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133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在他长久站立的地方,摆着一个檀木香桌,上头的香炉丝丝缕缕地吐露着龙涎香,渲染到上头挂着的一幅画上,画中立着一个青衣玉冠的男子,怀中抱着一只狸花猫,挑眉逗着,神态自然而温和,腰上不系荷包,却系着一个雪白的毛球,平添出几分洒脱不羁的气质来。

  画卷侧面落着玉玺印,上书穆烈帝的称号名讳。

  “不过两朝,你不过找了两朝,找不到也是正常……”紫衣男子自嘲长叹,像是在宽慰自己,“我找了那么久,那么久……”

  “陛下!”曹柏狠狠地磕了几个头,道:“陛下在朝之时,四海敬服,无有敢坏我朝者!如今天下局势不稳,宇内多传黎国三百年而衰的谣言,天降异象,大灾频繁,军侯动乱。究其源头,不过是陛下当年未留子嗣,过继旁支以继后嗣才生出这诸多风雨。遥想黎国初立,始祖与辅帝阁先生建立契约,以此才铸黎国国本,开盛世太平。辅帝阁认的是赵家最初的血脉,如今旁支上位,才惹此大祸,天下不安……臣……”

  “呵,你这是劝我留个现下给你留个子嗣?”紫衣男子冷哼一声道:“这些过往之事你如数家珍,想必也是翻阅了不少古书典籍,知晓黎国通史。那你有没有读过我赵珩临朝时,史书上的论断?”

  赵珩弯下身子,以手为刃,轻轻在曹柏脖子上转了一圈,道:“当初我临朝之时,也有不少大臣劝说我留下子嗣,你猜他们后面都去了哪儿?虽说我现在不是帝王,手下也无一兵一卒,可动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着曹柏慢慢浸湿的后背,赵珩曲指弹了弹他的脑袋,道:“赵家不是什么好血脉,还是不留为好。”

  “臣……不是这个意思。”曹柏激动道:“当年陛下吞并四海,征战八方之时,黎国是如何万朝来贺,威风凛凛。只要陛下重登大宝,重正黎国皇室血脉,赵家先祖与辅帝阁之间的契约自然重新建立,天灾人祸必定日渐消退,国运昌茂指日可待,只要陛下垂怜,臣肃清内政,迎陛下回宫,万死不辞!”

  “这些年来,我对外头的消息全靠你的联系。你就觉得自己能拿捏我了不是?”赵珩咬牙道:“我要的从来只是找到他!你在外头如何用我的名头勾结朝臣,如何谋划夺黎国的江山,这些都与我无碍。朕在位之时,黎国的江山看得还不够,现下的这点版图还能放在我的眼中?”

  “既然上天授意,让陛下享常人未有之寿,何尝不是给黎国一个机会?臣只求陛下能够救急,稳定局势,以安民心,拨乱反正,臣一片忠心,皆为赵家,别无私心,天地可鉴!”曹柏跪在地上,眼珠子微转,道:“如今臣的人手也不过能涵盖黎国之地,至于凉国、至于姜国,都没有能细细查探。如果能够入住北地,陛下想要寻的人或许又多了几分胜算。”

  “享常人未有之寿?呵,仙人抚我顶,赐我以长生。我确实活得够久了。”

  赵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半晌,转身亲手上了一炷香,淡淡道:“我还是那句话,找到了人,带过来,这才是你该做的事,至于你想另外做些什么,我不会过问。”

  “臣明白,臣请陛下赐卦。”

  赵珩伸手在香炉上揉搓一番,拢了两手的龙涎香,才执了香炉旁龟壳里的三枚铜板,闭眼祷告了一番,掷在香案上。

  他凝眉看着桌上的铜钱,顿了一下,叹气道:“尽人事,听天命。”

  曹柏的脊柱僵了一下,终究再叩拜道:“臣谢陛下卜。”

  ——

  开朝之后,赵祯果然应白秉臣所请,叫了编史的史官走了一趟白府,白秉臣还特意把梅韶支开了,两人不知在书房说了些什么,用了大半日的时间。

  史官前脚刚走,梅韶后脚就回来了,白秉臣借着喝茶瞥了一眼梅韶的脸色,心中正暗想他有没有撞见出门的史官,梅韶忽然叫了他一声,却又不肯说别的话了。

  白秉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梅韶进来之后只是坐在隔着两三个椅子的空位上,直到现在才说了第一句话。

  这样反常的举动一点也不像梅韶平日里所为,白秉臣心“突”了一下,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就听得梅韶略带疲倦和懊悔的声音响起。

  “张九岱死了。”

  白秉臣“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话却脱口而出,“怎么死的?”

  “是暗香阁的人。”梅韶锤了一下椅子,“其实在流放的路上,他们就和我们的人起了几次冲突,可每次都只是探了个头又缩回去了,想着他们是要救走张九岱的,谨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我们的人就一路跟了过去,一直到了流放地凛州地界,他们终于出手了。我们的人一心想要留活口,下手都留了余地,没有想到他们趁着这个空当,投暗器杀了张九岱。”

  “那人呢?一个活口也没有留吗?”白秉臣焦急道。

  “能逃的都逃了,没逃走的当场全部自裁,死得比张九岱还快。”梅韶站了起来,扶住白秉臣的肩膀道:“唯一一点消息就是在张九岱还没有断气的时候,他说了一句——”

  梅韶顿了一下,显然是觉得这句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谬,“他说——新帝负我。”

  “新帝?”白秉臣的瞳孔微张,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梅韶挣扎道:“先帝的儿子不止陛下和景王,有好几个我曾经也是打过照面的,可是从我回来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了。他们是都……不在了吗?”

  “先帝子嗣不算昌茂,共有五子。嫡长子早夭,先皇后伤心不已,之后调理了不少时候,才有了次子景王。陛下是当初的三皇子,四皇子生来体弱,养在行宫,先帝去世时悲伤过度,不治而亡。五皇子与景王交好,当初景王叛乱的时候,五皇子领兵左翼,在最后一战死战死。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当下陛下已经没有任何兄弟了。”

  “或许……”梅韶谨慎小声道:“先帝会不会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白秉臣微微皱了眉头,梅韶这个思路确实是常人会想到的,他默默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先帝在位期间没有做过微服私访的事,甚至他这一生,根本就没有出过平都。

  在皇城下,先帝要是临幸了哪个女子是瞒不住的,御史台也必要出言劝谏,可这些既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就说明没有。

  “先帝与先皇后情意深重,与先皇后育有二子一女,先皇后去世后,先帝郁郁寡欢,愈发倚重长生之道。后面,他又倚重你的姑姑梅贵妃,而梅贵妃没有给他留下子嗣。除却她们,先帝从未对哪个妃子的母家有过倚重,没有足够的权力,这后宫之人自然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因此也不会有私相授受,借人怀子的脏事。”

  梅韶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低气压道:“今日手下来报时,我也险些以为听错了,问了他好几遍,确定张九岱死前是不是说过这句话,这简直是太匪夷所思了。”

  “新帝?皇位……赵家……”白秉臣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又很快被他掩去了,这种可能性太惊世骇俗了,几乎是瞬间,白秉臣就否了自己的想法。

  他脱了力一般,重新跌坐在椅子上,屏住心神,强迫自己去梳理着这一团乱麻。

  “暗香阁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想,反而杀了张九岱,这就说明我算错了,张九岱不是最终的幕后主使。”白秉臣几乎是极力压住自己得知消息后深深的无力感在分析着局势。

  他比谁都要知道如今的境况有多糟糕。

  张九岱是背后之人是他做出的论断,为了拉下张九岱他这一路上百般筹谋,以退为进,牺牲了多少人的仕途,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本以为一切都该尘埃落定,却是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这些失去他过去一直能忍,是因为他觉得他们的死,他们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而如今这种以为却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拍在他的脸上,逼得他去直视自己的错。是自己的错,让所有的牺牲都变成了无意义、无价值的。

  张九岱的死相当于推翻了他之前走的每一步,嘲笑他这些年来的谋算都是一场空。

  “而按照张九岱的临终之言,真正背后之人目的是为了辅佐新帝,这个新帝是谁我们未曾得知,但是既然想要夺权,天下兵和钱,两个缺一不可。钱的流向是无声的,可兵就不一样了,只要我们把关注放在这个上头,总能揪出些苗头来。”白秉臣眼前一花,突然掩住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梅韶立时脸色一变,心魂都被吓散了,去抓他捂住自己嘴的手。

  “没事。真没事。”白秉臣摊开掌心给他看,梅韶还不放心,捏住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

  他实在是被之前白秉臣咳血的场景吓着了,又见他脸色不好,神思疲倦的样子,几乎是瞬间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

  “我就是……觉得自己多年的筹谋不过是一场泡影,稍稍有些神思波动而已。”白秉臣苦笑了一下。

  梅韶不是没有经历过信念被打破的时候,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绝对不是白秉臣嘴上轻松的一句“神思波动”可以盖过去的,他沉默地抱紧了白秉臣,没有说话。

  白秉臣拍拍他抱紧自己的手,本想继续说方才没有说完的推论,可也同时意识到自己神思不属,实在是难想清楚什么东西来。

  “我其实心里还是乱的,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白秉臣下了逐客令,梅韶却没有松开手。

  梅韶听白府的人说过,每当白秉臣有什么想不清楚的事情,过不去的坎,他就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直到逼自己想清楚为止。

  那个时候谁也不能靠近半分。

  往常这种时候,白秉臣都是一个人熬过去的,可现在梅韶不想他再那么关着自己。

  “我陪你。”梅韶闷声道。

  白秉臣怔了一下,意识到梅韶在怕什么,笑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想想有什么错漏的环节是我没有意识到的,你在这里,我会分心去想你的。”

  梅韶低头看他,眸中神情很是犹豫,半晌才松了手,道:“只有半日,晚上我来喊你吃饭,不准锁门。”

  “好。”白秉臣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别担心,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会让自己困顿在此的。”

第180章 孤雁鸣

  燕州城外天高无云,层树冰封。

  自雪地里压过来一条细线,停在了城外的土坡上。

  十几匹马都含着嚼子,只能在鼻孔中出着热气,不耐地扑闪着耳朵,摇着尾巴。

  秦承焘勒马而定,远看着城中的火光冲天,眸子里带些赞许瞥向身后离自己半个马头的碧眼青年,意有所指夸道:“本宫从不知道五皇弟还有这种暗度陈仓的本事。”

  赫连勾月没有带铁面,凌冽的寒风吹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刮得脸色愈发雪白。

  “臣弟的准备已非一日,又有皇兄暗中照料,自然顺利。”赫连勾月垂了眸子恭顺道。

  秦承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眉目舒展,心情大好道:“那就麻烦五弟好好地把后事料理干净。”

  “等攻下燕州,臣弟一定清点城中兵册人口,供皇兄翻阅。”

  话音未落,自平原的另一头突然出现了另外一条黑线,约莫十几个人骑着马朝着城内飞奔而去。

  秦承焘身后的弓箭手纷纷举起弩箭,多半都瞄准了领头的那个白袍小将身上,赫连勾月默默握紧了拳头。

  “皇弟不是说镇北侯府全数都在城中吗?这怎么还有一个在外头?”秦承焘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

  “臣弟不知。”

  “呵。”秦承焘冷笑一声,还是没有发出射箭的指令,眼见那行人就要脱离射程范围,身后的部将提醒道:“殿下。”

  “罢了。他想进城送死就进去吧,叫他们骨肉分离的,倒是让本宫不忍。”随着秦承焘的话音落下,弓箭手都纷纷放下了手中弓箭。

  秦承焘驾马转头,留个五六个人给赫连勾月,轻笑道:“屠城。”

  “皇兄?”赫连勾月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这是我们攻下的第一座城池,不如拉拢人心……”

  秦承焘锐利地扫向他,嗤笑道:“我们都打到门上了,哪里还有什么人心,不如振奋士气,让我大凉的将士尝尝血气。”

  他和赫连勾月错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本宫要的是一座死城,皇弟聪慧,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大军过境,无人息,无鸡鸣,无狗吠,没有一丝活气的死城。

  “臣弟明白。”

  ——

  城门早已打开,灌满油的护城河烧成了火圈。

  城中哭喊声此起彼伏,全数被火焰的燃烧声淹没。

  孟烨的马上还挂着猎来的皮子,他冲进火光中,直直地就要往战况最激烈的西街而去,却被他身后的几个叔伯死死拦住了。

  “走屋子!”

  孟烨咬牙看了一眼兵士聚集中那抹红色头缨,转身往迂回的街道上纵马而去。

  “你们去一趟坊间,去找勾月,看他在不在香料铺,护着他在店中别出来,等我这里了结了就去。”他纵马对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道。

  随即,他们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

  孟烨转到了西街的背面,爬上了临街的房屋,和剩下的人分别埋伏在两侧。

  “啊——”围困在凉兵之间的孟倚林大喝一声,顶着数十把长枪,又逼退了一波小兵,转头问背后的邹雪,“猛虎营呢?”

  “在东门护着百姓撤退。”邹雪大刀一挥,砍下一个往自己身边凑的人头。“烨儿呢?烨儿知道燕州的情况吗?”

  “他不知道最好!”孟倚林低吼一声,不顾顺着手肘内侧的伤口裂开,又格挡抗住一击。

  被数百名凉兵逼得连连后退,孟倚林和邹雪依靠着,带着几十个精锐艰难地往东门撤。

  “嗖嗖嗖——”当空的几支羽箭落下,正中最前头的凉兵后心。

  “烨儿!”邹雪抬头看见孟烨的身影,激动道:“你怎么回来了?”

  凉兵后队转身搭箭往屋顶上射,孟烨在屋檐上滚了几圈避开,弓腰疾走射箭,大声道:“爹!我掩护,撤!”

  暗处又发了几阵羽箭,阻挡住凉兵攻势,凉兵只看得见孟烨的人影,可射出的箭都被他一一躲开了,有轻功不错的小兵攀墙而上,都被孟烨利落地一一射杀。

  就这样在屋檐上掩护着,孟烨跟着父母撤到了西街街口。

  孟倚林回身朝着孟烨喊了一声,“烨儿,走!”

  孟烨回首掏箭,却摸了个空,他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即朝着孟倚林一笑,“爹,你们先走,我带了箭羽军,马上就来和你们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