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春归 第3章

作者:尽余杯 标签: 古代架空

  “客官,您的阳春面好了。”门外的店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知道了,这就过去!公子,老奴刚才下去顺便要了两碗面,忙活了大半天,咱们先下去垫垫肚子吧。”

  听谢伯这么一说,裴敏知方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又看了眼少年郎平静的睡颜,便随谢伯下楼去了。

  竹门轻掩,脚步声尚未远去,床榻上那个本应在熟睡的人,那双紧闭的眼却在无声中起了变化。腾然有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纤长的睫毛剧烈震颤,再也遮掩不住瞳仁里因极力隐忍而泛起的猩红。

  云哥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才勉强忍住了呜咽之声。方才裴敏知和谢伯的谈话全被他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里。

  原来他做小倌之时,确实因为不肯屈从被打坏了双耳。不过彻底聋掉的唯有一只右耳,左耳有幸余下几分听力。只是每当身体极度虚弱之时往往耳鸣阵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如今随着身体慢慢好转,左耳的听力也有所恢复。加上二人谈话一时恰巧坐在他左手边上,那些让他痛不欲生的字眼便悉数落进左耳,扎在心上。

  正如裴敏知所言,他本就性格极为刚烈,根本无法承受自己沦为供男人享乐的玩物的事实。当初被困于象姑馆之中便恨不得早日死了才好,可恨那些丧尽天良之人总有办法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同日日在地狱之中煎熬,苟延残喘却不得解脱。如今他大梦初醒,只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又皆是茫然,已经分不清身处人间还是炼狱,眼前的一幅幅面孔更是人鬼莫辨。本就深陷屈辱的泥沼不能自拔,方才又被人当面议论自己的身体,清白,当真是字字诛心。

  既然遭人不耻,何苦赖在这里让人家嫌恶呢。暂且不提这些年见自己惯了人心险恶,已经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就算是天上掉馅饼,让自己碰上了万年难得一遇的大善人,人家也没有义务费时费力救治他这样一个废人。自己的存在不过是肮脏的,碍事的累赘而已。

  云哥儿当即支撑起乏力的身子,草草把整个客房打量了一遍。从唯一的房门出去是万万不能的,剩下就只有那扇对着客栈后院的木窗了。窗子离地算不上高,就算一跤摔下去,也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他一步步朝窗边挪去,轻轻将其推开,探着身子向外查看。春寒料峭,身上又只穿了裴敏知帮他换上的一件雪白色中衣,云哥儿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忽然从窗下伸进一只力大无穷的手,一把将云哥儿从窗户边上捞了出去。

第5章

  薄雾浓云,忧恨暗生。

  黑衣人力壮如牛,又似乎早有预谋。他从身上摸出布料和粗麻绳,手脚麻利地堵了云哥儿的嘴,绑了他的手脚。然后一把将人扛过肩头,消失在了日暮十分的荒僻街角。

  尽管黑衣人浑身透着鲁莽,耐性倒是过于常人。身上扛着一人奔走竟也不觉吃力,一路马不停蹄行至一极为僻静之处才终于停下脚步。

  云哥儿不知自己一条贱命怎就兀自招惹出这许多事端。唯独一件事,心里倒是敞亮得紧,那就是或早或晚自己终究逃不过荒唐一死。因此在最初的惊惧逐渐平息之后,根本连挣扎的心思都没提起一分一毫。

  一路上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狠狠摔在了潮湿的土地上。因为他身材极为瘦小,身上又带着伤,这一跤摔得浑身剧痛不已。神智再也难以维系,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直到再次睁开眼睛,视线缓缓恢复清明,云哥儿才发现自己被扔在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野林。泥土中深藏的寒邪之气早已顺着潮湿的衣物渗入骨髓,他头脑昏沉,只觉得牙齿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夕阳落尽,林子里阴冷的极快。不远处的空地上拢了一堆篝火,枯枝败叶在烈烈火光中噼啪作响。一个矮矮胖胖的黑衣人就坐在旁边嘟嘟囔囔地烤着火。

  矮胖黑衣人瞧见他醒了,竟咧嘴朝他笑了。

  “小美人儿,你醒了?别着急,一会儿等大哥回来俺就带你走。”

  这般邪淫的笑容瞬间将云哥儿炸醒了,顿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 男人如此丑态虽说在南馆里见得多了,仍然忍不住阵阵作呕。他心中又气又恨,浑身气血翻涌之间,没想到几乎冻僵的身体竟因此得到了一丝缓解。之前从容赴死的那点念想也随之产生了裂痕,他暗暗决心这一次就算难逃一死,也绝对不能被男人折辱而死。

  云哥儿咬紧牙关努力平复呼吸,极力忽略脑仁里的阵痛,拼命思考着从这家伙手中脱身的办法。既然那家伙还有同伙,等那人回来他就真的插翅难逃了。可惜还没等他想出什么眉目,林子里就响起了咔嚓咔嚓的脚步声。

  一个更为健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矮胖男子一看就来了精神。

  “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已经把人绑来了。”

  高大蒙面汉子闻言径直走到云哥儿面前,一把钳住了他的脖子,迫使他扬起脸来,面对着自己。结果只瞧了一眼,男人就愣住了,下意识地避开了交会的目光。

  “你确定是他?”他沉着嗓子朝矮胖男人问道。

  “大哥,绝对错不了,他们一进那客栈落脚就被我牢牢盯上了,我可是不眠不休修地整整在外边守了两天两宿呢。看他这穿着打扮跟那婆娘的描述一般无二,另外那一老一少都把他当主子似的伺候着,他不是谢家公子又能是谁?”

  “你当真是谢敏知?”蒙面男人再次转过头来,凝眉盯住了他。

  *

  云哥儿呼吸不顺,脑海里却猛然闪现客栈里那位公子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勾勒而成,指给他看的那个名字:裴敏知。

  同样跃然纸上的还有裴敏知带着浓浓书生气的淡雅眉眼,以及嘴角上那一道被温柔光芒笼罩着的涔涔笑意。

  虽然不知其中有何隐情,黑衣人提到的是谢家公子,谢敏知,而他告诉自己的名字却是裴敏知。

  但很显然这两个黑衣人要下手的对象就是救他的这位公子,如今却阴差阳错地把自己当成了他。

  “说话!是也不是?!”蒙面大汉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掐得云哥儿原本苍白却明艳的脸上又泛起了一层酱紫色。

  命悬一线之际 ,云哥儿脑海中的思绪仍旧千回百转。

  那天若不是碰巧遇上了他,自己兴许根本爬不出那乱坟岗,早就成了一介孤魂野鬼。既然自己本就是该死之人,自己何不将错就错,用自己这肮脏不堪的性命助他躲过一劫,也算还了他这几日救下自己,百般照顾的恩情。如此活过一遭也不算百无一用。

  于是云哥儿吃力地对黑衣人点了点头。

  他被掐得几乎昏死过去,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平静。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黑衣人,眼神空洞至极却像透着蛊惑。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被这安静赴死的凄美震慑住了,手下的力道几乎把持不住。

  “大哥,你,你悠着点儿! 这人长得这样好,我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么俊俏的人儿,就这么掐死了着实太可惜啊。反正他落在咱哥俩手里也是拆翅难逃,不如大哥留他一条小命,把他赏给我做个压寨夫人吧。”这时矮胖男人见云哥儿奄奄一息,连忙上前劝阻。

  “别忘了咱们的任务就是杀了他!”

  “大哥,别看我是个粗人,这点事还是能想得明白。谢家那个婆娘有权有势,在府里有的是机会解决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她却大费周章花重金雇我们这种杀手行事,目的就是让咱们哥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解决掉他。回去把他身上的东西交给那个婆娘,就说他死了尸骨无存,这事儿算就算了结了,咱们皆大欢喜,又有谁会知道真相? ”

  说着就伸着一双肉手在云哥儿身上肆意摸索起来。

  云哥儿本来已被掐得意识模糊,矮胖黑衣人这等轻薄行径生生将他恶心地清醒过来。正想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把最后的办法给使出来,咬舌自尽。没想到那家伙当真从他身上搜了件物事出来。

  两个黑衣人凑近火光一瞧是一块温润的羊脂玉,当中端端正正刻着三个大字:谢敏知。

  “有了! 就是这个。只要把这个给那个婆娘她还能抵赖不成?”

  “他可是个男人,你当真想要他?”

  “是男人又如何?他比女人长得还勾人。嘿嘿嘿嘿,弟弟我是真心喜欢,求大哥成全弟弟吧。”

  黑衣人沉默半晌,终是把手松了开来,拿走了玉佩。

  云哥儿伏在地上大口喘息。

  作者有话说:

  云哥儿自己也不知道衣服里藏着玉佩……

第6章

  此夜目不掩,屋头乌啼声。

  不过离开短短片刻,裴敏知便觉心中惴惴难安。在谢府度过了将近二十载的岁月,虽然对谁都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实际从未对任何一人真心关切过,甚至他一度怀疑自己生性凉薄。因此遇到云哥儿之后的种种表现让自己都觉得讶异古怪得厉害。许是那种任人拿捏的窝囊样子装得久了,苦涩难当,遇见比自己更不堪的人便忍不住拉上一把。思前想后草草吃过一餐回来,等待他的却是更大的惊讶。

  客房里早已空空如也。

  裴敏知的心也跟着空了。

  谢伯也瞧见云哥儿不见了,而裴敏知就呆立在门前良久未动,于是赶忙设法劝慰道:

  “看这屋子里的情形与我们离开时一般无二,那孩子不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兴许是他自行离开了。依老奴看来这孩子戒心太重,难以敞开心扉信任任何人。就算勉强留在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他去意已决,我看咱们不如成全了他去罢。”

  裴敏知默默无语。

  “可是,咳咳咳…”谢伯喘了片刻,接着说道:“那孩子孤苦无依身无分文的,还带着一身伤病,离开了我们又该如何过活啊?”

  “他身上有我的玉佩。”这回裴敏知回答得倒是十分干脆。

  “什么?公子你这是什么话?那可是老爷留给你唯一的东西,好不容易从谢府带了出来的,怎能如此草率送与他人?哎,你怎得比我这老头子还糊涂啊,糊涂啊 !”

  “不满您说,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便把那块玉佩仔细包了,藏在了长衫里,本想留作不时之需。原本想着,离开谢府之后,日子混得再不济,也能靠它置办一处宅子给您养老送终。

  可是不知怎得,那天替他更衣时却存了私心,想要试探他一二,就没将它拿出来。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的本事竟然这样大。闷不吭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拿着玉佩跑了,当真是好算计。”

  谢伯听他这么说更是不胜唏嘘,几乎要老泪纵横,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裴敏知不愿相信几日来的悉心照料终究没有打动他一丝一毫。更不相信之前他难得表现出的配合和乖巧都是逢场作戏。却无法回避残酷的现实,他急火攻心,当即冲出门去,将客栈和附近之处里里外外寻了好几遍,可哪里还有云哥儿的半分踪影?

  直到四下漆黑一片,睁大双眼连对面之人都看不真切之时,裴敏知才寻着客栈的点点烛火,面无表情地折返回来。

  谢伯在房间里等得焦急,好不容易盼回那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将人迎进屋来。寒夜归人,公子身上裹挟了满身的凛冽与凉薄。谢伯佝偻的身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使劲儿把叹息往肚子里咽。

  裴敏知除了比以往更加沉默,不见了嘴角眉梢的嬉笑,收敛了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之外,看起来一切如常。梳洗,更衣,歇下,也一如既往瞧不出什么异常。谢伯看在眼里,却是心痛难当。

  谢伯一忍再忍,还是担忧地开了口:“公子,我们今后该如何打算?”

  “我等他一宿,明天天亮若是他还不回来,我们就驾车上路。”公子回答得毫不迟疑,似乎这个问题在腹中千回百转,早已斟酌了千千万万遍。

  一夜无话。

  一夜未眠。

  *

  同样熬了整宿的还有沦为阶下囚的云哥儿。

  两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商量好饶他一命之后就分道扬镳了。高个儿大汉说是要去谢府找谢夫人交差,离开之前,目光森然地叮嘱了好几句。

  “二弟,我离开之后你也务必马上上路。我们做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天亮之前要尽量赶路。收起你那俺攒心思,一路上务必谨慎行事,莫要招惹是非。一切等我回寨子之后再做定夺。”

  矮胖这个也不是个笨的,当即领悟了大哥的意思,点头应道:“大哥,您放心。俺也是有分寸的人,保证不会乱来。我还等着大哥回去给我做个见证,堂堂正正把这小美人儿娶进门呢。”

  大汉又撇了眼云哥儿,语意不详地说了句:“千万把人看好了!”

  矮胖子胡乱附和道:“大哥放心,大哥放心。”

  高个大汉刚一消失在密林深处,矮胖子果真踩熄了篝火,再次将云哥儿扛上了肩头,摸黑在山林间奔走起来。

  云哥儿心道,这倒是个听话的。虽然浑身上下的骨头被颠簸得几乎要散了架子,难受至极,心里还是稍稍松快了几分。高个大汉走了就好,少了一个人盯梢,这一路上不愁找不到机会做些手脚。

  勉力维持的清醒损耗巨大,云哥儿为了给关键那一刻积蓄力量,缓缓阖上了沉重的双眼。他不敢真的睡去,任凭料峭的寒风鼓起单薄泥泞不堪的衣衫,沙沙的脚步声像隔着一层薄膜不断敲击着他的左耳,始终绷着一根神经。

  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条,东方现出了鱼肚白。矮胖子体格再好,也禁不住整宿在崎岖山路上负重前行。他的喘息逐渐加重,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云哥儿悄悄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眼睛半睁半阖地随着身体的晃动转了两转才看清了此时他们所处的地形。这是一条在半山腰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山势陡峭,踩错一步就可能滚落山崖。

  云哥儿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他猛地发力,垂在矮胖黑衣人左胸位置的脑袋往左一偏,挺起脖子张嘴狠狠咬住了矮胖子的肩膀。黑衣人吃痛,大吼一声,使劲儿把他的脑袋往上推,试图让云哥儿松口。云哥儿接力讲被捆绑的双手套在了黑衣人的脖子上。使出全身力气往后勒住,直接从背后挂在他的身上。

  矮胖黑衣人疯狂摇摆身躯,企图将他从身上摔下去。云哥儿勾着他的脖子,拼了命地朝悬崖那侧栽倒过去。两个人重心不稳,终于随着山石骨碌碌滚落下去。

第7章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裴敏知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索性早早起来整理行囊,打点马匹。等谢伯收拾妥当出得门来,俩人便马不停蹄地驾车出了城去。

  二人轮流驾车,饿了就拿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一路向北快马加鞭,似是恨不得将这几日耽搁的路程全部弥补回来。谢伯暗自庆幸他们的行程总算步入了正轨,心底却轻松不起来。

  裴敏知本就少年老成,心思细腻,这几日下来更是沉默寡言。自从那天晚上遍寻无果之后,谢伯便再也没听他提起过云哥儿那个孩子。

  如此行了将近一整日,路边的景色愈发荒凉,视野中好不容易出现了一条潺潺小溪。裴敏知和谢伯决定下车休整片刻。走近了才发现溪边还蹲着一个樵夫打扮的少年,正挽着袖子在溪水中清洗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动作,原本清澈的水中竟然有暗红色的东西扩散开来。裴敏知不由得定睛一瞧,是鲜血! 而那不断向外扩散血迹的源头竟然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