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24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往生塔共有十八层,对应着十八层地狱。内里回廊弯曲,攀着中间的一棵打通了所有楼层的财神树,盘旋而上,叫人一眼看不到尽头。

  迎面而来的“牛头”瓮声瓮气地问道:“贵客要找哪位鬼商?”

  “我找吊死鬼。”白秉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从“牛头”微微停顿的声音中听出,吊死鬼确实出事了。

  “吊死鬼已往生极乐,贵客的生意已另交鬼商,我这就带您去。”

  听到确定的消息,原本还对范鸿信的话半信半疑的白秉臣已然相信死去的吊死鬼就是陈满。

  白秉臣特地留意着,“牛头”把他带到了十三层上,比原来吊死鬼所在的第十层还要高上三层,看来这个接管吊死鬼生意的鬼商等级要更高些。

  “牛头”推开门,示意白秉臣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食物的香味,为这个诡异的地方增添了一点人间的气息。

  堆成小山一般的食物堆里,一个干瘦的小人埋在里面大快朵颐。见有人进来,饿死鬼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猪肘子,把油手在身上随意地擦擦,嘻嘻笑着上前,围着白秉臣闻了好几圈,才开口道:“贵客的味道很陌生,是吊死鬼的主顾?”

  见他并没有认为自己是新客,看来十三层以上的恶鬼并不接待新人。

  “前些日子我听说吊死鬼出了事,今日是特意来销账的。鬼死帐销,这可是你们鬼市自己定下的规矩。”白秉臣环顾了一下四周,实在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轻蔑地笑了:“十三层的待客之道仿佛还不如下面几层?”

  这俗世里的鬼沾染了几分人情世故,是最会欺软怕硬的。自白秉臣进来之后,饿死鬼就一直偷偷打量着他,见他行走举止规矩,看着是个好欺负的,就没多留意招待,谁知这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恰逢隔壁还有一位脾气大的主顾,饿死鬼才应付了他,躲在这里清净一会,岂知又来了一位祖宗。

  眼见着不好糊弄,他赶紧命人连桌带东西都撤了下去,重新熏了香,陪着笑道:“名册在公子手里,您稍等一会,我去取来当面销账。”

  “等等。”白秉臣叫住了他,“上次在吊死鬼那里买的孤枕味道不对,不知你是否能联系上主人,换上一盒。”

  “假的?这不应该啊。”饿死鬼自说自话,打开了盒子,用留了两寸长的尾指指甲挑出一点香,放在鼻端轻嗅,“确实有些不同。”

  “你也懂得香料?”白秉臣坐在桌侧,状似不经意地观赏着桌上的夜明珠,腰背却绷得紧紧的。

  孤枕的卖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白秉臣只好铤而走险,让季蒲配置了一种可以长久留香的香料掺在这孤枕里头,自己谎称孤枕香有问题,待到鬼商将孤枕拿给卖家,卖家身上就会沾染上这种就难驱除的味道,再用同悲谷擅长寻香的翠鸟追踪,或许能找到点零星线索。

  只是没想到这个饿死鬼看起来像是懂点香料的样子,若是被他识破,这香到不了卖家的手中不说,自己恐怕也难走出鬼市。

  “我只懂吃,哪里懂得这样精细的东西。只是吊死鬼走了,卖香的主顾送了一批孤枕来,我刚闻过,和你这盒味道确实不同。”饿死鬼大大咧咧地收起香盒,朝他行了个礼,“贵客稍等,我这就去找公子拿名册。”

  饿死鬼拿着香盒离开,却只是转过屏风,打开另一扇门。

  那是和白秉臣相连的另一间房。

  桌上拳头大的夜明珠照着另一张戴着面具的人,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桌上的骰子,听见饿死鬼进来,微微侧过头。

  矮小的饿死鬼堪堪能看到坐着的人清晰的下颚线,只凭借着那人一双含露的眼睛,就能窥见那鬼面下定是一张好皮囊。饿死鬼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心想要是把这样的一个人拆分解骨,细细烹饪,味道一定与众不同。

  “这么久了,还是没想好我的条件?”梅韶敲着桌子,轻笑一声,“我们有买有卖,宾主尽欢,不是很好吗?”

  “抽利三成。”饿死鬼把香盒扔到他的面前,得意道,“有买家说你的香出了问题,按照惯例,出了问题的东西是不能再在鬼市售卖的。”

  梅韶并不买账,看也不看那香,态度很是强硬:“我售卖给鬼市之时,双方都是检查无误的。或许是你们保存不当,又或许是那个买家做了手脚......”

  “即便是做鬼,也不要太贪心,孤枕的一成利,已经远远够付我所托之事。”梅韶拿起香盒闻了一下,补充道,“我最大的让步帮你换掉这盒香,你心里清楚,这件事责任在谁,有这个时间和我磨,不如去把你那头的买家扣住,也好向你家公子有个交代。”

  见梅韶推测出孤枕的买主现在就在隔壁,饿死鬼无奈地跺跺脚,坐在他的对面,泄气道:“好吧,依你所言。你想求得冥婚的是哪家的姑娘,只要是黎国之内的人,我们都能找到她的坟茔,帮你把冥婚两人葬在一处。”

  “我要活的。”梅韶贴近饿死鬼,缓缓吐出这句话。

  “死墓易找,活人难得。活人冥婚可不是这个价。”饿死鬼阴恻恻地开口,“你若是诚心,再让一分利。”

  梅韶半弯下腰,仔细看着饿死鬼浑浊的眼睛,威胁道:“吊死鬼手上生意的两个大宗,一是我手上的孤枕,二是陈家的冥婚。不瞒你说,我在朝中有些眼睛,这次陈家折了,他背后的人也逃不脱干系,没了大人物撑腰,冥婚这桩买卖也就算黄了。我这也算是在照顾你最后一桩冥婚生意,更何况,你舍得冥婚和孤枕两棵摇钱树都死了吗?”

  饿死鬼却不松口,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凳子,一双腿悬空着晃荡,毫不惧色地回望:“往生塔开了门的生意,就没有黄了的道理,陈家不过是一条最底下的狗。我也敢打包票,只要黎国的朝堂还在,这桩生意就黄不了。您的孤枕也绝不会独占鳌头。”

  听他言语得意,想必陈家一案背后的主顾不是一般的朝堂重臣,暗里听出了这层意思,梅韶也不再追问,顺着他的话,故作遗憾地答道:“既然如此,两分利。待我死后,活人入墓。”

  饿死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些年来,吊死鬼手上经过的冥婚少说也有上百件,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给自己身后安排冥婚的。活人求活人冥婚,你可真是怪人。”

  他仿佛是来了兴致,凑近道:“听你言谈,也是个有权有势之人,观你体态,也无病无灾。来此要求冥婚的,多半是生死相隔不能如愿的。你这两人皆尚在人间,哪怕强娶,那女子性子再烈,也能求得一夜温存。怎么做这深埋底下,冰冷相对的事来。”

  “总是有些仇怨比生死还要令人如鲠在喉,不愿活着面见。尘世不敢相对,才求死后共眠。况且,我要的这位陪葬之人,位高权重,又颇有些心机手段,不知公子能不能替我请得动他。”

  “哦?是谁?”

  “当朝右相白秉臣。”

  梅韶目光流转,被夜明珠照映着的双眸情愫交杂,真假参半,他勾起嘴角,低声说道:“但凡有朝一日我身死魂消,就算地北天南,碧落黄泉,也请求往生塔替我了结了这位大人,送入我的坟茔,以慰我平生之愿。”

  若是不能你死我活,也要拉你共下地狱,棺中同腐。

第35章 争名册

  往生塔的第十四层,正对着白秉臣的房间里,“公子”正靠在窗边,单手拿着西洋镜,窥探着对面房中白秉臣的一举一动。

  饿死鬼的桌上沏着一壶新茶,白秉臣等得无聊,正在倒茶喝。

  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动作,却被公子死死地盯了半响,他伸手在虚空中做出执杯的样子,对照着白秉臣的动作,垂眸喝茶,拂袖放杯,竟仿出个八九分的神情体态。

  一旁站立良久的饿死鬼默默低头,搓着干瘦的手,欲说还休。

  一直等到白秉臣歇了动作,低着头发呆,公子才停止模仿,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抚上眼角,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眼神总是学不会,要是能够把他长久地留在这里,对照着或许还能学个几分。”

  听了这话,饿死鬼立马见缝插针地讨好道:“我这就给您把他抓起来?”

  公子一个眼刀撇过去,看得饿死鬼低下了头,才慢悠悠道:“他留在外面比在里头用处大得多。你在这里呆得也够久了,两位贵客恐怕都坐不住,把吊死鬼的名册带过去吧。”

  方才对着梅韶开的价格,饿死鬼只是面上不满意,心中早就痒痒了,即便知道招待这两个人公子另有目的,饿死鬼还是不死心地试探道:“那方才梅韶提的生意还接不接?”

  公子翻动着名册,找到梅韶和白秉臣两人的名字,修长的手指在上头轻点着。

  他含笑睨了一眼饿死鬼猴急的样子,执笔写下方才梅韶那桩冥婚,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我也算成人之美,圆了他这份心愿。待会把名册给他的时候,你应当知道怎么让白秉臣不着痕迹地发现这桩好事。”

  “梅、白。”公子笑着道,“这两个人缺了谁,都不能算是一场好戏呢。”

  捏着妆台上的眉笔,公子对镜添了几笔,询问道:“卷轴找到了吗?”

  “没有......”饿死鬼嗫嚅着,把头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凝固的空气快要把他掐得窒息时,饿死鬼终于听到一声嘲笑:“一个老头子都抓不到,真是一群废物!”

  被骂之后,饿死鬼反而松快下来,只要公子肯发火,自己这颗脑袋还算能勉强保住。

  “那老头年纪不小,脚程却快,已经派了最善跟踪的部下去了,可还是跟丢了好几次。”饿死鬼连忙把进展一咕噜地全倒了出来。

  “算了。让鬼婆从吴都回来吧,此次佟参入都虽是不同寻常,可她前去探查这么久也没个结果,想必线索早就断了。让她直接去找卷轴,若要阁中人员,不用禀告,自行去调。”公子话说得狠厉,“人也不必留活口了,就地解决,我可不想这场二人争斗的好戏才开场就要结束。”

  “是。”嘴上回着,心中想到自己要去见暗香阁顶级杀手鬼婆,饿死鬼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鬼婆此人在往生塔是驼着背,眼睛都睁不开的白发老太太,在暗香阁却是妖娆美艳的少妇。

  岚州陈家善易容,易的是容貌,鬼婆却善改骨像。凭借着这手本事,她能够在闹市中走过,杀人于无形。可她杀的人实在是太多,即便涂着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从内而外透出的血腥气。也正是因为杀气太重,没有什么人敢和她打交道。她也独来独往惯了,只有公子的话还能听上几分。

  这厢饿死鬼正心事重重地拿着名册出门,公子又拿起西洋镜,饶有兴致地看着白秉臣正低头摆弄着什么。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看清白秉臣的袖口下似乎藏着一只匕首。看了一眼刚跨出房门的饿死鬼,公子也不出声提醒,由着他走远。

  门口传来响动,白秉臣敛神掩住袖口,装作品茶的样子。

  饿死鬼也不绕弯子,拿出名册摊在桌子上,指着白秉臣这些年来买孤枕的几页纸道:“这些就是您的全部账目。”说着撕下那几页纸交给他。

  “好。”白秉臣笑着接过那几张纸,状似无意地打翻桌上的茶盏,

  饿死鬼立马扑过去,心疼地直龇牙:“哎呦,这可是才上的春茶啊!”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残盏,冰凉的刀尖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白秉臣下手不轻,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就划出了血痕,震慑住饿死鬼想要掏东西的手。

  背对着白秉臣,饿死鬼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任由他摸出自己想要投出去的信号筒。

  “你要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往生塔,伤了我,你可走不出去。”斜眼看着脖子上的匕首,饿死鬼威胁道。

  为保鬼商的安全,往生塔每层都设有巡逻岗哨,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从两侧包围,任你武功高强,插翅也难飞。

  白秉臣看了一眼外面巡查的影子,回过头毫不犹豫地一个手刀砍晕饿死鬼,轻轻扶住他的身子,靠在桌边摆出伏案的样子,自己就坐在另外一头,看起名册来。

  这样借着夜明珠的照映,在外头看来,就像是他们两个人坐在桌子上谈生意,并无太多错处。

  安置好一切,白秉臣打开名册,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看到满本和自己相似的字迹,心中还是膈应了一下。这样一本名册要是落在张相手里,免不了要认他就是鬼市背后的主人。

  一本名册做两开,每笔交易自有编号,卖家买家单独记录,依靠编号合二为一为一个完整的生意交易。因此饿死鬼主动撕给自己的几页也只是关于自己这个买家的信息。

  这样的一本名册保留在鬼商手里,既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买卖双方中有不轨之心的人,又能作为买卖可信度的依据。

  草草翻了一遍,摸清了名册的记录规律,白秉臣大略地捡着几个眼熟的官员名字对照起来,没看一会,竟然在冥婚生意买主一栏看到了范鸿信的名字。

  搜索了一下脑中对这位兵部尚书的往事,白秉臣想起来,范鸿信有一子,于年前病逝。莫不是范鸿信给自家儿子买的冥婚?可这有和陈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值得这位尚书大人引着自己来查这份名册?

  想到这里,白秉臣不由地加快了翻动名册的速度,想要找到冥婚的完整记录,却在末尾的买家栏里看到了梅韶的名字。

  白秉臣原本快速翻动的指尖一下子停顿下来,心也一下子提起来。和上面的墨痕比起来,这字迹要新得多,这意味着梅韶很有可能现下就在这座塔里。

  朝堂上张九岱刚向范鸿信发难,梅韶就来到了往生塔,这可不是什么巧合,看来他早就投靠了张九岱。一面借着赵祯的手想要重回朝堂,一面倚靠着张九岱扳倒自己。白秉臣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心机深思,而且还是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赵祯把这样的一匹豺狼引回平都,到底是想要重掌兵权,还是想要用他来牵制自己?曾经的君臣不疑,似乎早就在无形中裂开了一条缝,等到发现,已经成了缺口,来不及缝补。

  正在沉思中,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白秉臣心下一惊,把名册揣进怀里,环顾四周,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一扇门,就连忙闯了进去。

  本以为会是开门后会是长廊,却是另一间屋子,白秉臣愣怔了一下,看见桌子旁坐着的人,不等他开口,匕首就贴着他的脖子而去,轻斥道:“别动!”

  直到贴近,白秉臣才注意到房间里的人也戴着恶鬼面具,想必是饿死鬼安置在这里的主顾,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似是被自己吓到了,白秉臣不由软了话语:“借阁下的屋子躲避一会,只要你配合,我不会伤害你。”

  那人闻言,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弯起来,他点点头表示配合,白秉臣却在他含笑的眼睛中看出了一丝熟悉感。

  这样的一双眼,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

  白秉臣还没想出个名头,陡然被人折了手腕,夺下匕首。只是瞬间,白秉臣的双手被控住反扣在背后,动弹不得。背靠着陌生的胸膛,白秉臣几乎是整个人都窝在那人的怀里,陌生的气息一下子侵略过来,激得他下意识绷直了身子。

  一只手当空从后面伸过来,探进他的衣襟中,摸出那本名册,随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白秉臣的耳畔响起,调笑道:“多谢白大人亲自送上门来。”

  话说得暧昧,一时不知他是在感谢白秉臣送来名册,还是送来他自己。

  听出背后的人是梅韶,白秉臣一时又羞又恼,可又动弹不得,索性仰着脑袋往后狠狠一撞。早就料到他这一招,梅韶微微侧过避开,却没有预计到白秉臣这一撞的力度,一时不济,踉跄着后退几步,可钳制住白秉臣的手却没有放开。

  白秉臣就这样后仰着跌进梅韶的胸膛,听到梅韶撞上桌角的吸气声,心中暗骂了一声活该。

  摇晃着的桌子把花瓶推了下去,清脆的碎裂声砸得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出事了,快!”

  门外传来守卫们的脚步声,梅韶忙揽着腰把人带起来,拿起名册就要走,却被白秉臣死死地拉住。

  见他还不依不饶地踮起脚抢名册,梅韶低声斥道:“还想不想活命?被发现了我们都走不了,跟我来。”

  “醒醒!”守卫们已经到了隔壁,摇着趴在桌子上的饿死鬼。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只需要有人转过几步,就能发现他们,白秉臣抿抿唇,卸下了力气。原本阻止梅韶的手被反握着,牵着他从侧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