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卿 第9章

作者:临安教司 标签: 古代架空

  “说正事,你和陛下谈的怎么样?”李安正了正神色,“我可是把注下在了你的身上,别叫我输得血本无归才好。”

  “陛下现在想要一支兵权安心,我就送他一支。”梅韶又道,“景和长公主的比武招亲就是一个极好的引子。”

  赵祯要的,绝对不是一点半点的小惠,他想要一支军权,必定是要在四大军候手里抢得一块肉出来。

  李安顺着他的话想了一转,四大军侯中南阳侯手中的兵最多,平东侯最是怯懦胆小,镇北侯醉心于敛财,晋西侯沉迷于美色。可不管从哪里下手,他们占据军权多年,也不是那么轻易地能让出一块肉来,更别说赵祯想要的是收归一方军候之权。

  “哦?镇北、平东、南阳、晋西,这四个军侯,你准备送谁的人头给陛下啊?”李安顺着他的话,等着看他能有什么良策从猛虎口中夺食。

  “四大军侯的势力在黎国交错复杂,现下的情况我没有办法直接夺得一方势力。这四个军侯的头颅,我谁的也拿不走。”梅韶否认地干脆。

  没有料到他连后路都没想好,就提前答应了赵祯的要求,李安有些意外;“那,我们现在打包行李跑路还来得及?”

  “谁说一定要动兵戈之争?军权问题说到底是立场问题,杀了军候,赵祯又不会亲自领兵上战场,他只是想换个听命于自己的军中将领而已,或者说是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在他这边的人。”梅韶没管李安的调侃,“不然你以为这个时候赵祯张罗着景和的婚事是个巧合?晋西候少管军务,军中大权不还是旁落到他那个军中统帅的手上。”

  “你的意思是要拉拢凌澈?”李安有些惊讶,“那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当年他助陛下平定景王叛乱一事,陛下那样的荣宠挽留,他可是没有领受好意留在平都。晋西候老来好色,军中之事虽少插手,可不至于糊涂到把军权交到一个会背叛自己的人的手上。我可还听说,吴策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这亲事相连,他更是走脱不开吧。”

  梅韶挑了挑眉:“那你可曾听说他在比武初试时和景和长公主之间的那点子传言?”

  “说来是凌澈亲斩了景王赵珏,景和怀恨在心是应当的,她的驸马必定不会是凌澈。”李安话说得笃定。

  “景和对他有恨,凌澈对她却有意。晋西候病得那样重,他不在晋西待着,来这平都比武招亲,你当他是闲得慌?”梅韶笑睨了李安一眼,他最是喜欢喝到微醺,连带着一双眼都带了些迷蒙的水汽,勾人得很。

  “凌澈藏着的那点子心思,旁的人不知,我可是清楚得很。”梅韶朝半个身子都软在椅子上,朝李安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想当年还是我怂恿着他给景和写信,算来也有七年了。”

  听了这一桩隐秘往事,李安有些动摇:“若是凌澈真的当了这个驸马,明面上也算是站在陛下那边,可是说到底,陛下和景和长公主之间的隔阂也不浅,真出了什么事。凌澈被景和吃得那样的死,怕是不会出手相帮陛下。”

  “陛下可以有一支军队,但绝对不能有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军队,不然我还有什么作用呢?我来平都可不是为了给赵祯收拾朝堂上的烂摊子的。”

  李安沉寂了几秒,忍不住出声提醒:“赵祯身边可是还有一个白秉臣,你的这点制衡心思他未必看不出来。”

  “他只能相信我,因为剑在我手里。”梅韶轻笑了一声,在一旁安静站了许久的剑十六恭敬地捧上青霜剑。

  “天下之大,江湖之远。凌澈对付一个规整的玄天盟弟子能有胜算,那些奇诡身法,繁杂变化可是能轻易绊住他的脚。赵祯需要我给他踏平这条路,就算我有些别的心思,他现在也无可奈何。”梅韶抚摸着青霜剑的剑身,对着剑十六道,“这把剑用的还算顺手吧。过几日就是终试了,你可得让他抱得美人归啊。只是,也别让他赢得太容易。”

  李安彻底放下心来,笑回道:“既然要他赢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何必还要刁难。”

  本以为梅韶不会回自己这句话,谁知他竟撑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下:“大概是我不愿意看他能这么容易就达成心愿吧。”

  他的脾气被漫长的时光打磨得阴晴不定,越来越看不惯他人的圆满,哪怕只是一种表面上的圆满也沾染不得,好像是在提醒着自己的境遇是多么地不堪似的。

  李安也算是能摸到点他的脾气,见状赶忙转移了话题:“你葬剑山庄的生意做得倒是广,若不是你说,我都不知道晋西候病重的消息,这个吴策也是瞒得好。他的那几个儿子没一个争气的,细细想来,还真的是便宜了凌澈那小子,过不了多久,美人军权就皆入囊中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有着软肋在侧,给他千军万马也翻不了天去。”梅韶冷了笑意,“我既成全了他,也可以毁了他。”

  “那白秉臣呢?他的位置可不好动。就算你机关算尽,也难给他定罪吧。”李安知道白秉臣是拦在他复仇道路上最难过的一个坎。

  “当朝右相,确实难以撼动。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想来让他失了权力,要比杀了他更为屈辱吧。”梅韶发现,只是说着这个人的结局,都能让自己感到一些快意,“我倒是不急着动他,多年未见,我还想着和他亲近亲近,叙叙旧情呢。”

  李安压低了声音:“我说的可不是他在朝中的那点官职,我指的是他背后的那点变数。黎国建国至今,辅帝阁在天下的名望早就根深蒂固,这棵大树扎在百姓的心中太深了,稍有变动,民心沸腾。”

  或许是旁观者清,李安对黎国的形势实在是看得太明。

  若说黎国民间拜佛论道是一种缥缈无依的信仰和祈愿,那辅帝阁就是黎国百姓心中屹立不倒的神像。

  黎国每一代的权臣都是辅帝阁挑选的,帝王的权力是辅帝阁赋予的,甚至黎国这个国家都是在辅帝阁手上诞生的。

  这一切都要从黎国开国之时讲起。

  据史记载,黎国开国国君穆德帝赵和裕原本只是乱世中的一个小小的军中参将。

  一日,行军至一峡谷安营。梦中见一龙自峡谷而出,往东南方向而去,消失在百里之外。梦中有仙人之音飘然而来,言:龙飞东南百里处深埋龙脉,在上建国,可安三百年基业。

  赵和裕从梦中惊醒,见营帐中亮如白昼,帐外将士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他慌忙出帐,只见一条巨大的金龙,从峡谷之中直冲而上,在营帐上空盘旋了三圈,往东南方向而去。所到之处,冲破暮色,金光四散。龙吟声呼啸而过,久久回荡。赵和裕惊讶不已,想起梦中仙人所言,心下暗自思忖。

  恰逢各地烽烟渐起,赵和裕与众将领言,自己可通神明,言神谕有示,就此起兵。他按梦中所示,在金龙消失之地建都,名为平都。

  建都当夜又梦仙人,言平都城外苍山上有一隐士,可助其成就大业。赵和裕遵循仙人指引,焚香沐浴,斋戒三日,携二随从徒步上山。一路只见林深茂盛,婆娑弄碧,飞鸟跳跃嬉闹,啾啾鸣叫于郁郁葱葱中层层浸染。

  行至半山腰,鸟叫声渐歇渐远,四下寂静。周遭大雾漫起,目之所及,远峰近岭皆化为浅黛,忽隐忽现。

  随从受惊劝阻,以为山中有精怪相害。赵和裕执意前行,复行百步,有钟鸣声缓缓渗来,鸟鸣虫闹四下乍起,赵和裕紧走几步,迷雾渐散,群山皆醒,如同新沐。

  眼前有一通天塔,拔地而起,直通云霄。塔前数只白鹤,或梳羽、或踱步,怡然自得。

  待钟声息,有童子出来迎客,赵和裕上前施礼言明来意。童子作揖:“先生在后堂等待已久。”

  赵和裕随引路童子进入塔,请得先生出关为谋。

  先生极善智计,与巫族族长共助赵和裕成就大业,六载征战,四海平定,八方朝贺,建国为黎。

  穆德帝登基后,先生请辞,帝再三挽留无果。临行前请教先生治国之法,先生言:欲定黎国百年根基,重在选臣。每代帝王登基,苍山上自有人下山为新君选一良臣,以辅黎国基业。自此,苍山通天之塔名为辅帝阁。

  行至当朝,黎国建国已三百余年。三年前,穆文帝赵祯登基,辅帝阁选定白秉臣为当世之臣。

  三百年来,民间一直流传着,有苍山的猎户迷途之时,见过当年开国的先生,容貌一如画像上,分毫未改。

  辅帝阁在苍山之中也如海市蜃楼一般,寻常人不得窥其真貌,只有帝王更迭之时,被选为当世之臣的臣子才有幸入阁一观。

  于国,辅帝阁有治国安邦的辅弼之才;于民,辅帝阁是风调雨顺的神明象征。几百年来,根深蒂固地扎在黎国辽阔的土地上,从未动摇。

第12章 断前尘

  周越招供的时候,已经是比武招亲终试的前一天。

  正是春光酝酿得最好的时候,阳光微醺,风也轻柔。白家家主白秉臣院子里那棵大梨树也如约开得繁盛。

  那棵梨树有合抱之粗,在白家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就有了,结的果子又酸又涩,但是花却开得极好。远远看去,如雾如云,将将掩住了一角屋檐,另一边又斜斜地倾盖在墙外,倚着白墙探出两串枝丫。

  散落的梨花乘着清风飞到回廊下一个男子的怀里,他闭着眼睛,撑着头,似是在养神,腿上还搭着一件灰衣,上面洒落着木头碎屑,还有一尊已经凿出点形状的木雕,从旁边还散落着线稿上可以看出是件弥勒佛像。

  白秉臣长得极具书生气,肤色是不健康的苍白,就连唇也是薄而淡的,让人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副水墨画,黑白分明,沟壑棱角也有,但就是清清淡淡的。

  “咔嚓——”

  树枝折断的声响惊动了梨树上栖息着的麻雀,白秉臣抬眼看向那个方向,这才让人注意到,他的眼睛生得温柔,连带着他本就苍白的脸色都活了过来,平添了几分温润气质。

  “家主,这是我娘家哥哥的小儿子,托我照看几天。他顽劣得很,扰了家主清净,我这就把他带走。”

  梨树下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看到白秉臣后有些怕生,只是怯怯地低着头,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刚才折下的一枝梨花。旁边的妇人陪着笑,看到白秉臣的目光落在那枝梨花上,赶忙去扒那男孩的手。

  “无妨,别吓着他。只是府中还有许多父亲寻来的草木,别让他再乱跑攀折了。”白秉臣移开了目光,话说得温柔。

  那妇人不怎么在主屋这头行走,早听说家主脾气温和,是个极好说话的,心中一直不信。见白秉臣没有责备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拉着孩子行了礼。走到院外,她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腿,想看看是不是像传言中的那般。

  传言白秉臣年纪轻轻地就坐上了右相之位,靠的就是这双腿。三年前陛下登基之时,景王举兵谋反,白秉臣以身犯险,只身前往景王大营中游说,拖延至援军到时,已经被景王灌下一杯毒酒,性命不保。

  幸得同悲谷的圣手季蒲在平都之中,救下他一条命,可双腿却废了,不能久行久立,日常起居全靠他人搀扶和轮椅。

  陛下感念其忠心,他又是辅帝阁选出的当世之臣,便封其为右相,白家长女白子衿为皇后,极为殊荣恩宠。

  三年前,他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回来,白老家主还担心他会因为突失双腿而性情大变,可他比谁都要镇定,很快地适应了变故,修养一个月后照样上朝处理政务,依旧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公子,倒让他的政敌张九岱感叹:“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秉臣也不回头,握着平刀刻着那尊弥勒佛像:“宁宽,审得怎么样了?”

  “家主,该吐的都吐干净了,就是...人撑不住了。”

  白秉臣静默了几秒,扶着栏杆,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宁宽疾走了几步上前,扶住他:“家主你慢点,要是磕着碰着了,江大哥又要骂我了。我这就去拿.......”

  “不用。”白秉臣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借着他的胳膊站稳,“你扶着我过去就行。”

  宁宽撇了撇嘴,却不敢多言,只好扶着他向书房走去:“家主,小心台阶。”

  他能感受到白秉臣的手只是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并没有向自己借多少力,因此走得有些慢。因为腿疾,白秉臣微微佝偻着背,从背后看,衣袍就显得有些宽大,好似罩不住他清瘦的身子。

  白府的宅院并不算大,仿的江南格调。厅堂随意而建,不讲平都对称齐整之风。

  楼台亭榭依水而建,回廊宛转其间,多植秀丽古朴之树。墙面多为黑白,不施五彩,飞檐角上画有燕莺。

  书房离他刚才休息的回廊只有十几步,可走到门口,他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汗。

  如果双腿毫无知觉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能站起来,还能行走,却要忍受每次挪动时钻骨的疼痛。

  不过他向来是个能够忍受疼痛的人,现下虽然有些体力不济,但还是自己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他想站着去送自己这个师弟最后一程。

  早在梅韶假扮周越进府前,白秉臣手下的隐卫就抓了周越扣在府中审查。梅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白府中三日,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人离他就只有一墙之隔。

  推开书房的门,一阵幽冷的木香扑面而来,书桌书架上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雕,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一整幅“十八学士闹梅花”的木雕图,梅花浮立于墙上,学士的衣角飘扬,须眉毕现。

  宁宽屈指轻叩梅花三下,木雕顺着梅花的纹理分开,露出里面的一个密室。

  密室的一角锁着一个人,他双手双脚都被拷着,低垂着头,被血浸得结了块的头发杂乱地遮住了脸。身上的血污层层叠叠,深浅不一,染得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看着眼前被铁链锁着的这个人,白秉臣眼中的情绪斑驳复杂。这个自己一直最为信任和包容的师弟,陪着自己从旌州到平都,从一介白身到右相之位,已经走了十二年,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稍稍垂了眼,所有的情绪又被他压在眼眸下,转瞬而逝。

  白秉臣伸出手,仔细地梳理着他垂在两边的乱发,被血块结着的头发很难整理,他却很耐心地一缕一缕地理顺,再帮他别到耳后。

  一如曾经周越年少时,每次大汗淋漓地玩闹回来,自己笑着给他整理被汗浸湿的头发一样。

  “周越。”

  面前的人抬起脸,那张娃娃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喑哑而缓慢:“师兄——你还想从我嘴里问出些什么呢?”

  白秉臣并没有接他的话,依旧自顾自地梳理他的头发,眼中甚至带了些笑意。

  “我记得,你才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来平都了,那个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他笑着比划了一下,“你性子跳脱,爱笑爱闹,三天两头地闯祸。可是又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撒起娇来谁都拿你没办法,贴起心来说的话总是能落到人的心里去。”

  “可是是什么时候,你那张看似无害的脸下,藏了龌龊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竟不知道。”

  余光瞥见离自己极近的白秉臣,周越凑过去,低声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年在岚州藏得好好的梅韶,为什么要回平都送死?”

  他的话很轻,却砸得白秉臣有些愣怔。他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梅韶跪在他的面前,双眼血红的样子。

  “是你......”白秉臣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口,原来周越在这么早就已经背叛了自己。

  话音未落,一片寒光从白秉臣的脖颈处狠狠掠过,却被一只手当空截断。

  “江大哥!”宁宽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愣在当地,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有一个黑衣男子挡在了白秉臣的身前。

  只是一瞬间,周越嘴里咬着的刀片就已经不见。白秉臣眸光微深,突然伸手扼住了周越的脖子。他的手猛然收紧,制止了周越吞下刀片,眼中带着厌恶,话却说得温柔,温声哄道:“乖,吐出来。”

  他下手有些重,周越虽咬紧牙关,不一会,那刀片一路划破他的口腔,带着血落到了白秉臣的另一只手上。

  白秉臣嫌弃了看了一眼他满是鲜血的嘴,松开了扼住他的那只手,接过江衍递过来的手帕仔细地擦着手上的血污:“我还以为你纯良无辜的皮披得太久,都忘了自己狠辣的本性了。现下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闻言周越挑了一下眉,曾经天真的神情在他脸上荡然无存,他一张口,血就顺着嘴角往下流,可他却似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冷笑一声:“像我这样没有心机又蠢的样子,不是师兄一直最喜欢的吗?师兄的身边一向容不下聪明人,曾经也有过能揣测你几分心思的人,落了个什么下场?”

  他双目猩红,只顾自己说得痛快,看见白秉臣骤然冷掉的脸色,更觉得心中畅意。

  “那个人,满门抄斩,不都是拜师兄所赐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出口,“他自己倒是保住了半条命,苟延残喘地活了六年,最后还不是死在了我手里。”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人的温润面具下的真皮囊,是多么地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