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7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这话听得玉求瑕浑身一抖,他的眼光在自己周身转了一回,迟疑道:“在下哪处像天山门的人了?”

  三娘自知失言,搪塞道:“我见过舞刀弄剑之人,你与他一样,身上都有股江湖味儿。”

  玉求瑕只是笑笑,低头用槌棒在水里捣着褙子。

  左三娘先前从颜九变那处得知,他要杀的人正是眼前这天山门的玉甲辰,又听闻此人厉害得紧。她怕颜九变杀不成此人,这包袱又得丢到金五身上,金五对付江湖榜上前十已是分|身乏术,再有余力来杀此人。于是她与颜九变商量一番,让她前来试试此人。

  她不会武功,杀伐气不重,又嘴甜人乖,数日来倒也与姑娘小姐们混得熟络,没人能从这副壳子里看出候天楼的印迹。

  眼见那白衣人总算将澡豆子使完,把洗净的绢衣汗巾往盆里一放,便要抱着盆离开,三娘赶忙跳起来小步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问道,“喂,你这般厉害的人,怎末要到这贱籍之处来?”

  玉求瑕道:“在下不厉害。”

  “你手上有茧子,一定时常握剑,日日杀人。”

  “在下不杀人。”

  “既然不杀人,那握剑作甚?”三娘缠着他问。

  这话令玉求瑕叹了口气,“…是为了救人。”

  “救出来了么?”

  “没有。”

  三娘见他忽而闷闷不乐,赶忙扯着他衣袖道,“不打紧,你还是厉害的,一时救不出,明日还能去救,来日方长嘛。”

  “他等不了这么久。”白衣刀客只是摇头,随后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像挂了把锁,任三娘怎么逗他都挑不出话头来。

  三娘在他身边转悠了好几日,看着他每日里勤勤恳恳地帮倌人们洗衣,溜出园去在丰元里混日子。她发现玉求瑕总爱偷摸着在摊棚前晃,趁店家不备悄悄把铜板掷在人家脚边。

  “这是做啥?”三娘趁机逮着他问。

  “还债。”玉求瑕答道。

  “又还债又救人,这是在积下世福报?”

  玉求瑕笑了。“天山门的人,自然是做不得坏事的。”

  三娘也笑呵呵道:“你是天山门的人。我听到啦,不许耍赖。”

  他们在丰元博盘似的街巷里走了一路,此时坐在水边,醉春园的青帘子在风里柔柔飘荡,像百十条玉臂对人招揽。女孩在阶边一下一下地踢着石子儿,荡得水面涟漪四起,画船的影子在水波里搅碎。

  玉求瑕问。“若在下是天山门的人,姑娘要将在下如何处置?”

  左三娘转头望着他,神色忽地哀婉了。她抿着唇思索良久,方才吞吐道。

  “我想要你…救我。”见玉求瑕怔怔地看她,她的眼里忽地泛起了潋滟水光,目光飘忽不定,“你不是会使剑么?不是镇着西北,无人敢进犯么?小女子对你…有一事相求。”

  她蹲下|身子,靠在他身边,像遭风拂弯的弱柳。她装起假模样、撒起娇来可有一套,连金五都拿她没办法。三娘思忖一阵,便哀声道。

  “大侠有所不知,我本是闺中女子,本有一意中郎,却不想遭丰元喇唬盯上,偏要我做他妾。小女子不肯,他便纠集了些无籍刁民,将亲闱重创,诬我兄弟犯命。我…我没法子,只得随着绣花娘入了园,做些皮肉生意……”她愈说愈悲,捂着脸哭哭啼啼。

  玉求瑕最见不得人哭,见三娘哭天抹泪,他慌得六神无主,左摸右摸,总算寻得块鲛绡来,这还是倌人们赏来的。“姑娘莫急……”

  三娘一把牵着他的手晃,“如何不急得?那喇唬拿了我姐姐性命要挟,明日便要大张酒宴,要在全丰元人面前强要了我,我…你要我如何是好……”

  玉求瑕手忙脚乱地去抹她眼泪:“在下去与那位…公子说说道理,定有转寰的余地。”

  “真的么?”

  “真的。”玉求瑕叹气,“世上竟有此等无义之徒,让姑娘如此伤悲难过,在下实在看不过眼。”

  这话听得女孩顿时心花怒放。三娘表面上哭天抢地,心里却在兀自发笑,她与颜九变说好了,要摆一出假宴来要他自投罗网。到了那日,自己便趁其不备在贴身之时将毒针刺进这人身子里。颜九变扮作那恶光棍,在布伏好水部众人,一举取得此人性命。

  想到如此一来便不用劳烦金五出手,三娘心里大喜,觉得自己算得能替他分忧了。这玉甲辰也算得个戆头小子,连自己这番胡话都深信不疑。

  她像依人小鸟般,将脑袋靠在白衣人肩头,将玉葱似的纤指一根根往他手里搭。玉求瑕以前可没与女子这般亲昵过,身子板绷得笔直,瑟瑟发颤。三娘握住了他指尖,往他耳边吹气儿,“哥哥,还有一事,你依不依得我?”

  玉求瑕转头看她,五官的轮廓在日光里投下浅浅的影子,像桑纸画里的人儿。左三娘蹙着俏丽的眉头,轻声道,“那喇唬赖皮赖脸,这次放过了我,下次依然会来犯事。我想教他死心,让他知道我是个有主儿的人,欺侮不得。”

  要论贴身之时,只有跨了鞍,待这人除了衣物刀剑后,她与颜九变才好下得手。

  她摸了摸袖里的银针,抬脸看玉求瑕,眼里亮闪得似落了九天的星子。

  “…就当是作场假戏,哥哥,我也不怕人说闲话。能与我拜一回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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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就是这个意思,但被俺水了九章左右。玉求瑕这里是不记得与三娘见过面的(这章太赶了,以后会修叭……

第96章 (十一)桃李醉红妆

  铜镜里映出个俏丽的面庞。左三娘描了鸳翠眉,在颊上浅浅点了胭脂。花钿贴罢,金簪妥帖,她这才站起身来,喜孜孜地转了一圈。红袖衫映在镜里,像火般浓烈。

  她早想如此打扮一回,凤冠霞帔,端坐在八抬大轿里,满心甜蜜地候着如意郎君。她还想着待撒完谷豆后,掀开盖头的人是金五,屠苏千岁酒,新人罗列时[1],其后便是洞房花烛夜,共食床头果。

  左三娘愈想愈害臊,脸像烧起来般滚烫,竟不觉有个黑影在身后闪出。

  颜九变推了门走进来,眼神阴冷。他扫了一眼她的装束,道:“三小姐,你的毒针备好了么?”

  这顶着夺衣鬼面的刺客抬手将台边的红粉盒,白矾罐儿推开,不客气地把身子往台边一靠,“到了那日,我先与水部的人伏在外头,床头放着白瓷杯。你看准时机,若是近处袭他不成,便以摔杯为号,我等立时鱼跃而上,取那天山门玉甲辰的性命。”

  他又恨恨地道:“这事儿还是要使些阴法子为好。天山门与世相隔,那玉甲辰刀法虽好,却禁不得女子逗弄,定会对三小姐放下戒心。”

  见三娘依然一副痴乱神色,颜九变蹙眉道,“三小姐,你听得我的话了么?待入了房,你去除他衣物,把刀取走,我们方好下手……”

  三娘正想入非非,冷不丁被打断,又见他将自己妆奁弄得乌七八糟,气得骂道:“好你个水九,我说过要帮你,你倒给我添乱来啦!”

  她撅着嘴道,“杀个人有甚么难的?五哥哥眼都不眨便能做到的事,我闭着眼也能做来!”

  颜九变沉声道:“那人是天山门的三珠弟子,玉北玄钟爱的玉甲辰……”

  “管他是谁呢,再如何厉害,还不是日日在醉春园里当别人小厮,替旁人洗巾子?”三娘摆手,往盒里再抹了些粉,扑在脸蛋上。颜九变拿她没法子,只得哼了一声,退出房去。

  待那人走了,左三娘反而迷茫犹疑起来。

  清冷的月光像水般在纸窗那头泻过来,淌在艳红的对襟衫上,把喜庆的红抹掉了一层。她跑到楼上拉开竹帘,远处传来锣鼓喧声,挨着宅子的戏楼里在演驴皮影,她怔怔地望了半晌,抱着身子的两臂忽而环紧了。她蹲下|身来,眼前却是戏楼里摇曳的烛火光,晃得目眩。

  她想起有一夜自己弄混了给红倌的胭脂,遭了鸨儿的骂。她自小便不是个受得委屈的人,当下眼里便滚出泪珠来,蹲在竹园里哭。玉求瑕望见了,便扯着她翻出篱来跑到北院门的戏楼看灯影戏,他身上只有块铜板,便蹲着身子叫三娘踩在他肩头,在在竹叶间偷看羊皮影人儿舞枪弄剑。

  那晚演的是狄青平南,三娘看得痴神,最终却只看了一半,因为玉求瑕在下边蹲得腿麻,最后累得打抖,险些把她给摔着了。后来为了赔罪,他去赊了个热馍来,里面夹着花椒凉肉,她一边咬一边轻轻打他,他也笑呵呵地没还手。

  三娘觉得玉求瑕是个窝囊赖皮的混子,身上没半点宗门气质。别的江湖人不是面露凶相,身负兵铁,就差往脑壳子上贴张字条儿写明师门名姓,可玉求瑕平日里除了混些吃喝外,倒很老实本分,既不张扬,也不恃武而骄。见帮虎欺侮老弱,他会暗地里绊那些恶棍一把,又快手快脚地把伤民扶到病坊里,末了不留名姓,拂衣而去。

  此时她望着手里的荷包,里面躺着几枚淬毒的银针,心里忽而拧得紧巴巴的。她得去杀人了,还是杀掉那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一想到这事儿,鞋头里就像灌了铅般重,挪不开步来。

  从铜壶孔里钻出的水滴滴答答地响,每一声都似是落在心头,扰得三娘心绪紊乱。她将对襟衫子换下,又穿回平日的素白袄子,望着手里艳红的喜服发呆。衫上忽地出现了几枚圆圆的水迹,她才发现是自己落的泪,不知是出于怕还是忧。

  她默默地想:自己和玉求瑕在园里混了有些时日,平日里一起在丰元耍闹,玉求瑕总想着法子护着她不受欺侮,两人早似金兰之交,如今教她如何下得了手?

  “我…要杀人了。”三娘望着天边的月亮。银盘被天狗咬豁了口,残缺的地方像只漆黑森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她喃喃道,“…要杀他。”

  风划过窗棂,呜呜咽咽地响。锣鼓声停了,四下里静得吓人,院里被月光照得白而凄惨。女孩坐了好一会儿,才捧着绢衫站起来。

  她从廊子里出来,月光皎皎,北客房前的一树梅花望过去像落了雪般。在梅枝的阴影里有个人,提着琉璃灯的铜线,在默无声息地看着花儿。

  三娘怔怔地走过去,金五听到脚步声,面无表情地回头,目光却在她手上的对襟衫上流连了片刻。

  他俩对望半晌,同时问出了口。

  “你在做什么?”

  左三娘一愣,悄悄吸了吸鼻子,怕金五看出自己哭过。她笑呵呵地说:“我来猜你在作甚么,你也来猜我的。”她看见金五手里握着个白檀盒,盒中放着些梅花瓣儿,抢着道:“你在……偷花儿吃!”

  这人除了在房里养伤,就只会往火海刀山里赶,今日难得出来透一回气。依三娘对他性子的熟识,除了偷吃实在再难想到第二个缘由。

  金五淡漠地望着她,目光像两把尖利的刀,“…你要杀人。”

  少女浑身一颤。

  她旋即打着哈哈道:“五哥哥,你又说些胡话啦。莫非是吃坏了肚子,连带坏了脑子?我哪儿像是要杀人的模样?”

  金五说:“你药柜里的钩吻草全不见了。卷桃花,蛇天茶,乌头也是。”

  这些皆是剧毒草药的名字,三娘本以为他从不留心自己平日里干的活儿,却没想到这人过目不忘之才至此,凡见过一次她药柜里的名目,便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三娘道,“我闲着无事就泡水来玩儿。”

  金五却单刀直入地问。“是颜九变让你杀的么。”

  “不是…”她踟蹰了半晌,喉头紧张地滚动。月光下金五的眼格外地亮,像烧着两簇幽火,可他的神情却像覆了坚冰般冷酷。三娘心里紧了几分,最后还是绞着衣角嗫嚅道,“……是。”

  “要怎么杀?”

  黑衣罗刹埋下头去,一片片拾起花瓣,扔进盒里,漫不经心地问,仿佛并非在怪罪她,可三娘却知道他在生气,问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审讯般。

  她手里揪着那艳红的喜服,结巴道。“我…我扮作他娘子,引入洞房,那儿逼仄,不仅布了水部听声的人,也使不开刀,而他顾忌着我,肯定束手束脚。我先趁机将他刀拿开,然后在贴身时用银针刺他…”

  “要杀便杀,为何要这么大阵仗?”金五冷冷地问。

  “醉春园是南派的地儿,得把他引出来才行,不然得遭南派耽搁…是颜九变说的。何况我与倌人们混熟啦,在这儿嫁娶之事也不稀罕。”三娘被他看得紧张,话都说不利索了。

  “五哥哥,你放心,我杀过人。而且水部的人能借着喜宴埋伏在外头,咱们一齐上,都还取不得一个人头么。”

  金五却淡淡道。“不行。”

  这两个字立时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三娘觉得有浪头在心里翻涌,撞得她胸口又闷又疼。她呆呆地看着金五,这人只是埋头捡着花儿,月光落在身上,像披了一身霜雪,仿佛连影子也变得飘忽浅淡起来。

  她费尽心思,就是想为眼前这人分一回忧。若是颜九变杀不得那天山门的刀客,届时定会劳烦金五出手,可她再也不想看到金五像匹孤狼般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又披着一身血回来,闷在房里也不知死活。

  三娘声音发颤:“我只是…不想让你费心。五哥哥,你每杀一回生,岂不是又叠一层业?”

  金五摇头。“这是我的本分。我的手握剑惯了,再沾几个人的血也无妨。今世的孽下世再报,至少这辈子还轮不到你替我杀人。”

  夜风擦着鼓楼飘来,掠进深院里。一树梅花摇动,玉琼似的花片落在他肩头,像纷扬的雪点。金五站起身来,齐腰明甲泛出寒凉鳞光,晃得三娘眼睛有些生疼。他神色不变,道。

  “你若是死了,左不正会笑。她会笑我所思所做皆是白费力气,黑衣罗刹连个裙衩小女都护不好。我不会让她得逞。”

  他语气寡淡,却字字斩钉截铁。“所以你不能死。人由颜九变和我来杀,你不必插手。”

  这话疏离得很,不知怎地让三娘气恼了起来。她抿着唇默然片刻,大声道。“甚么叫我不必插手?我只消坐在洞房里,半推半就一番,趁机拈枚银针,便能比你们刀来剑往的杀得利落!”

  金五只是问她,“那人若是个武艺高深的登徒子,你该如何是好?你与他同居一室,就不怕被动甚么手脚?”

  他今天难得话多了些,可神情又冷得过分,道,“你还未到待字闺中的年纪,就已经要污了自己名声?”

  左三娘红了脸,却支吾着挑不出反驳的词儿。金五说得不错,她心里像吊着石头,七上八下的。她不怕玉求瑕真动甚么手脚,可孤男寡女处在一室,着实让她稍许心慌意乱。

  她忽而觉得手里一松,低头一看,脸色倏地煞白了。

  金五把那件艳红的对襟喜服从她手里抽走,冷冷道:“转告水九,要他撤了水部的人手。”

  他看了那圈金铺翠的嫁衣一眼,声音平淡,没一丝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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