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4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胡九彰虽照比之前冷静了许多,但他这一开口,气势却不弱。那不良帅与胡九彰鹰眼射出的一道锐利目光相交,竟是一愣。胡九彰本以为对方会继续强硬下去,谁知那不良帅居然转瞬间便换上笑脸。

  “呵呵,我当是什么人在闹,原来是瀚海军的兄弟——”

  听到那不良帅口中说出瀚海军三字,胡九彰也愣了,他惊讶得连声音都低了。

  “你怎么知道……”

  “哼哼……”却见那不良帅神秘兮兮的轻笑两声,将腰间横刀一正,胡九彰不由得朝着他那把横刀上打量,随之便张大嘴巴——这不良帅腰间的横刀,居然与自己腰间那把别无二致——他竟也是北庭的兵?胡九彰惊讶之余,未等开口,又听那不良帅自己开了腔。

  “我乃北庭都护府天山军第二团骑兵旅旅帅——陈番。你小子是北庭哪里来的?居然敢到长安来闹事——”

  这不良帅刚一开口时还打着那不可一世的长安官腔,但见他自报了姓名过后,居然甩出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苍凉味道,胡九彰听得心绪涌动,他怎能想到自己上京,竟也会遇到北庭的兵!这便条件反射的冲着那名叫陈番的不良帅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军礼——

  “在下胡九彰,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团步兵轻甲!”

  胡九彰虽是拜下了,但他眼中的坚决却没有褪去分毫。

  “烦请陈旅帅告知舍弟胡彦的下落。”

  “咳,这个嘛……”

  陈番眯眼朝着胡九彰身边那几个不良人递了圈眼色,那两个原本按着胡九彰肩膀的不良人便会意的松了手,各自向后退出一步。待那二人退了,陈番又将目光打到胡九彰脸上。

  “你刚刚也听到老丁说的了,你弟弟出事,那是在半个月之前,这事情都过去十几日了,你现在来找,不觉得晚了点?”

  “我……”胡九彰一愣,声音却愈发阴沉。

  “我打从听到消息那一刻,就一路从北庭赶来了。原本一月的路程,我半月就走完了,我倒也想快,我……”胡九彰说到这儿,喉咙不由得有些滞涩了,他通红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光,胡九彰却愣是狠吸了一下鼻子,把这股子委屈和感伤都死死压入心底。

  “……我只想知道我弟弟现在人在何处。倘若他真要是死了,我去给他收尸……我不闹事。”

  “诶……你看你——”

  见到胡九彰这一副目中含泪却又故作坚韧的模样,陈番神色也软了。胡九彰到底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他虽然下颚上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可他那一双眼,却还是少年般的澄澈,跟长安的这些老兵油子截然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却见陈番长叹一口气。

  “我实话跟你说,胡九彰,你弟弟胡彦就是在我长安县出的事,但胡彦的事,牵扯到了一些人,上头交代了,这事过去,就算过去了,再不许外传。我们哥儿几个也是要过日子的,上头明确交代的事,就算是我这个不良帅,也不能违背。这里是长安,不是他处。天子脚下,有多少势力在这长安城中暗中较劲,你不会不懂吧?”

  “上头?”胡九彰眉心一紧,面上不禁又添凝重,“胡彦惹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怎么会惹上这等分位的权贵?”

  “诶……”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陈番连连摇头。

  “九彰兄弟,我看在你我的同袍之谊,不追究你什么。从北庭一路赶到这里,也不容易,老陈我好久没听到过北疆的消息了!便当是帮我这个被调职的前旅帅透透气,你陪我出去狠撮一顿,如何?”

  陈番说着,居然面上带笑一路走到胡九彰面前。原先围在胡九彰身边的几个不良人纷纷向后退开。陈番也不等胡九彰答应,便当场解了身上那一套不良帅轻甲,只穿着一身与周围人别无二致的朴素黑衣,伸手一把搭在胡九彰肩头。

  “走走走!诶——你们几个都听好了,要是上头有事,就说我老家来人,带出去安顿了。”

  陈番话音未落,已经揽住胡九彰肩膀,就要把他给往外带。胡九彰身长七尺有余,混在人丛中可绝对不算矮,可这陈番一走过来,胡九彰却愣像个姑娘似的直接被他揽了个满怀,一抬头,他才只到陈番的下巴。

  “陈旅帅,你这是做什么啊?”

  胡九彰可从未想过要去吃酒,他才刚吃完东西没多久,本就是饿惯的了,就这么一路挺到晚上都没事。可他背后被陈番这么一搂,愣是无处着力,只得抬起头瞧着陈番那张沧桑中又不乏英武清朗面容。且仰角一看,陈番那一缕显然是为了好看才斜梳下来的鬓发,居然叫他瞧出几分潇洒意味来。

  “诶——别叫旅帅,现在都不是旅帅了,是不良帅!哈哈,小子,你们第六团的卓参将如何了?我当年还跟他喝过酒呢!你别看我人在长安,但对西北的事,我也是很关心啊!”

  胡九彰是硬被这人高马大的陈番给拖到西市酒肆的,他原本还想诚诚恳恳的对着陈番求上几句,可谁知这位不良帅竟愣是在当值时间,大大方方的带着他坐进了西市街边的露天摊里。

  两个人面对面围着个小方桌坐定了,陈番又十分豪爽的叫了两坛浊酒,和两份水盆羊肉。胡九彰那是有多少年没吃过烹调得如此精致的羔羊肉了,他瞧着自己面前满满一盆的羊脊骨,还没吃上一口,鼻腔就酸了。

  这么好的东西,娘没吃过,爹以前或许吃过,但多少年了……遇到灾荒年间,他们连粮都买不起,更妄论买羊肉。还有胡彦……胡彦打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他们一家哪怕一年能沾到点荤腥,那都要到村头庙里烧一天的高香,再看这长安城——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人走在大街上,只要有钱,几乎什么都买得到。

  胡九彰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喉头那股子翻涌,也没再与陈番开腔,而是郑重其事的从面前套盆里拿出一段羊骨送到嘴边。他每一口都吃得特别认真,一点肉渣,他都不想浪费了。他总想,这一顿肉,不是他一个人在吃,而是他在代着他们全家一起吃。

  胡九彰低头吃肉,倒把对面的陈番给看愣了。陈番一看打扮便知是贵胄出身的,他大抵没见过有人吃肉还能吃得如此郑重,一时间瞧着胡九彰直是发愣。

  “咳,九彰兄弟?”

  直等到胡九彰吃完了那一小段羊骨肉,不良帅陈番才再度开口。

  “诶……九彰兄弟,你什么也不用说。咱们都是在北庭拼杀过的,你心里想什么我明白。你弟弟的事,我实话告诉你,他招惹的可不是一般人家,我虽是长安县不良帅,但就我这点官职,在长安,便根本什么都算不上。长安城可是天子脚下啊……能在长安安家落户的,那都是每天在圣人眼皮子地下的贵胄。人家一句话,便能要了我唐成百上千条人命——这种人,别说你了,便是我,也不敢惹。”

  到这儿,陈番的声音这才逐渐压低了,一改方才那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

  “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胡九彰放下手里的羊骨头,低着头,眼光还盯在那根被他啃了个干净的羊骨上。

  “这事……刚刚院里,老丁也没跟你撒谎,我们不良人只是管侦缉逮捕的,上头已经把这事给掐了,你弟弟又不是犯了案的贼人,就算我想查,也没有名目追查下去啊。况且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如今你要问我,我是真不知道你弟弟现在何处。”

  陈番说得诚恳,摆在面前的酒肉他一点都没碰。他不像胡九彰,几年吃不上一回肉。在他看来,这这两份水盆羊肉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点缀罢了。

  “可我不问你们,还能问谁?”胡九彰忽而抬起眼眸,与陈番四目相对。浸在眼角的清泪已经被风吹干了,他那布满血丝的一双眼中,只剩哀求。

  “呃……”

  陈番瞧着胡九彰模样,又叹出一口气来。

  “兄弟……九彰兄弟啊,我可真是看在你是咱北庭出身的份儿上,才跟你去说这些个。且这话我在这儿说了,你便全当是我酒后的胡话,都是不作数的,倘若你要再来问我第二遍,我也绝不会说,知道吗?”

  陈番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九彰就算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他笃定点了点头,搭在桌上那一双手又因为激动而攥的紧紧的。

  “您说——”

  “咳……”陈番轻咳了一声,竟真的捞起桌上那坛浊酒,猛然往嘴里灌了三四口。

  “诶……这事,说来倒也简单。你弟弟惹上的那人,名叫张泗,本是个混混,为人无耻下作之极,在这坊间素有恶名。但这张泗却不是寻常混混,他若犯事,便是连我们这些不良人,也管他不得。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张泗背后的主子……”

  说到这儿,陈番顿了一下,神色愈发郑重其事。而胡九彰也全神贯注的,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字。

  “这张泗背后的主人,便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肃王李琮——你听明白了吗?”

第6章 长安的门道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素来与世无争的弟弟,居然惹到了这大唐王爷的头上!肃王到底是何人物,在这长安城中又是如何的权势滔天,胡九彰不知。但就听这名头——大唐宗室,贵胄中的贵胄——就是傻子也知道,那是如何也招惹不得的人啊!且那张泗又与胡彦结下了何愁何怨?胡彦一个初来乍到的读书人,他去招惹一个恶霸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胡九彰的脑袋里一个接一个的轰炸开来,让他呆愣在那儿老半天没说出话。甚至就连他心中对胡彦的担忧,也转瞬便成了埋怨。

  傻小子!好端端为何要去招惹王爷家的奴仆?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想到这儿,胡九彰额间已是冷汗直冒。

  “肃王……这……这可该如何是好?陈旅…陈大人,您看这事……”如今,倒是胡九彰成了畏惧的那个。

  却见陈番大手一挥,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你弟弟又没跟肃王结仇。那日打他的,就是那混混张泗。你若想知道胡彦的下落,为今之计,便只有去寻张泗。这张泗是肃王的人,平日当差,便是在那肃王府上,你若只是去找人,我倒觉得,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可要去王府找人……”

  “怎么,怕了?”

  迎上陈番目光,胡九彰忍不住生咽了口吐沫。

  “不怕——我人都千里迢迢赶过来了,也不差最后这一下!”胡九彰眉头一紧,说出这话时,竟有几分临阵迎敌的慷慨激昂。

  “哈哈,不愧是我北庭出来的兵!”陈番颇为欣慰的捞起面前酒坛,又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怎么?喝啊。我这个前旅帅,不配跟你喝酒了?”

  “不敢!不敢——”

  胡九彰连忙把自己面前那坛酒给端了起来。烈酒下肚,酒精带来的灼热刺激便一下从腹中冲上了头。胡九彰还未及反应,便听陈番道。

  “诶,才一口你脸就红了。得了得了,先别喝了。”陈番抬手便将胡九彰手里的那坛酒给夺了过来,又语重心长道,“你可别喝上了头,转头便要去肃王那里闹事。这个责任追究下来,我受不起。”

  陈番谨慎异常。胡九彰这酒瘾刚刚被勾起来,正觉回味,便被陈番夺了手里的酒。他倒不是没酒量,只不过这些年总是挨饿,饿坏了胃肠。这烈酒正是伤胃,胡九彰脑子还远远未醉,但他这不争气的身子,却先醉了。

  但见着陈番那张义正言辞的面孔,胡九彰也不辩白。总归这酒钱也是人家拿的,喝不喝得,还是金主说了算。

  “陈大人放心,胡某绝不会给陈大人添这种麻烦。”胡九彰沉声保证。他是真没醉,可这闷红的一张脸,也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诶……你也别一句一个大人了,都是北庭的兵,叫我陈头儿,或者陈大哥,都行。日后若是在长安有事,便来不良人治所寻我,就算我不在,只要你报出姓名,当值的弟兄也会帮你。”

  陈番这话,着实听得胡九彰心头一暖。他连忙抬手冲着陈番拜了又拜,一肚子掏心窝的话,冲到了嘴边,还没开口,却又被陈番为止住了。

  “诶——别拜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陈番这是在为哪家的主子拉拢藩镇势力。你这一身军装太过惹眼,来日若去肃王府,我劝你把身上的轻甲脱了,横刀就不要带了,带一把短刀护身。到时候见了张泗,也不要摆黑脸。那种人,你只有把他捧高兴了,才有可能从他身上套出想要的东西。”

  “喏——”

  胡九彰收了手,张口却十分郑重。

  陈番听他应声,脸上却带上点点苦笑来。

  “呵呵……多少年没听着有唐兵跟我说这个字了……诶,北庭那边都还好?长安对外消息闭塞,我日日看着这天宝盛世,便像是换了个天地,仿佛往日里那些厮杀,都是在梦中做下的……”

  “诶……北庭一切都好,陈大哥勿念。”胡九彰听他这话,心中亦是万般翻涌。“长安是好啊……好得都不像是我活过的那个大唐了……”

  “呵呵,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个!吃肉!”

  胡九彰与陈番的这一顿酒一直吃到了申时三刻,陈番估计也是怕他喝多了再去街上闹出事端,这便一直拉着胡九彰东拉西扯的,直到日落,才放他离开。

  人在他乡,能遇到陈番这么个同袍,着实是胡九彰始料未及的。陈番此人看似粗犷,但他实则心思极细。他一看胡九彰脸上红了,便再没让他沾酒。知道胡九彰要去寻那混混张泗,陈番又有意无意的给胡九彰点拨在长安城结交官员小吏的门道。很多事胡九彰原先全然不懂的,经陈番这么一点拨,也尽数了然。

  陈番教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这长安城中,便从没有什么对错,有的只是利害而已。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便得懂得从“利害”二字着手。一个人之所以愿意服从于你,不在乎你是对是错,而只在乎有利与否。

  胡九彰知道陈番这话,是在说张泗,说肃王府。可陈番讲的这些道理,终归也只是道理。胡九彰知道他说的没错,但自己要不要如此去做,便又是另一回事。

  胡九彰这人,从小没读过几本书,但他知道人生在世,总要有自己的原则。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磊落。他是军户家的长子,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而兵刃无眼,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死到临头时,便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得。所以在战场上,是兵,便决不能把自己的这条命看得太重。看重了,便要怕死了。

  而胡九彰其实时时刻刻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无论是在前线轮守时,还是回后方换防时,他习惯把每一天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去过,从不说违心的话,从不做违心的事,如此这般,活得快意,也洒脱。

  胡九彰便是习惯了如此活法儿。他不怕死,不怕得罪人,他怕的,只不过是做错,他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死的不值得……

  陈番的意思,胡九彰当然明白。陈番是怕他气势汹汹的去肃王府找人,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所以陈番才翻来覆去的跟他讲“利害”,而不讲“对错”。可曲意奉迎之事,别说胡九彰不会做,就算他真的屈尊去做,也绝不会向着一个曾对自己亲弟痛下毒手的混混做——

  可陈番对他那般照顾,这些话……胡九彰不想当着他面说。胡九彰心软,会伤人的话,他轻易不说。

  就这么心事重重的回了西市边缘的顺昌旅店,一进门,胡九彰自然没忘了那店家心心念念的房钱。他不单付了昨夜欠下的八个大钱,还把这一宿的八个大钱也给付清了。那店家欢喜的军爷前军爷后的,而轮到胡九彰向店家讨要行李时,那店家却不出声了,只神秘兮兮的给他往里屋指去。

  胡九彰顺着店家手指的方向绕过屏风往里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晃得一愣。

  白慕云居然正倚着他的大藤箱歪头睡着了——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那张轮廓精致的清秀面孔,原本凝重的脸上也好似春风化雨般显出点点温存来。

  他轻叹一口气,一双手又在衣服上抹了好几遍,才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把白慕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口。胡九彰本想直接把白慕云抱回里屋榻上的,可谁知他才刚一动,怀里人便支支吾吾的醒了。

  “呃……老,老胡……”

  白慕云揉着眼睛从他怀中坐起来,胡九彰反而慌乱得涨红了脸,愣像是个做坏事被半路逮到的毛头小子似的。

  “咳——你醒了?”

  胡九彰匆忙松了揽在白慕云背后的手,直直向后挪出一尺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