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8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似是有人擦燃了火苗,在他们身上燎。先前兴许是一星半点,往后便愈发滚烫炽烈。

  金五喘着气,忽地疯也似的挣扎起来,他大吼道,“放手!玉求瑕,你他娘的快放手!”

第102章 (十七)桃李醉红妆

  听得怀里那人不住吼叫,玉求瑕却死也不肯放开手。七年前他松了手,足足后悔了几千个日夜。他觉得哪怕只是松了分毫,他家少爷就要像烟一般从指缝里溜开,再也抓不住了。

  甜香发腻地萦绕在鼻尖,玉求瑕忽而觉得自己也像被灌了酒般酣醉,脑袋晕乎轻飘,似在云端悠悠的走。

  金五还在像方搁浅的鱼一般扑腾,一刻也不肯安生。开始还在对玉求瑕破口大骂,问候他家祖宗,甚么尖利的腌臜词儿都一箩筐倒来,听得玉求瑕满面通红,到后来话语渐渐含糊,声音也弱了些,光在喘气儿了。

  “离我远点。”金五有气无力道。

  “不要。”

  “那就放手。”

  “…不敢。”

  玉求瑕觉得脑袋里像灌了铅,头重脚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金五,却忽发现对方没了声息。他没发觉房里的异状,只觉眼前像有光点在晃,亮如白昼。他死死箍着金五的手,凑到那人耳旁唤道。“少爷?”

  金五不说话了,他垂着头,瞳孔有些涣散,汗珠从惨白的颊边滑下,在地上坠成几点圆圆的水渍。他俩的身子现时都滚烫地贴合在一块,热汗涔涔,仿佛连月光都被这灼热炙烤得如翻滚的元水。

  “你…”金五晃了一下脑袋,断断续续道,“放开我。”

  这话方才不知嚷了多少次,玉求瑕可不肯,反而又勒紧了他几分,执拗道。“不要,我才不要,少爷。要是放了手,你就得把我给打一顿啦,我还没想死。”

  话虽如此,刀客也渐觉古怪。甜丝丝的媚香从四处涌来,直让他血往脸上涌,衣料擦在身上麻酥酥的,在肌肤上激起涟漪似的战栗。金五潮热的呼吸扑在面上,他的心也似擂鼓般怦然作响,发狂般地撞着胸口。

  玉求瑕觉得有云雾蒙在眼前,兴许是隔七年,他今儿不知怎的就觉得他家少爷格外好看。微睁的碧眼里像笼了空濛山雨,寒霜化作两池荡漾春水,袅缭得乱人心弦。

  “放手,我……”金五的眼睫在颤,声音低了下去,许久才挤出个字。“……痛。”

  玉求瑕一点也不肯松手,他心跳得厉害,觉得言语胡乱地往嘴巴外蹦。“别,别来这一出,我知道你又耍我。少爷,你最会装啦,哪次不是扮得可怜兮兮地去找夫人?我才不信你…”

  话音没落,他就忽觉得金五瑟索发抖,接连咳了好几声,血立时滴在地上,刺目的殷红。

  玉求瑕没想到这出倒是真的,吓得一动不敢动,只赶忙问道:“…少爷?”

  金五这时可真痛得厉害,喘不上气,他有些后悔带着伤跑来这处了。本想着对方应是个一刀便能解决的货色,没想到竟难缠至极。他肋骨断了,经过一通磕绊,若是重点还说不准要戳进肺里,因为他现时呼吸里都带着铁锈味儿。

  在这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自己要挨左三娘揪着耳朵骂了,说不准还要被她按在床上养三四月的伤,不许出门,这可得让他百天内都闲得发慌。

  夜色里罗刹鬼脸色惨白得吓人,却又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声音若游丝般轻。“脏腑八成…出了血。”

  见他每喘一次,口鼻间似是有血雾在涌,玉求瑕赶紧松手。先前金五动作略显僵硬,又时常护着胸口,玉求瑕便猜他是不是伤着了,不想果真如此,看着还伤得挺重。

  “我…我和你闹着玩儿的,少爷,你若是难受,直接与我说不就成了?”

  玉求瑕慌慌张张,却先摸了地上落着的瓷瓶,抓在手心里。他赶忙去看金五,这人与以前不同了,要是七年前的金乌,哪怕只蹭破了些皮,手指擦了道口儿,都会先到林仁夫人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先撒泼一场,哪像现在这个闷葫芦,甚么话都不肯说?

  金五撑在地上,一边手捂着嘴,气息不匀地喘,时不时挟着几丝咳嗽。他呼吸又急又浅,胸膛起伏,像急速拉动的皮橐,身子渐渐蜷起缩成一团。

  玉求瑕凑近他,一时急得六神无主,碰也不是,扶也不是。正焦急间,却忽见金五指缝里隐现出嘴角上扬的弧度,又突兀地听他道。

  “…呆子。”

  刹那间,罗刹鬼抬手往玉求瑕面门按去!玉求瑕倏地瞥见那指尖套着枚新月铙,寒光锃亮,锋利得残忍。原来他脱了缠缚,总算从身上摸出暗器来。

  见了这出,玉求瑕既惊又难过,心里连连叹气,脱口叫道。“少爷…你又来诓我!”

  铙锋已探到他眼前,金五声色俱厉:“不诓你诓谁!”

  刚才那血是他咬破舌尖吐出来的,倒还真有些唬住了刀客。他向来可会装病,只可惜装没病的时候比较多。

  玉求瑕一面作惊惶状,一面却伸手用瓷瓶巧妙一格,抵住刃锋。他丢了刀,情急下只得摸出身旁落着的玩意儿抵挡。金乌用这法子偷袭过他数十百来回,他早了然于心。可要不是他自己也甘愿挨骗,他家少爷也不会次次拿这法子作弄他。

  那弧刃削铁如泥,刺客又使了全身气力,一下便把瓷瓶掼了个豁口。细白的瓷片四下迸溅,打入墙中,落进地里当啷作响。一股粉尘忽地蔓了开来,像浓重的云从天里坠下。

  粉烟扑头盖面而来,金五觉得眼眶又痛又热,像有人撑着他眼皮往里边洒辣椒粉,更要命的是那烟裹着浓香往口鼻里钻,所经之处似有万蚁噬咬,麻痛里竟透着几分酥|爽。他呛了几声,喝道。“你拿的什么玩意儿!”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玉求瑕也呛得涕泗横流,好不容易睁了眼往地上的瓷片儿一看,总算认出了上头的字,老实地回道:“春宵散。”

  “什么?”说不准是药效还是急火攻心,金五霎时双膝一软,撑着墙才没倒下去,他红着眼瞪对面那人。

  玉求瑕咳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答他:“咳…醉春园……常用的方子。”

  眼前的光景忽而不真切了,像有石子打在水里,泛开层叠涟漪,黛青的夜空与月光像水般在面前浮动。不知怎的,金五在朦胧间好似看见了远处的烛影,歌伶舞妓柔美的身姿在纱帘后绞缠,欢声浪语。

  他想起往时在同乐寺里守夜时听刺客们谈天,说水部的人向来使黄赤之道,为了窃信杀人在床笫勾魂上颇下功夫。入了水部,那便再不算得雏儿。他又想起水十六第一回 去杀人的模样,她性子向来寒峭,那一夜归来后却眼眶发红,一瘸一拐地躲进观音阁后落泪。

  那时他觉得这是件平允的事儿。刺客们笑水部的人快活自在,能鱼水相欢间不费劲地取了人命。金部杀人向来以命换命,水部只需破了身,与人入房厮磨一回便成,轻易极了。

  只是现时金五似乎明白了水十六那夜落泪的缘故,他们都是被拘束着的人,命不由己,情亦然。

  似有一片黑雾蒙在眼前,一切都混混沌沌,如天地未开。金五使劲儿想睁眼,眼皮却耷拉着抬不起来。他觉得自己时而在天上飘,时而撞进漆黑暗沉的海里,有无形的手攥着、碾着、扯着他,要将他五体扯裂,先时觉得冷,而后又热得过分。

  有潮热的气息洒在他面上,金五眼饧耳热,神智不清,只隐约觉得有人抱着他,在耳边低低地唤,“少爷……”

  那声音熟络得很,一时间扯得他心头闷痛。但他说不上来这感觉,只一个劲儿地往后缩,想从昏黯里抽身。那春宵散的劲头着实够大,他不留神吸进了大半瓶,现在头痛欲裂,身上沸水似的发烫,呼出来的气都灼烈得很。那人似乎昏乱了,又哭又笑,抱着他不肯松手,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少爷。

  “我…不是……”金五总算捉回一丝神智,卯足了气力才把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俩挨在墙边,像软泥般瘫作一块,玉求瑕这回把自个儿也赔上了,两人这时都迷昏了头,热疯了眼,却身子发软,再无厮打的气力。

  他俩都难受,火从脚底一直燎烧到头顶。金五被药沾得多一些,脑壳子遭棒槌敲打似的疼。

  玉求瑕忽地抓住他肩头往墙上掼,眉眼弯得像月牙,用额头磕着他脑袋道。“不,你就是。如果你不是…那我这些年头岂不是白活?下辈子要偿天山门的债…下下辈子……得还天下人的情,只有这辈子能看着你啦。”

  他气喘得很急,看着在笑,眼睛却水润晶亮,墨黑的眸里盈着泪花。“少爷,你就应我一声……成不成?”

  这些话依旧没头没尾。金五听不懂,也没心思去听懂,他咬着牙摇头,汗珠汇成了细流,没入红绢衫里,湿透的金线牡丹花儿贴在身上,热得他难过。

  玉求瑕叹道,“我猜你本是要应的……”金五忽而觉得肩头一松,那人把手移开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听他笑道,“…但被我亲得说不出话来啦。”

  金五眼瞳缩了一缩,有片阴影忽地覆上来,攫住了他唇舌,把所有灼热喘息堵在口里。

  “……唔!”

  倏时间他懵了头。混沌的脑子里像有山翻海转,遭了晴空霹雳。

  牙关被侵开,舌尖探了进来,在嘴里游蛇似的绞缠,轻挠着内里,激起一串细微的战栗。金五喘不过气来,被堵得头昏眼花。弄情香与春宵散像舞妓们婀娜的玉臂,撩拨,轻抚,摩挲着周身,舐得他难以自抑。

  刺客头脑犯浑,眼前有五六个影子在晃,连那人的模样也望不清。但现下已想不得那么多了,金五只觉得自己头颅似铁般沉,眼前发暗,伤处也一阵阵刺痛,似是随时要昏聩过去。他胸前的伤口压得迸裂似的痛,膝腿发软,身子想要像水一般滑下去,可玉求瑕抱着他,一点儿也不肯松手。

  琵琶小曲儿悠悠地从夜色里传来,倌人们柔媚的嗓音像蚕丝般一圈圈绕在耳旁,两人心如飞马疾蹄般怦怦跳动,唇舌吮弄的水声清晰可闻。晶莹液珠伴着紊乱的气息从下巴淌下来,滴在红衫青服上。金五被浑浑噩噩地按着亲了好一会儿,气都喘不匀。

  那人终于放开他,轻声道,“少爷…”

  金五眯着眼看了半晌,春宵散药效厉害,眼前人影影绰绰,瞧不清颜面,于是他在半昏半醒中执拗地拧头。

  谁知那人笑道,“你不认,我自有法子。”

  说着便又托着他脑袋,轻啄似的在他唇上点吻,初时如细雨绵绵,后来旖旎缱绻,欢合似的在口中深深搅弄。金五被那人折腾得难受,血都冲到脸上,红得发烫,碧眸却涣散而浑浊,望不清物事。他俩凑得近,气息灼热,绞缠交织,撩逗着心思。

  玉求瑕笑嘻嘻地捧着他的脸,认真道。

  “你不认一回,我就亲你一下,亲到你答应为止。”

第103章 (十八)桃李醉红妆

  玉白刀客只有在这时才言出必践,果真开始作弄金五。先是问他名姓,再一一将往事问来,金五稀里糊涂,只知摇头,再加之玉求瑕也昏头胀脑,说起话来无甚条理。两人如鸡同鹅对,最后只又纠缠作一块儿。

  玉求瑕抱着金五又亲了一会儿,心里昏昏沌沌,隐约觉得这人的确该是金乌,可不知怎地就成了候天楼的刺客,还是个杀人盈野、诸恶尽作的罗刹鬼;他也不知道今夜自己是怎的吃了豹子胆,居然现在和他家少爷干些破规逾礼之事。

  “定是…春宵散的缘故。”他心道,脑子里烧得发昏。

  他俩如干柴着了烈火,厮磨来往,连微凉的砖板都染着从身子里迸出的火热。地上碎瓷片多,两人扭缠着从墙边挨到床上,金五初时还推搡着,后来药效渐烈,竟像狸奴般挠他背上衣服,不时咬他一口,渐渐失了耐性。

  明月在窗格里挂着,像泛着清辉的银盘。金五躺在大红的鸳鸯被里,朦朦胧胧地望着那轮满月,玉求瑕正俯身上去吻他,忽见凌乱的衣襟下露出一段惨白的脖颈,墨迹般的刺痕若隐若现。待掀开他衣襟,却见琵琶骨上刻着个灼目的如意纹,青黑的墨似是渗进了骨子里。

  候天楼的如意纹。

  玉求瑕心里一颤,他不是未曾见过,但却没见过刻得如此之深的纹样,仿佛每一刀都下了重笔,连削掉皮肉都抹不去。这人果真是候天楼刺客,身负杀业,血仇入骨。

  忽听得金五口齿不清地道:“…天亮了。”

  刀客迷糊地伸手去摸他脸,笑道:“还没,远着呢。那是月亮,不是日头。”

  金五喘着气儿摇头,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明月,他中了药时倒了没先前那股戾气,软绵绵地瘫在鸳衾里,任对方作弄了好一会儿。玉求瑕亲上来时他木然地回应,眼里空荡。

  过了一会儿,他忽地抬起手来,搭在玉求瑕颈侧。玉求瑕以为他得了趣,却不想脖颈上一片滑凉,才惊觉金五手里握着块瓷片。

  先前在地上滚了一遭,他便把碎瓷片藏在袖里,伺机而动,没教人发觉。

  “你……”玉求瑕料定自己躲不开,顿时心如促蹄,蹦得飞快。刺客要是此时把尖利瓷片往旁一捅,他定能立时魂飞西去。

  眼前这人已不是往时那看着面恶,实则心软的金家少爷了,他瞧得出来,金五不像一个人,而像把磨利的快刀,戮人饮血,寡义薄情。他总觉得不该如此,却又猝然想起方才金五所言的杀了左三娘一事,顿时心如刀割。

  金五的目光越过他肩膀,直勾勾地望着月亮。刺客的头脑依旧一片混沌,只余下杀人的本能,他只望见一轮白晃晃的光挂在天边,明如白昼,脑海里猝然间掠过芜杂的光景。

  那似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在出檐下蹚着水玩儿,天井里布着细密的雨帘。着月华裙女人在堂屋里笑盈盈地望着他,璎珞葢头,碧眼如画。他爹在庭里走,俯身在盆里细细摆弄秋海棠的枝叶,明明该是个沙场点兵雄豪汉子,却不知怎地像白面书生般性子懦弱温厚,只爱钻读古籍弄花草,每日往脸上抹鸡子清和杏粉,被他娘笑道是边军里的窝囊废。

  男人把他拎到檐下,用绢子抹掉他鼻间上的水珠,指着外头道。“你可知这是甚么?炳火暹明,日中踆乌。你名儿是这么来的。”

  他皱着鼻子,吐起了舌头。“有啥好的,日头一出,娘又得扭我去学算学啦,我倒愿它永远爬不上山头来。”

  男人只是笑,俯身到他耳边悄声道,“名是你娘给的,她说在她们那儿要承名,便从自己名儿里拣了个字,给你胡乱安了。”

  知此缘由,他气得跳到水洼里,胡乱踩了几脚,剔透水花溅到石阶上。女人用生涩的官话喊他名字,格格地笑。

  金五像隔着纱帘般望着这朦胧光景。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在天际,这一隅天地里有他,却又不属于他。

  女人柔俏的嗓音与碎玉片子的叮当声和作一块儿。可他听不清她的言语,想不起本该安在自己身上的名字。他把自己给弄丢了,且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忽地一黑,天旋地转,暗潮似将他拥入另一处回忆。先前的明媚暖意倏尔消褪,独余他在一片血海里。皲裂的尸块吊在刑房梁上,窗格里透着一线凄冷的天光,映得满地鲜血阴惨。

  左不正站在他跟前,夜叉鬼面上染着斑驳血痕,手里提着钉板,上面挂着融烂的肉糜,她艳红的唇一张一阖。

  “从今往后,你是易情。是我的好师弟,最爱的人,除此之外谁都不是。”她的声音冷冽似铁,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弯身来摸他眉眼,“你无处可归,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睁着眼,干涩得却再也涌不出泪来。夜叉手里拈枚金簪,那是他娘最爱的簪子,上面穿着只被血染红的眼珠子,瞳仁青碧。

  “…我不是易情。”臼齿咬进了肉里,带着苦涩的血腥味,他执拗地拧头道。

  左不正微笑,“那你是谁?回答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搜肠刮肚,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头脑空空。木部的人按着他,把毒水一瓶瓶地往他口里灌,他又咳又呛,涕泗横流,脑袋像遭了铁骨朵一锤。

  名字没了,过往的他已不再是他。

  他呆呆地望着那身覆山文甲的女人,忽而发现在钉板间挤着半张脸,眼洞空荡,似在无声恸哭。那是他娘亲的面容,如花笑靥被长钉穿得千疮百孔,半边成了血泥。被刺客们枭了首,尸身刺在云鬘山顶遭雨淋日晒,渐渐烂成蝇蛆栖生的肉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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