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8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您…莫非您是……”张权先开了口。他心里已有了个想法,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那老道士笑容可掬,只听他道。“贫道白云子,云游已久,今日方回到这换月宫来。”

  “白云子?”

  两人如遭晴空霹雳,瞬时懵了头,瞧瞧那阖眼大睡的少年,又望着眼前这松形鹤骨的老者,这才发觉自己先前遭了骗,认错了人。那少年在老祖像前如此不敬,竟把山藤套在老祖颈子上搭了张网子,在里头呼呼大睡,他们先前以为是换月宫主才有这个胆儿,如今看来是那少年有意讹他俩。

  少年懒洋洋地睁眼,却又打着呵欠眯了眼去,但听他含含糊糊道。“不错,我不是白云子。谁叫你俩进了窟,不由分说便要拉着我说话,唉,我一昏了头,便应了你们啦。”

  张权勃然大怒,也不顾当着白云子的面,跳起来指着他道。

  “这猢狲小子耍得我俩好惨,仙长,您可千万管教好这滑头小儿!瞧他敢在老祖像横卧,定是个逾矩无礼之辈,若不加管束,今后岂不是败坏了换月宫名声!”

  赵岭也气得七窍冒火,帮腔道:“一介封炉小童,怎地如此僭越?报上名来,要我替你们师长好好教训一回。”说罢便仍将铁剑抓在手上,作咄咄逼人状。

  见他二人暴跳如雷,丑态尽出,少年只是用衣袂搓了搓眼角,把脑袋重新挨在胳膊肘上,怠倦道:“我的名字?”

  他打着呵欠,口齿不清道,“迷阵子。”

  赵岭张权对视一眼,觉得不曾听过这名儿,心中大喜,愈发料定他是个无名小辈,如今来狐假虎威,要耍他们一场。

  赵岭嘲弄道:“白云子仙长是你师尊?怎地教出你这般没精打采的徒弟来?”

  白云子又是一番大笑,他捋着长须,从石级上缓缓而下,如履云端,却不见他脚步翻动,仿佛真如天人下凡。他步至藤床前,教两人心头震动,赶忙再拜了几拜。

  谁料老道人望着那少年,忽而屈膝一跪,恭敬道:“晚生白云子,参见师祖。”

  赵岭摸摸下巴,他觉得自己的下巴有些酸,险些要掉下来。张权的脊梁骨忽地抻直了,像磐石般稳稳跪着。

  少年迷瞪地摇头晃脑,懒洋洋道,“起来。”

  白云子果真恭顺地起身,侍立一旁。他望着那少年,先前那副从容之态倏地收去了,甚而有些诚惶诚恐。

  “白云子。”

  听那少年唤声,老道士不敢怠慢,忙道:“晚生在。”

  少年道:“将瓷銚、茶鼎拿上,沏些茶来。罐里还有些白毫,用了便是。我方才尽是在打盹儿,又不愿起身,冷落了他们。”

  他一通颐指气使,听来甚是自负,白云子却毕恭毕敬,不敢有违。赵岭张权二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生将脸庞憋得酱紫。此时但听白云子道:“师祖,此二人对您甚是轻慢,又擅闯换月宫,不知您有何发落?”

  两人顿时手脚冰凉,胆战魂惊,眼珠子险些要从眼窝里蹦出来。瞧他们栗栗危惧,那少年一裹鹤氅,在藤床上翻了个面,悠然道。“唉,这事儿想来太费神,要他们喝口茶便回去罢。”

  老道人:“您是要拿上茶,上上茶来招待?”

  迷阵子有气无力地摆手,“蠢徒儿,这等琐事怎要麻烦你师祖?你也老大不小的,自个儿拿捏罢。”

  话音落毕,他便不再动,直到听得浅鼾声从藤床处传来,张权才得略松半口气,偷偷掐了把赵岭,道。

  “咱们完啦!”

  赵岭神色空白,茫然道。“怎地完了?”

  他们的目光在天顶上缓缓游弋,直待月色略黯,方才见得窟顶上刻着密麻字样,像玄驹般挨挤在一块儿。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大字:“阏逢九年,扶摇子。”这便是换月宫初任宫主扶摇老祖了。随后是历任掌门人之名,到末尾才书着白云子几字,二人眯着眼数了数,那迷阵子之名竟列于白云子前数位。

  赵岭大骇,“果真是仙人!”

  他们仔细瞧那卧在藤床上的少年,剑眉朱唇,白袍鹤氅,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透着股老成的惰劲儿。再一想这迷阵子兴许比那怀松柏之寿的老道人活得更久,两人便瑟瑟作抖。

  白云子飘然而至,支起了茶具,他从涓流处接了水,慢条斯理地涤了壶,生起火来。待煎好了茶,他分与二人瓷杯,赵、张二人不敢不接,惴惴不安地啜饮着杯中物。静默良久,但听老道人道。

  “师祖不爱问事,二位若有所求,可向老朽开口。”

  两位男人早吓得手足发麻,舌头打绊,支吾了一阵,“咱…咱们无心冲撞了那位迷…迷阵子仙长,还望多多海涵。”

  老道士嘴角噙着笑,“师祖既往不咎,老朽又怎会薄待二位?”

  杯中茶不过一口,可赵张两人慌得如啄米鸡般,对着空瓷杯饮了两三回,只觉落到肚里的茶水似烧滚的铁浆般火烫。他们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方才指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胡姬道:“不知白云子仙长…可否从那女人身上渡给咱们阴炁?”

  老道人捋须长笑:“换月宫有二法,一是移花接木,二是偷天换日,若是师祖确能替人移气接命,教垂死者枯木逢春。可老朽学艺不精,这使的批红判白之法还未参悟得透,只恐有甚么闪失,错将二位精元移没了。”

  若真出了这闪失,确是件人命关天的事儿。两人大眼瞪小眼,没拿定主意是否要这学艺不精的老头儿动手。

  “二位可知为何老朽学不得师祖这本事?”白云子忽而问。

  两人哪敢贸然回答,还是赵岭咳了一阵,才腆着脸皮道:“咳,人各有长,说不准您炼丹出神入化,那移花接木的法子不学也罢。”

  白云子道:“小友误会,师祖不是不传移花接木,他传过老朽数回,都没能教老朽贯通其中之理。只因师祖其人每日要与周公见上数百来回,每次开了个头,或是教到半途……”

  老道人转头望着那少年恬静的睡颜,忽而两眉一皱,道。“便卧榻鼾睡去了。”

第110章 (二十五)年少意疏狂

  张权心里直道迷阵子此人真乃一头懒猪,可见白云子精神矍铄,目光炯炯,两眼似能洞悉万事,便赶忙把这不敬念头收了一收。

  赵岭道:“那咱们这…真就没法子了?”

  白云子笑道:“精进武艺有千万条路子,何必耽于一途?”

  茶香袅袅,也不知是那迷阵子的浅鼾应了景,众人静坐片刻,只觉氤氲间渐有睡意。天光流转,银月清辉如薄纱笼下,愈发衬得嶙峋石瀑如梦似幻。他们盘坐在石山前有一口没一口地饮茶,瓷壶里的茶水似是永远也倒不完,盏里的茶刚饮尽,老道人便善目含笑,再为他俩添满一杯。

  赵岭忽而想起那被他们打翻在地的胡姬,他扭头去看,却见那女子蜷缩成一团,脊梁发颤,浅金的发丝如水般泻了一地,莹白的肌肤在月色下如玉般光洁。

  恍然间,他突地觉得这该是个美人,吞日帮从北山驼队手里买下了她,那时的她遍体鳞伤,裹着身子的麻布被血染得赤红,弯刀在她手脚上留下了蛇一般的红疤。胡商操着生涩的官话,告诉他们这女人是从哈茨路骑队里来的,骨子里是难羁的野兽,若不斩断她的手脚,她便依然如刀般锋利,饮血茹毛。

  他知道哈茨路的骑兵,里面有个女人曾让边军闻风丧胆。那人覆着凶煞的罗刹铜面,只露出一对幽碧的狭眼,腰里挂着两把弯刀,背着槭弓,人们叫她碧眼罗刹,是黄沙里的孤狼。与她相比,他们买下的胡姬不过是只食碎糜的幼崽。

  茶鼎里升腾起袅然白雾,白云子的眼在层叠的皱纹间黑得发亮。他问:“老朽有一事相问,还望两位小友莫怪。”

  张权坐得大汗淋漓,用袖子抹着脸面,“仙长请讲。”

  老道人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换月宫之处素来不向外人相道,二位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如何来的?赵岭张口欲答,却忽而被哽住。不知怎地,他觉得事情愈发古怪蹊跷。他们吞日帮买下了个哈茨路女人,他俩不愿生吞活剥了这女子,便来寻换月宫主帮忙,可总有哪儿不对劲。

  是了,他们从不知那虚渺的换月宫在何处,也从未有人对他们加以点拨——他俩是鬼使神差般自己走来的!

  有谁作弄了他们的神思手脚,要他们浑然不觉地来到此处。

  雾气更重了,一簇簇地从茶鼎里升腾,却似云团般结在一起,铺得眼前一片迷白。不知是哪儿来的雾,能叫人伸手不见五指。白雾湮没了手脚,身子渐渐没了知觉。

  白云子的眼惨亮惨亮的,像锐利的铁片子。拂尘在手里丝丝流过,他道,“是老朽让你们来的。”

  “仙长?”赵岭的心忽而怦怦直撞,他也说不准自己为何慌张。

  老道人自顾自道。“老朽寻了数年,皆寻不到换月宫之处。吞日帮与换月宫素有来往,老朽便想冒险一试,不想真寻着了。所幸前些日子见着了个老道,自称换月宫白云子,他手段厉害得很,老朽杀他颇费了番功夫。”

  “杀…杀甚么?”

  这老道士忽然开始自言自语,听得赵岭云里雾里。但他只觉额上冷汗涔涔,眼皮慌忙乱跳。

  “还记得十日前奉到吞日帮的粥茶么?老朽在里面放了只细琵琶,养了百日的蛊蝎,吃了不少薄翅短虫,毒烈得很。帮主竟也没发觉,给每位弟兄分了茶,一个也不落。”

  赵岭觉得脑袋很重,朦胧的视野间只见白云子慈眉善目的面容,那老道人依旧在笑,一杯接着一杯地往瓷盏里添茶,他也无甚知觉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里灌。他望着盏底,清澄的茶水里似乎落着几片卷舒的叶片。

  可他看清了,那不是叶片,而是条如红絮般蠕动的长虫!

  瓷盏落下来,碎了一地。赵岭捂着嘴针扎似的跳起来,哆哆嗦嗦,口不择言:“虫!怎地会有虫……”

  这虫从何而来?他头脑浑沌,大惊之下只记得自己木然地接了数盏茶,皆是就着这盘虫饮下的。

  老道人抚着长髯微笑:“哪是虫?”他的声音忽而哑了,似是从喉口裂了道口子,从裂口里发出怵人的狂笑。“…分明是蛊!”

  刹那间,眼前似是漫开涟漪的水鉴般搅动,石瀑,穴顶,月光似锅里的糖稀般黏连一片。赵岭只觉如遭当头一斧,脑壳裂开似的疼。白雾仍在铺天盖地地弥漫,将张权的身影淹入其中。赵岭定睛一瞧,他早已两眼发白,两脚抖搐,如条翻白肚的死鱼。

  “蛊…中了蛊。”赵岭抖着嘴唇道。这已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手脚失去了知觉,麻木得不听摆布。他的手搭上了剑柄,不由自主地抽了铁剑。

  他费劲地扭头,脖颈似乎结了层坚冰,几乎要动弹不得。他哀求似地张口,却像被攫住了喉咙般说不出话。

  白云子的半边面容纹裂了,面皮一片片地往下落,像碎裂的镜片般洒了一地。老道人站起身来,捋着拂尘踱步,连连叹气。

  “晚啦,你毒入肺腑,不多时便会如这老儿般被我摆布。”

  他先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倏地抛到九霄云外,继而只是森冷地笑。赵岭忽地瞧见金线领子后掩着的一段脖颈,那里开着道阴惨的口子,竟有数条长虫探出头来。胆裂心惊之下,他猛地想起这是烙家的钻骨虫,食髓贯脉,操动人形。

  白云子依旧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面皮下鼓鼓囊囊,似有千百条虫游动。这老道人已经死了,这笑容便是他生前最后的表情。

  “白云子?”老道人道,抚着长须若有所思道,“是了,这尸躯是叫这名字。”

  赵岭拼命从僵直的牙关里蹦出字来:“你不是他。”

  “千虫草鬼,吸髓钻骨,你是烙家…!”

  他话音落毕,那朽老的躯壳忽地迸裂,黄绿尸水四溅。老人上颚崩开,探出只硕大无朋的巨虫。那虫生着张细齿圆口,一开一合,竟从里边冒出尖利笑声来:

  “不错,老朽是丹烙,烙家之主。你这小毛毛倒有点眼力!”

  那笑声乍现,从洞壁里倏地蔓出暗潮。窸窣振翅声从空荡的岩壁里传来,洞天月色忽而被细密的黑点遮蔽了。那是拢集的飞虫,薄翅勾尾,像墨云般从四方摧压下来。

  眼前光景甚是异样,方才那与他们谈笑风生,烧水煎茶的老道人不知怎的成了只诡陋巨虫,那虫竟能口吐人言,自称是烙家之首。赵岭听闻烙家操蛊出神入化,不想竟至于此。

  赵岭磕巴道:“白云子呢?”

  丹烙嘿嘿发笑:“死人之事,提之何益?我杀他性命,取他皮囊,便是为了此时。烙家在江湖榜外已久,被武盟视为旁门左道,今儿我便要取了天下第七的名号,要他们瞧瞧世上还有武盟管不着的奇人。”

  他的声音自巨虫口里传来,像夹着喧杂虫鸣,沙沙砾砾。只听他唤道,“拿剑,杀迷阵子!”

  筋骨里似有长虫在游走,霎那间,赵岭迸出凄惨的嚎叫,明明失了手脚知觉,那啮骨钻心的痛却清晰可察。手不听使唤地抓住了剑柄,脚也自个儿向那卧在藤床上的少年走去。

  极痛之间,赵岭忽见张权也被钻骨虫牵着走,他那好搭档翻着两眼,手里同样握了把短钢刀。每走一步,涎水、汗水与血珠一齐落下,在地上留了串红豆似的印子。

  迷阵子依旧阖眼大睡,砸巴着嘴,悠然地舒着身子。他若是睡下,世间一切响动都没法惊起他。

  两人疼痛难耐,总算挨到藤床跟前。丹烙咧着豁牙的嘴,微笑地望着他俩,他手里握着支短各比,时不时放到唇边吹一两声。钻骨虫随着那尖利凄惨的乐声在身子里游走,摆弄着他俩手脚。

  赵岭举起剑,张权握着刀柄,四肢抻拉到极致。他俩听到了骨头折裂的声响,一时间痛得眼前泛白,长虫要他们五指卷住铁剑,似要劈山断石般往那少年斩去!

  “饶…饶命!”赵岭胡言乱语,慌忙大喊,却听得丹烙桀桀发笑,“不杀你,如何饶你的命?”

  霎时间,忽地旋起一阵疾风。那原本卧在床上酣然入梦的少年猛地睁了眼,卷着长袖往他俩胸口一提一按。赵张二人只觉似有张巨口啸然张开,将四周景象尽皆吸了去。他俩似狂风骤雨中的小舟,随波逐游,无力挣脱。

  这是移花接木中的分招,走马看花。只见迷阵子有如使了妖术般,转眼间就将他俩手腕擒下,铁剑钢刀脱落在地,当啷作响。再一看时,他又是一掌飞出,手如虚影,拍在二人心口处,直打得两人肺腑翻卷,四肢剧痛,顿时口吐白沫。

  赵岭干呕了一阵,忽地发觉他呕出的酸水里竟蠕动着几条长虫,那迷阵子一掌下去,居然生生把蛊虫从骨脉里逼出!

  “仙长!”他两眼一酸,双膝发软,险些要跪下去给迷阵子磕几个响头。先前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剧痛倏时祓除,除却身子里仍残着虫游的不适外,周身似解了枷般自在。

  休说是天下第七了,现在要赵岭认这少年是天下第一,他也绝不吐二言。

  迷阵子懒洋洋地起身,摇晃着站在地上。他搓着眼皮,指着一旁示意赵张二人赶快滚蛋。两人不敢有违,几乎是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挨到一旁岩壁边。

  这慵懒少年对着只在尸躯里探出的巨虫,默然无言地打量了半晌,只听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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