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9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因为国手只是个愚痴之人!既不能修得玉女心法那般专情一意,又不能做得百样玲珑,千面张罗,所以高不成低不就,不过半桶水罢了!”

  老乞丐贬损一通,骂了个痛快,转头对正恶狠狠盯着他的黑衣刺客道,“瞧你的眼神,不仅不信,而且还不愿听。你既然在江湖里混日子,在这时候傲气有何用?在心里把自个儿的位置摆得愈高,摔得也就愈惨。”

  他转身往院里兰锜上寻了件物事,抛在金五脚下,那是把通体漆黑的长刀,鞘尾是银亮的海龙纹。疯老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拿起刀,与我打一场!”

  老人的眼里迸出动魄惊心的光亮,像在无边暗海里飘摇的明火。这时他的神智是清明的,朽老面容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是边塞风刀刻下的印痕,岁月星霜凝成满头银丝。

  黑衣罗刹直勾勾地望着老乞儿。他在笑,像逡巡的狼终于寻觅到了猎物一般。他知道这古怪老乞丐在想方设法挫败自己,要让自己无地自处、羞赧难当,磨灭他所有的锐气与执意。

  金五猛地将木棉枝抽出,方才老乞丐捆他时,他将树枝垫在背后,使得绳圈留了几分间隙。这时他抽了木枝,又卯足了气力将肱骨脱了臼,这才得以从麻绳间脱身。

  他一挣脱麻绳,就猛地往地上一滚,一把抄起那漆黑长刀,刹那间拔刀出鞘!

  鎏金刃身在鞘里长啸,有浅白的海棠花瓣掠过刀刃,霎时间分为两半,如折翼飞蝶般黯然零落。刀锋划破长空,像沉凝不化的浓墨。

  可那老乞丐只是略略瞟了一眼,竟硬生生用双指牢牢夹住了刀刃。金五只觉仿若砍进一块巍然巨石中,进也不是,退也不得。老疯子嘻嘻一笑,双指一曲,居然将那刀刃如折竹筷般空手掰断开来。

  罗刹鬼瞬时汗湿重衣,只见老乞儿眼里精光大盛,咄咄逼人道:“你方才这刀,莫非是——玉白刀起势?”

  这话让金五心下一沉,面对他自觉敌不过的敌手,他竟下意识地使了自己见过的最强的刀法。可这起势徒具虚形,纵使极像,与本尊相比却有着天堑之别。

  “你见过玉白刀客?”老乞儿反而大感兴趣,一掌拍歪了罗刹鬼执刀的手,一把捉起他的两肩,将他整个人提起来问道。这人手劲儿极大,又魁梧高大,金五被他一提,两脚脚尖竟是够不着地面,凭空悬着。

  “没。”

  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字儿,金五便被那老乞丐往池子里狠狠一掼,“瞎扯淡!你若没见过,怎么使得来玉白刀法?”罗刹鬼呛了几口水,又被他往脑袋上踹了一脚,破口大骂,“而且还使得如此之娴熟,恐怕你俩见了不止一二回,都已熟门熟路了罢!”

  金五奋力钻出水面,他也冒了火,骂道:“没有就是没有,我他娘自学成才不成吗!”

  不知怎的,他觉得那老乞丐眼中精光甚为可怖,也不知打探天下第一是为了何事。同时他又不自觉想起玉求瑕出罢第三刀后那鲜血淋漓的模样,那呆子这时浑身骨头尽断,若是遭仇家知晓,岂不是性命难保?

  老乞丐大怒,屐底重重磕上他脑袋:“说了叫你别骂脏字儿!”

  每回金五想挣扎着钻出水面,都被疯老头踹了下去。他被踢得头昏脑胀,呛了几大口水,溺毙的惊遽之情充斥着心房。浑噩间他忽而心头一惊: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似乎在久远的过去,他也曾在无边的冰池里坠落、沉溺,逐渐被阴凉的水花包围。可他想不起来那是在哪儿,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乞儿踢得累了。黑衣刺客沉到了水池里,初时水面还漾着细小的涟漪,冒着点点微末气泡,可一切沉寂得很快,只余青碧的圆叶在池面悠然漂荡。疯老头等了一阵,没等到罗刹鬼从莲叶间绰刀而起,于是不耐烦地踢掉木屐,卷起裤管下塘去把他捞起来。

  金五湿淋淋地被他抓起来,双目紧阖,额上血红一片,看起来是磕到了塘中的假山石子。

  老疯子使力按了按他的背部,金五吐了几口水,可到后来呕出的水里带着血丝,乞儿见状,摸了摸他胸腹,若有所思道:“嗯,内伤比较厉害,厉害得很。”

  先前被折腾了一轮,金五已经筋疲力竭,此时可谓新伤旧痛一齐发作,像块泡烂的空心木般被疯老头扛在肩上走。他又被丢到了祠堂里,老乞丐扒了夜行戎装,给他套了件粗糙的麻布衣。金五迷迷糊糊地想,兴许是要拿去换钱,毕竟那身戎装是顶好的榛槲黑绸布,值不少银两。

  罗刹鬼躺在地砖上,浑身散架似的痛,额头像火烧般滚烫。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狼狈,从峣柳回来便一路背运到底,不过仔细说来自见过玉求瑕后他便诸事不顺。

  同时他也想不通:候天楼主要他来这山穷水恶之地究竟是为了何事?是为了杀那离奇古怪的老乞丐,还是要趁机构陷自己一把?

  那老乞儿实在强得过分,除却以“夜叉”横暴性情闻名的左不正,金五已许久未曾如此这般被人痛殴一回了。

  在昏而复醒的间隙,那疯老头没来烦扰金五,而是从携行杂物里寻到了火折子,将拗断的枝条聚拢在一块儿,生起了火。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拣来了些草药,盛在陶罐里熬起了热汤,金五被他强灌了几口,尝到熟地黄和山药的渣子,这才放心地咽了下去。

  白日里疯得厉害,打他时也绝不留情,可到了夜里时这老疯子倒安静了,直勾勾地盯着他把碗里的药喝完,一对眼珠子黝黑暗沉。金五有时从阵痛中惊醒,朦胧间望见明灭火光前端坐着个佝偻的背影,脊背上突出嶙峋的骨架,细密的刀疤在健实的肌肉上纵横,在那一刻,疯癫乞儿化作纵横疆场的老将,猿臂未衰,气吞山河。

  可要是金五多盯着多看一刻,那老疯子又会突然转身,怒气冲冲地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喝道,“躺着!闭眼!”

  这老乞丐究竟是何人?姓甚名甚?又是为何居留此处?

  纷繁思绪如丝般绞缠于心,却难寻答案。夜里金五发烧得厉害,夜色如暗幕,将他攫在一片冰冷中。风在堂外呜咽着吹拂,掠动土墙上一片深浅斑驳的树影,像妖魔鬼魅幽然起舞。他微微撑起沉重的眼皮,冰冷的月辉被关在一方小门外。

  金五忽而心口怦怦狂跳,老乞丐不在。他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踩着布鞋踏在地上,却听得一阵细弱的笛声飘来,高低错落,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雄劲铿锵。

  门外是一片幽暗竹林,影绰萧瑟。竹影婆娑间,圆月清辉从细碎的叶间泻下,洒在顽石上。

  老乞丐盘膝坐在那儿,手里捏着支用竹木削成的短笛,正断断续续、抖抖索索底吹下去。仔细一辨,他奏的不是甚么吴侬小曲、婉转歌调,却是首军中常闻的《破阵曲》。

  “…元戎剑履云台上,麾下偏裨皆将相……

  腐儒笔力尚跌宕,燕山之铭高十丈……[1]”

  那老疯子每吹一句,便念一句,皎皎月辉下,分明两道清泪淌在颊边。分明该是大开大阖、气势磅礴的曲调,却蕴着无限悲情,十分憾意,刹那间风起云散,木叶如泪,潇潇而下。幽林中四面长啸声骤起,宛若英魂不息,萦绕其间。

  罗刹鬼恍神了一刻。

  他心里似是忽地被挂上了一串秤砣,沉甸甸的,难过又凄凉,却又无法言说这思绪的来由。金五小心地往后退去,没发出一丝声息地缩进阴影里。他抬首望了望那断裂的家祠牌匾,又蹑手蹑脚地钻进祠堂中。

  先前几次进出,他都来去匆匆,未来得及细看祠堂中有什么物件,此时就这月光一看,分明看见门边倚着块用白布包着的大匾,他猜想这该是家祠的牌匾了。金五想,只要先知晓这家的家姓为何,再趁机翻出墙外打听,他就能弄明白左不正究竟把他送到了何处。

  他小心地解开白布,却发觉那是一面军旗。这出征时常挂着的五行旗,居然被人收在此地。一阵不安如潮水般袭上心头,金五忽而呼吸促乱,慌忙将军旗抽开。

  月光下,那黑漆的木匾上以金箔贴着几个大字,字字分明,却让他触目惊心:

  金府。

  罗刹鬼呆愣了片刻,忽而揪紧了胸口。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倚在了墙上,踏着槛木,正是那蓬头垢面、脏污狼藉的老乞丐。他的眼神冷冽,黑白分明,神智清醒。

  这疯老头开口了,声音高亢而雄浑,正如往昔呼号军令时一般:“你不是想知道这里是何处么?现在知道了么,还是没想起来?”

  月光洒在老乞儿身上,似乎泛着铁甲似的银亮。那是翻腾汹涌的杀意,是久历沙场之人方有的戾气。

  金五浑身战栗不停,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只见这老乞儿将嘴角一勾,嗤笑道:

  “这里是嘉定,龟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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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爷爷暴打亲孙子(。

  金五拿的那把刀是卷一里王小元用的断刀。

  引用刘克庄《破阵曲》

第124章 (三十九)毅魄独飘飖

  自打记事起,金乌就极怕他太公。他爹金昊是个软性子,边军里的小白脸,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绝无半点鹰扬虎视之姿,只爱读兵法、排阵列,连刀枪都不爱碰一下,至于其如何神武威扬的市井轶事,不过是闲谈杜撰。

  当他爹还在嘉定时,太公时常拿碗口粗的大棒追着撵他爹,痛斥其无能窝囊;可当金昊去了西北抑或是薛城后,金乌就成了他那可怖太公痛打的对象,无非是练武分神、坐立不端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天长日久,他对金震怕得紧,单是被扫上一眼都心惊肉跳,喘不过气来。

  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他已不是金乌,是血债累累的黑衣罗刹,可不论年岁如梭,日月如流,金震于他而言依然如横暴恶鬼般,让他如梦也不得安生。

  金五呆呆地望着沐浴在月色中的老乞丐,忽而像戒备的猫儿般蹿起来撒腿就逃。谁知金震对他的心性举动了如指掌,咧嘴一笑,将手里竹笛一抛,正中他颈后!罗刹鬼懵了片刻,瞬息之间老乞儿两掌伸出,一把扣住他头颈,硬生生扭了半个弧,另一掌拢聚,攥成拳状。

  拳头裹着烈风,在即将砸到他肚腹时停了下来。金震对着他毛骨悚然地嘿嘿笑道:

  “对,你现在有内伤,伤好了再揍不迟。”

  金五打了个寒战,下意识道,“爷……”

  金震勃然变色,一掌呼到他面上,“你还有脸喊我阿爷?”罗刹鬼连躲都不敢躲,硬挨了这掌,颊边顿时青肿了一片。老头儿一边打一边叫嚷,“七年了!七年!瞧你做了甚么好事?成了候天楼刺客?黑衣罗刹?”

  虽说还未尽数想起,但金五已依稀记起此处正是他老家。他在梦里见过,海棠花如潮如雪,纷纷扬扬,四时如春,是他魂牵梦萦的归所。

  只可惜他家的宅子不仅早已凋敝破败,里头还住着个疯狗一般的老爷子。八年前他早已吃够了金震的毒打,没想到他太公愈老弥坚,七年后抽他嘴巴子的力道未减半分。

  在他记忆中,太公不苟言笑,平静时似怒目金刚,动气时如索命阎王,又极好面子,矜持不苟,若是容颜衣饰有半点怠慢,一定会被撵着打骂。金乌的身体里淌着一半蒙兀儿的血,天生异相,那毛躁脑袋不知挨揪打过几回。

  金五被打得够呛,不禁脱口骂道:“你呢?七年了!瞧瞧你成了啥寒碜模样?驴粪糊面,穷途落魄!”

  若在往时,他在金震面前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只因他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个亏欠。可现下他已自轻自贱地过了七年,甚么礼法人情皆抛在脑后。只是金五未曾想过曾经鲜衣良马的镇国将军竟落魄至此,只得在潦倒?憏间讨几块霉面皮充饥。

  老头怒目而视:“我就是讨饭吃,也比你这万恶不赦的竖子好上千百倍!作乞儿哪里伤天害理?倒瞧瞧你,罪不容诛、罄竹难书!”他指着破了半边漆门道,“先前看你忘了大半,我才留着你,现在看来真是半点悔过之意也无,缺心少肝,不过是脏了门楣!滚罢!”

  兴许是骂得狠了,金震喉咙里发出震天的嗬嗬响,如猛雷的几声咳嗽后,他将一口浓痰呸在地上。

  这些字眼尖锥儿似的扎在金五心里。

  “滚?”金五骂道,“我早想滚了!”

  他太公怒冲冲,他也气鼓鼓。伤未愈就被左不正支来使去,也不知那女魔头心里打的甚么算盘,竟将他丢回老家嘉定,一连串的奇诡之事已令他心力交瘁,怨气连天。

  嘉定一直是他日思夜梦的归所,他向来以为只要回来了,心头的惨澹愁云就能散去几分。但实际上非但不散,还令人愁上加愁。

  可还没回身走几步,金震从麻衫里取出两张黄纸,狠狠甩到他背上,吼道:“回来!”

  这来来回回的,实在反复无常,连金五都被整得懵里懵懂。

  那是武盟张贴的江湖令。一张黑衣罗刹,一张他幼时容貌,寻的都是他。金震怒道,“蠢崽子,听不懂要你真滚还是假滚么!这破烂玩意儿在街上贴了一溜,要被武盟逮着,还不把你洗净了去皮,捣成酱泥?”说罢又咳了几声。

  “区区武盟……”金五别过脸。

  “就是这‘区区’二字害你不浅!你以为武盟只有武无功一人么?只有武家么?你对上的不是武盟,而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金震简直恨铁不成钢,“王八羔子,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越吃越蠢。不仅蠢,还坏透了底。”

  老头胸膛猛烈起伏,大咳几声,旋即问道。“你想起多少了?”

  金五懵然地望着他:“什么?”

  “过去的事。连自个儿家都找不着,看来忘性大得很。”金震对着明月长吁一口气,“除却性命之外,人最重要的便是‘记得’,要是连自己活过的事儿都不记得,那不过行尸走骨罢了。”

  罗刹恍然神伤,顷刻间明白了金震所言为何。太公觉得他不是金乌,因为他头脑空空,宛若一张净纸;却又劣迹斑斑,是最长恶靡悛的魔头。他低着头,此时却听得金震大张着口不住喘咳,其人两眼乱撇,栗栗发颤,开始时只是啐几口痰,后来居然是殷红的血!

  常年的忧思心瘁,再加上一时动怒,将金震那风烛残年之躯又往阴曹里推了几分。先前他虽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样,还能将恶名远扬的黑衣罗刹暴揍一顿,但毕竟潦倒落魄了数年,再强健的骨架子都已被风霜磨去。

  见他咯血,金五反倒慌了神,迈前了一步想去扶他:“太公!”

  老头儿抬起满是血迹的下巴,先抽了金五一巴掌。“龟孙子,我都没慌,你慌个屁!”

  “我知道你为啥回来,候天楼那姓左的魔头想要你来杀我罢。”金震跨了槛木,走进祠堂来,将草席铺在干草堆上,自言自语道,“哼,乖孙儿杀好爷爷,这算盘她打得倒美,但总归不可能。”

  “为何?”金五觉得自己的声音发颤。

  金震哈哈大笑:“因为在那之前我早就归西啦!用不着她动手,我自己漆好了寿枋、打好了穴,凤凰毛、豆油灯也一样不缺!”他愈笑愈高声,竟停不下来,眼里时而清明警醒,时而笼着云翳。

  金五终于发觉他真犯了疯病,上前去搀他,要他在草席上睡下。金震却手舞足蹈,张牙舞爪,拳头砸在罗刹鬼鼻梁上。金五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流了半张脸的鼻血,总算把这疯老头安顿好,转身去翻陶罐草药。他依着记忆默了副药方子,出门去抓药。环城街上有几间药铺子,与七年前一样。

  待将药煎好,金五将药碗放在草席边,一个人走到庭院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望楼,夜色如深沉不化的浓墨,他却辨得清其间阡陌街巷。草木葱茏,海棠花开,河间水声潺潺,每一处景致都深深镌在心底。

  “…回来了?”金五茫然地拍了拍脸,有些痛,但他怕做梦时也是会痛的。后来他终于相信了,眼眶有些发酸,喃喃道。“我回来了。”

  他沿着回廊走,踏上蒙尘的丹墀。门桩上有刀刻的痕迹,往时他个子蹿高了,会往狻猊桩子上偷偷刻一笔,然后被他阿爷和娘亲轮番打骂。花台里的海棠,桢楠上的秋千,他一边走,往事就如涌潮般在脑海中浮现,一点点将他溺过。

  有人一边咳嗽,一边在家祠里叫他:“金乌!”

  时隔七年,他终于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姓。金五愣了稍许,回身往祠堂奔去。

  金震吁吁喘气,翻身从麦草堆里坐起,汗湿的麻衫前落着斑驳血迹。

  “蠢孙子,听着,我快死啦。”

  似是有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开,金五脸色惨白,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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