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40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院落里突然空荡起来,直到他们都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白秉臣才跌倒在台阶上。

  隐忍着的心中抽痛瞬时蔓延开来,他霎时全身冰冷,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积压着的难受与闷痛都趁着他无助颤抖时侵袭碾压。

  死死地揪住自己心口的位置,白秉臣自嘲地笑了,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隔空回应:“我等着,等你来杀我。”

  作者有话说:

  由于榜单任务,25号到29号日更,30号不更。

  砸键盘中......

第56章 不由己

  自梅韶被玄甲兵带走已经十日。

  这十日的时光白秉臣是怎样度过的,他自己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每天从睁眼起,就只有一件事萦绕在心间,等着父亲从宫中带些消息回来。

  只有白建业回府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短暂地亮一下,可在触碰到白建业摇头的动作时,那点亮光就“咻”得一下熄灭了。

  不过几日的光景,白秉臣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身上的衣裳也有些松垮,可他却毫不在意,像个没有鲜活气的木偶,只靠着一点心中的念想撑下去。

  这日早早过了宫门下钥的时刻,白建业还没回府。瞅着时辰,白秉臣沉寂已久的心有些惴惴不安,他隐约能感受到苍山之事陛下已经有了决断。

  果然到了夜半,白建业寒着一张脸回来,屏退了左右,看着抿紧双唇的白秉臣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一时竟不忍告诉他这个消息。

  这些天来他少在府中,成日里在刑部和皇宫两处周旋,并没有多大心力再分到白秉臣身上。如今灯下一看,才惊觉白秉臣不只是瘦了,整个人都笼罩在颓废的气息里,隐隐有了厌世的意味。

  “陛下已经拟定了苍山一案的判决。”白建业见他听到自己的话时,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一下,继而又说道:“梅、柳、钱三家涉事者判剐刑,其余成年男子判斩刑,女眷没官,十三岁以下男子流放。”

  白秉臣定定地看着他,似是要在白建业的眼中验证这件事的真假。

  末了,他哑声开口:“只是拟定,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吗?”

  白秉臣知道,谋逆本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他还是忍不住有这么一问,企图能够争得一线生机。

  “陛下最是忌讳大权旁落,你见那些亲王,哪个手上有过实权,就连他极为宠爱的景王,这么多年也没能得到东宫之位。此次事变,正是戳到陛下痛处,又有卫洮从中挑拨,自然不会轻赦。”白建业扶着额头,微阖着眼,任由这几日连轴转的疲累将自己彻底淹没。

  白秉臣还是不甘心,下意识反驳道:“可是陛下准许景和公主参政......”

  话还没说全,白秉臣自己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陛下若真的肯权力下放,为何一个公主能够议论政事,而身为皇子的景王却不能有实权在手。

  白建业见他自己摸清其中关窍,报以欣慰的一笑:“陛下准许不会有机会登上帝位的公主参讨国事,却不能容忍未来的皇储在自己健在时掌握大权,就如同他能给梅贵妃万千宠爱,给梅家无上荣光,却不会让梅贵妃诞下子嗣。帝王心术,后宫嫔御,咱们这位陛下一直拿捏得稳妥。”

  “梅贵妃没有子嗣是因为陛下?”白秉臣有些惊异,他对宫中之事的了解大多来自梅韶,只知道梅贵妃虽受陛下宠爱,可一直没有子嗣,梅家人也都见怪不怪的样子,并未在这方面寻什么名医,下什么功夫。

  白建业听他追问这件事,没有了方才的笃定的样子,细细想了一会,迟疑道:“中宫早年病逝,陛下只有这么一个贵妃,她又有宠爱在身,除了陛下不愿意让她诞子,也没有其他缘由了。”

  说了会子话,见白秉臣不似方才一般,有了些人气,白建业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梅韶的处置还没有下来。”

  听到这话,白秉臣异常地安静,不发一言。

  方才父亲说苍山处置结果时,他就已经强压住心中的伤痛,没有特意去问梅韶。白秉臣在心中把梅韶判了斩刑这个最差的结果滚了好几遍,却没有勇气去再打听分毫,仿佛只要不提这个名字,自己就能逃避着不去想。

  如今听见父亲单独说出梅韶的境况,白秉臣并没有松了一口气,他像是听着一个陌生人的事情,眼中未起一点波澜,只是下意识地将头瞥向另一个方向,无声地诉说着他的躲闪和逃避。

  白建业看着他的样子,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虽说白秉臣看着要比同龄人老成一些,可他毕竟还在弱冠之年,又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打击。今次乍闻变故,能够忍着不露情绪,没有在张公公面前露出马脚,已是很好了。

  只是没有时间给他消化,他便用了最笨的一个法子,将自己想象成从不认识他们的看客,给自己筑成一道高高的心墙,以为不听不看就能冷静地当一个陌路人。

  可白建业却清楚,这样自欺欺人的行为根本瞒不过自己的心,否则白秉臣为何每日要眼巴巴地等着消息呢?

  只是局中人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不知这样的逃避情状更是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最在意的东西。

  白建业知道自己现在戳他痛处太过残忍,可他还是不得不说:“父亲知道你和梅韶素来交好,只是......”

  他觑了一眼白秉臣的脸色,慢慢说道:“只是陛下下旨,让你主审梅韶。”

  “父亲!”白秉臣急切地转过头来,似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眼中的茫然一闪而过,随之就像干裂的陶土脱落一般,一点点地卸下他脸上的淡然,露出惶恐悲伤的底子来。

  他呆愣了一会,像是不知道还怎么发出字节,张了几次嘴,才喃喃出声。

  “怎么可以......”白秉臣感到自己像是被兜头灌了冰雪,全身血液顿时冷了大半。

  反应过来后,他立时死死地抓住了白建业的手,急忙道:“我可以装作厌恶他们,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不露出丝毫马脚,父亲,你相信我,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我甚至可以去陛下面前去告发他们,去说他们早就有不臣之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微微有哽咽;“可是,父亲,我唯独不能去提审他,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他,让我在他面前说他的父亲是谋逆反贼,去拷问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逆臣之子吗?我做不到......”

  “父亲,你跟陛下说,你帮我求求陛下好不好......”

  白建业眼中也有微光闪过,可他强忍住,摁住白秉臣发抖的身子,等着他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声音很轻却不容质疑:“你必须去!”

  “你以为为什么梅韶能够单独提审,为什么他不在处决的名单中,这其中固然有梅贵妃的功劳,可更多的是,在陛下的眼中他还有价值。”

  白建业盯住他的双眼,逼迫他去听自己话,“梅兄他们在诏狱中又何尝不是受尽酷刑熬着,可他丝毫没有说出梅家在军中交好的将领有哪些,就是为了能给梅韶这个活路。梅洲是主犯,必死无疑,可梅韶不一样,他在陛下眼里至少没有明面参与,而现在能够知道将领名单的也只有梅韶一人。不然你以为就凭着对梅贵妃的喜爱,陛下会留梅韶一条命吗?帝王的喜爱最是单薄无依,只有拥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去!”

  “砚方,你听着,如果你不去,换了别人去审问,一旦知道梅韶对军中将领名单一概不知,他活不过秋决。只有你去遮掩着,才能让他暂时活下来。我虽投诚,可终究与苍山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陛下现在对我委以重任,可等这案子了结,他不会再用我。可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只要你能在此事件中表明立场,做出姿态,就可以顺利入仕。”

  白建业神情凝重,继续道:“更重要的是,你还年轻,等陛下百年之后,你自可以辅佐下一代君主,我们没有完成的事,没有报得了仇,总要有人去报,如今我们几家的小辈里,就只剩下你和梅韶了,且不说他能不能活着走出诏狱,若是他活着,你要这千斤重担落在他的身上吗?”

  白建业掷地有声的质问并没能让白秉臣抬起头来,他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让人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

  过了良久,白秉臣才抬眼看向白建业,他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父亲,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让白建业摁住他的手微微松了松。

  “让我去提审梅韶,是父亲向陛下提出的吧?”

  白建业眸光微动,却没有反驳,竟是默认了白秉臣的话。

  “将这件事利弊思虑得那样清楚,其实让我去审问梅韶,也是父亲计划里的一环,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进入朝堂,能为白家挣得荣光了是吗?那父亲当日在祠堂和孩儿说的忠义又是什么呢?安抚我的一纸空谈吗?”

  面对着白秉臣灼灼的目光,白建业心虚地移开眼。

  见自己说出他的心事,白秉臣稳住心神,问出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那父亲当年和母亲和离,是不是也是权衡利弊下的结果?父亲以为同悲谷是江湖四大门派之一,自以为娶了母亲,就能得到同悲谷的支持,后来才知道同悲谷根本不参与朝堂争斗。没了利用价值,父亲就果断他娶,遗弃了母亲,还有我这么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是吗?”

  听到他翻起旧事,白建业并未回答,只是一双眼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半分愧疚和波动,他松开搭在白秉臣肩上的手,声音带了些冷意:“你记住,你只有一夜思考的时间,明日宣旨太监来府,你要是不接。陛下自会派别人去审问梅韶,该如何抉择,你好好想想吧!”

  白建业避开话题,拂袖而去,没有人知道他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只有自己主动提出让白秉臣主审梅韶,他才会对自己心生芥蒂,渐渐疏远,而也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稍稍放下对白家的忌惮,准许他踏入朝堂。

  白建业踏出院子,当空的一轮月正上树梢,蝉鸣热闹得紧,似是要把那月给吵下来,可他的心却是静得出奇。

  他想起自己和故友们饮酒对月的时候,嘴角不由爬上一丝笑容,目光却在落到自己肩上的一缕白发时顿了顿。

  自己可能真的老了。白建业自嘲地想道,可这一腔热血怎么就这么难凉呢。

  他终是踱着步子,往那月亮高挂处走去了。

第57章 自抑苦

  次日清晨,白建业刚起身,由丫鬟服侍着洗漱,准备去上朝。

  蒙叔进来朝着丫鬟们使了一个眼色,她们都知趣地退了下去,房中便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

  上前替白建业整好衣襟,蒙叔轻声道:“老爷逼公子也逼得太狠了些,下人来报,说昨个儿公子一夜未眠。”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太过残忍,可我若不逼着他,他日自有人比我逼得更狠,既然让他卷了进来,就只能心狠些。我如今多狠一分,他在朝堂上就安全一分。”白建业对着镜子扶正官帽,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叩门声。

  “父亲。”白秉臣的声音很是平静。

  白建业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早地过来,惊愕片刻道:“进来。”

  白秉臣显然是特意梳洗过,不似前几日颓唐的样子,眼中也有了神采,只是他原本清澈的眸子像是隔了层什么,透着点不符合年纪的深沉。

  “孩儿已经想好了。”不似昨晚的逃避,白秉臣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愿意去审问梅韶。”

  “父亲昨晚既然把话说得分明,那我也有一个请求。既然父亲把我当做白家的继承人培养,那请将白家暗卫全权交给我,把整个白家也交给我。”白秉臣面无表情继续道:“就当做是一个交易,我答应父亲,终此一生,都会以除去辅帝阁为己任,不死不休。只是希望父亲不要再替我做任何决定,也不要再过问我做的任何事。父亲可能做到?”

  只不过是短短一夜,那个只会拽着自己袖子乞求的人,像是一夜长大了,他看清利弊,提出交易的样子,和白建业在祠堂教他的一模一样。可这样大的改变放在他的身上也是不声不响的,他只是在堂前枯坐一晚后,静静地蜕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白建业说不清楚心中的滋味,他伸出手,想拍拍白秉臣的肩,却被避开了。

  “好。此事过去,你就是白家家主,我不会再过问任何事。”

  白建业嘴角溢出一丝苦涩,可白秉臣却似什么也没看见,他的语气疏离而冷漠:“没有别的事,孩儿就走了,不耽搁父亲早朝。”

  这场短短的对话并没有耽搁多长时间,可父子两人之间的对峙,却在其中隐隐显现。

  “老爷,这......”蒙叔征求他的意见。

  “就按他说的去做,让江衍去见他,白府暗卫不必再听我的话了。”

  半个时辰不到,江衍就来到白秉臣的书房前。

  江衍知道作为暗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听命于上,少言辞,多做事。可调令来得实在突然,让他不由地在门外顿了脚步,打量起这个新主子来。

  白秉臣正对着铺了满桌的纸张比对着什么,神情认真,眼中透露着坚忍,像一只刺猬,尖锐得让人不敢亲近。

  意识到门外有人,白秉臣撇过去一眼,眼中寒意顿显。

  “你就是白府的暗卫首领?”白秉臣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继续道:“规矩我就不多说了,既然是我的人了,就别再往父亲那里跑了。”

  还未进书房门,江衍就感受到他话中的敲打之意。

  “把这封手信送到济生堂孔掌柜的手中。”白秉臣拿起一旁的信递了出去。

  看着白秉臣头都未抬一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江衍清楚,这是白秉臣对自己的考验,他并不相信自己。

  接过那封信,江衍很快消失了。

  白秉臣扶住额角,看着一堆杂乱的纸张,一时找不到其中关窍。

  正想着,外头有小厮来报,说宫中传旨来了。

  平白地,白秉臣握笔的手一抖,一道墨痕剌在纸上,似是暗示着他平静外表下的暗流汹涌。

  他闭了闭眼,稍稍巩固心房后,走了出去。

  见他出来,张公公满脸喜气地迎了过来,向他道贺:“陛下知道公子的功劳,特封公子为刑部侍郎,主审梅韶。”

  “白大人现在就请吧。”张公公宣读完圣旨,请他出府。

  白秉臣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让自己上任,话语中带了一丝讶异:“现在就要去审理吗?”

  张公公一边跟在他出府,一边道:“这眼见着逆犯之子已经抓到十日了,刑部的大人们是想尽了各种法子,他就是不肯开口。陛下这才想起大人您和他有过同窗之谊,想让您去开解开解。”

  白秉臣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他偷偷地往张公公袖中塞了一沓银票,道:“我未在朝中做过正经官,还望公公赐教,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