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54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来后,褚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变故。

  黎国的火药管控沿袭了前朝,只有州以上的官府才有权使用,可这也是少部分的火药流通,大多数的火药还是在军中使用。

  见到褚言发白的脸色,白秉臣面色一沉,知道了火药并不是梅韶带过去的,这样的话,那爆炸的火药就是威虎山上的,而梅韶的处境......

  想到这里,白秉臣再也待不住了,提起脚就往外走,“备马,去威虎山。”

  天色依旧郁沉,雨后的空气中透着清新的青草味,迎着白秉臣的脸扑过去,却吹不散他郁结的心情。

  他无视了方敏走前对自己的嘱托,即便是在未知山上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上山。

  褚言心中也焦急,带了几个留在沧州城内的兵士,就和白秉臣一同去了。

  雨后上山之路泥泞难行,白秉臣耽搁了些时间,等到了山上,已是正午。

  残留的火堆依旧冒着灰黑的烟,断断续续地升起,飘荡在浮空中。

  远远地,白秉臣看见寨中原本的旗帜都已倒塌,残破的寨门上还挂着十几根残箭。寨门口的人并不多,只有十几个官兵在清理战场。

  至少看这个样子,是官兵控制住了局势,白秉臣稍稍松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梅韶和方敏的身影,心中的不安又浓烈了几分。

  他刚想开口问一下兵士,就看到方敏带着人从一旁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木板的官兵,雪白的布盖在木板上,依稀可以辨出人形。

  看见那木板上抬着的尸体,白秉臣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而看到方敏见到自己下意识躲避的眼神,白秉臣心中的不安瞬间放大。

  他快步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掀开白布,却被方敏急切地阻止了,“老师!”

  方敏面上的神情不似作伪,白秉臣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固执地掰开方敏的手,盯着那块白布不肯移开,“让我看一眼。”

  白秉臣垂下的目光坚定中带着悲伤,刺得方敏一愣,他瞬时反应过来白秉臣关心则乱,都没有稍加考虑他们潦草的处理方式,竟然以为这上面躺着的是梅韶。

  方敏再次按住白秉臣的手,对上他的眼睛,轻声安抚道:“老师,不是他,你别......”

  话音未落,白秉臣的手就已经先一步掀开了白布,白布下的尸体以一种极为狰狞的形态展现在他的眼前。

  那具瘦弱的尸体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浑身上下都是血迹,手脚都是软的,是生生地被人折断的,就连脸也被污浊的血沾满,让人看不清他的具体容貌。

  白秉臣一眼看出他不是梅韶之后,才注意到这血腥的场面,扑鼻而来的腥臭味在空中弥漫,搅得白秉臣的胃中一片翻涌,他强忍住不适撇开脸,不由轻皱起眉头。

  方敏朝着抬尸体的官兵招招手,示意他们赶紧把人抬走,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白秉臣,关心道:“老师,你还好吧?”

  白秉臣接过水壶,含了一口水缓缓咽下,才缓和住自己的心神。

  他不是没有见过血的温室公子,甚至死在他手里拷问的人也不少,刚才见到的尸体并不是其中死状最惨的,只是先入为主,以为他是梅韶,提起一口气去掀开白布确认的那一瞬间,就好似等着头顶悬着一把剑,就在这一刻决定它是否会落下。

  结果在确认过后的一瞬,松了一直紧绷的心神,连带着胃中的空荡,恶心瞬间翻涌上来,让白秉臣差点没有抑制住。

  “他人呢?”白秉臣缓过劲来,才想起问爆炸的事情,“是威虎山中私藏火药?”

  方敏看着他青白的脸色有了回转,稍稍透出些人气,才想开口回话,一时又不知道这件事该从哪里说起,只好道:“他们都在后山。”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梅韶和火药,白秉臣听着他还在和这样危险的东西在一处,心中溢出一丝火气,让方敏带路。

  可方敏却在此时又磨磨蹭蹭的,不肯挪动步子,他想到方才白秉臣看见尸体时难受的情状,想象了一些后山的此时的惨状,有些担心白秉臣去了会被恶心到,一时不知该怎么决断。

  “老师,后山现在有些......有些令人不适。”

  听着他嗫喏着说出这句话,白秉臣的面色很是平静,“走吧。”

  白秉臣发了话,方敏不敢再置喙,乖乖地走在前头带路。

  密道里的火药炸塌了连接三个寨子的路,方敏只好引着白秉臣从林虎之前修建的“天梯”走上去。

  刚上三层寨,凄厉的惨叫声和士兵们肆无忌惮地大笑混合着闯入白秉臣的耳中,引得他脚步微顿。

  方敏觑着他的神色,将人领到了后山。

  越往后山走,惊慌失措的惨叫声更加地清晰,转过一个角,映入白秉臣眼帘的就是触目惊心的红。

  后山倒塌的石块已经被人清理到一边,露出大片的荒地,被梅韶圈了起来。

  圈里的匪众不多,二十几个的样子,圈外站着五个一排的士兵,正拉满弓朝着圈内射箭。

  他们似是故意的一样,箭箭没入血肉但都不致命,很快,就有匪众被射成了筛子,抽搐着倒下,其余还活着的,都在圈内尽力地奔跑躲避,一些气力大的,甚至会抓住弱小一点的挡在自己身前。

  在生死的面前,任何能够活下来的手段都会被奉为圭臬,哪怕抓在自己身前挡箭的还是昨日饮酒吃肉、义结金兰的兄弟。

  他们争先恐后地抓住最弱小的人,用他的身体作为遮挡的屏障,换得自己能够多活几分钟。

  圈里的哭喊惨叫和圈外的欢声笑语混在一起,鲜红的血洒在碧绿的草地上,这些奇异的结合在一起的声音和场景一阵阵地冲击着白秉臣的听觉和视觉。

  在射箭的士兵后头,梅韶慵懒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的玄衣破烂而斑驳,却丝毫没有阻挡住他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气,他的膝上放着一只长弓,一只手就握在弓上缓缓地摩挲着。

  他的眼中看不见一丝光亮,黑得深邃而沉重,看向圈里的匪众就像看着死物一般,不管场上的叫声多么凄厉都无动于衷。

  过了半响,这批匪众就都躺在草地上,没有了声息。

  士兵们进去将尸体的抬走,又放了一批人进来。

  站在那片已被鲜血洗透了的草地上,新放进来的二十几个人似是对即将展开的杀戮有所感应,纷纷退到了最远的角落里。

  梅韶一只手扶住椅子站了起来,淡漠的目光略过圈里的每一个人,弯曲手臂,拉满了弓弦。

  他身形端正,拉弓熟练,额间的碎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青筋隐隐在发力的瞬间凸显,微扬着下巴瞄准,将一根羽箭稳稳地射向躲得最远的一个匪徒。

  恍然间,白秉臣记忆中的那个人飞身上马,持弓射雁的身影和眼前的梅韶慢慢重叠起来,明明他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连着拉弓的弧度都一如从前,可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嗖——”

  羽箭飞翔时风声还未歇,那个匪众捂着血流不止的大腿坐在地上,什么脏词都骂了出来,梅韶却恍若未闻,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朝着两边的官兵招招手,一场新的角逐杀戮应声开始。

  白秉臣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低声问道:“你就放纵他带着兵胡闹?”

  即便是州府官兵,法纪依旧严明,就算是抓住山匪流寇也需要带回府衙审问,依照罪责定刑罚,而不是在这里私自用这种粗暴的杀戮去掩盖一切。

  下意识地,方敏便以为白秉臣是在指这样的举动不合规矩,刚想开口,就被白秉臣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你是知道我有意想要他收归山寨势力的。”

  方敏愣了一下,知道方才是自己多想,苦笑道:“就算我阻拦了,他也不会愿意收的。”

  “就在这个地方,梅韶带人进了山洞探查,我就守在外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慌张地跑了出来,就在那一刻,藏在山洞中的火药爆炸了,就差一点,他们就全都要交代在里面。”

  白秉臣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虽说是在山洞深处的爆炸,也着实震得厉害,趁着这个时候,原本被我们控制的山匪们杀了看守他们的官兵,意图反抗,又被梅韶杀了一批人,强力镇压了回去。别看他们现在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只要我们稍稍疲软,这些人瞬间就会变成咬破我们喉咙的狼群。我手上的兵都是沧州土生土长的人,其中不乏有家人被威虎山迫害的,因此我也没有多加阻拦。反正这些人是收编不得的,不如就在威虎山解决干净。”

  方敏上任沧州多年,为了暗里查探漕运的走向,一直隐忍不发,没有动威虎山和黄家,可他的心中未必没有怨怼,此次能彻底清除这块毒瘤,也算时解决了他的心头大患。

  “可重锦.....他不对劲。”白秉臣敏锐地捕捉到,梅韶如今的举止不仅仅是在公事上要处决威虎山匪徒,倒更是私下里有些恩怨在里头。

  “你们攻打的时候,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别的事吗?”

  方敏想到在忠义堂内,梅韶被林虎暗算的那件事,斟酌着说出口,“我带兵进来的时候,忠义堂已经被南阳侯手下的费永昌控制住了,梅韶和他拷问了一会子林虎,不知怎么,林虎从捆绑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差点伤着梅韶,是费永昌反应过来,杀了林虎。可林虎死了,梅韶反而有些......不愿意的样子。”

  “南阳侯的人怎么来了?”提起南阳侯,白秉臣神色认真起来,他身居高位,为了避嫌,和四大军侯是少有接触的。南阳侯任和钰也只有在年下时节入都时,才会和白秉臣有些交往。

  四大军侯白秉臣或多或少地都见过几面,他们的脾气秉性不同,可都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威压,再加上些武人脾气,相处起来实在算不上多么的宾主尽欢。

  反倒是南阳侯十分平易近人,三教九流都能谈说一番,即便是初次相谈也能与人聊上许久,是个最不摆面子的。

  “听跟着梅韶的官兵说,是在平东候泰山的寿宴上,南阳侯送去的贺礼被一个小贼偷了,他抓贼抓到此处,正好碰到梅韶,两人就合力擒住了林虎。那贼胆大包天,见自己事迹败露,假意引梅韶入洞查探,才酿成此祸。”

  直觉上,白秉臣总感觉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他追问道:“费永昌单独见过那个贼吗?”

  “没有。费永昌找人时,我和梅韶都在一旁看着。他本来是想把贼带走的,奈何梅韶不让,我就抬出老师的名头压了一压。费永昌倒没多说别的,走得利落,临走前要我替他向老师问好。”

  梅韶执意要留下贼人,想必也是在和费永昌相处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这件事究其根本,还是要从梅韶那里下手。

  白秉臣捋清了其中的思路,又把目光投向了座椅上的梅韶,向他走过去。

  新的一批人被带入圈中,梅韶依旧执弓射伤了一人,正要转头坐下,惊觉座椅后不到十步的地方站着的是白秉臣。

  他幽深的眸子略微松动,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三四步,又顿住,似是确定了站在那里的真的是白秉臣后,又往后退了两步。

  手上的弓还没放下,梅韶的手勒紧弓弦,很快就压出了一条印子。

  梅韶没有说话,就隔着这七八步的距离,将自己打的眼神微微移开,不敢正视他。

  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无意识地搓着,那上头全是干透了血迹,而他的背后正是他一力搭建出来的修罗场。

  而这一切,在场上发生的一切,白秉臣全都看见了。

  这就意味着自己心底最肮脏和不堪的一面,那些阴暗而嗜血的想法全都展露在了白秉臣的面前。梅韶无可辩驳,无从否认,看着这些人痛苦地死去,看着他们挣扎却不能解脱,自己心中的那个魔鬼是满足的。

  飞扬清澈的神情再落不到梅韶的眼中,经年恨意的啃噬并不会因为他知晓真相消散,而会因为恨错了人而变得更加痛恨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自己,痛恨造成所有悲剧的推手——暗香阁,这样的痛恨,哪怕是林虎只是公子手下的一个小卒,他也容忍不了威虎山半分。

  梅韶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季蒲,要将自己最难堪的一面展现在白秉臣的面前,让他看清自己的面目,可真的到了这一刻,没有半点准备被猝然撞破的这一刻,梅韶的心中竟不是解脱,而是煎熬。

  他眼睁睁地看着白秉臣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盯了自己良久,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白秉臣探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寸一寸,似是火烧一般侵吞着,让梅韶根本无法招架。

  见到了自己这副样子,他果然还是失望了。

  梅韶撇开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你看到了?这才是真正的我,这些年,我能爬到这个位置,手上的血早已洗刷不清。你不要以为做出一副愧对我的样子,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就算你费尽心思地迁就我,我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我们注定要是仇敌的,只要你挡了我的路,我依旧会毫不留情地对你下手。”

  他自始至终没有直视白秉臣一眼,垂下眸子,轻声道:“话已至此,白大人要是没什么事,请回吧。”

  细微的风吹过他脸上早就干了的血迹,白秉臣如有实质的目光就落在那处,似是从中细细查看梅韶最丑陋的一面。

  手中的弓弦几乎要把手掌勒出血来,梅韶紧绷的身子无声地诉说着对白秉臣的抗拒。

  可下一刻,微凉的手贴上了他的侧脸。

  “重锦,我不在乎。”白秉臣柔和的眸子中聚集起点点笑意,他伸手轻轻覆上梅韶的侧脸,一点一点地想要擦净他脸上的血污,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不在乎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想要你活着,哪怕你变了容貌秉性,变了身份年纪,以一种荒唐的魂魄归来的方式,寄生在另一个人躯壳里来见我,我也不在乎。”白秉臣反复确认了梅韶那脸上骇人的血迹下没有半分伤痕,才收回手,坚定地看着他。

  眸中的温柔和似一汪春水,几乎将梅韶整个人都沉溺。

  “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你是否手染鲜血,而是你一身的血迹,有几分是你自己的。”

  “幸好,你没伤着。”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白白好温柔!破冰2.0达成!

第78章 掌中血

  收拾完威虎山的残局,梅韶和白秉臣一同下了山。

  刚到府衙,就有人来报说黄家趁着他们围剿威虎山的空档,竟举家冒着暴雨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