “南海,蜀中,那岂不是有千里远?大老远的跑到这处干啥,又不是京城。”玉乙未插口道。

  玉求瑕思忖片刻,开始信口胡诌:“唉,各位有所不知,我原本在嘉定混得个安闲日子,平日里给小少东端茶送水,作牛作马,不想一日东家满门遭屠戮,仆从皆遣散逃命去了。我心中放不下,便到此地寻人来啦。”

  众门生听了,皆蹙着眉头,面上显露出悲悯之色。玉甲辰小心翼翼地问:“如此说来,王兄是来寻仇的?”

  “不是寻仇,不过是循着他们踪迹来寻人。”玉求瑕环顾四周,“此处四面受伏,的确算得大凶。”

  “此言何意?”玉甲辰似火燎般跃起,颤声问道。

  玉求瑕道:“诸位这几日可是见过些黑衣人影?如夜行寒鸦,似无定幽鬼。”

  “见过。”玉甲辰惊骇,“难不成王兄已知他们面目?”

  他见此人平平无奇,不似个习武之人,身上却染着股江湖气,说不出的老成。

  “武盟大会在即,天山门数年不出,此时露面,自然不会教仇家轻易放过这等上好机会。玉北玄不在,今夜正是动手良机。此处为瓮,我们是鳖。”玉求瑕叹了口气,“唉,要不是我循着他们踪迹至此,又如何救得你们性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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