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7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而在长安,没有他要的公道——

第9章 谁把谁拯救

  被拖出县衙大门时,胡九彰那一双腿上的皮肉已经血肉模糊的与衣料凝到了一处,他的腿骨被完全碾碎,剧痛冲击之下,就连他这个伤惯了的老兵,也痛得几欲晕厥。但胡九彰偏生没晕,他咬着牙强打精神,把牙龈都咬破了,才不知从哪儿挤出了力,用两只手撑着上身,抬起头辨别方向。

  胡九彰人被丢弃在县衙后门的小街上,那条街狭窄,不过仅能容下二人并肩而行。且随着身后县衙的大门一关,这条街上便除了他,再无旁人了。胡九彰用双臂支撑着上身,他还没有回头看过自己那两条腿,但他知道,自己这下半辈子恐怕已经就此葬送了。他折了这一双腿,再不可能回北庭打仗,而胡彦死了,胡彦死了……

  胡九彰心中对这几个字仍介怀异常。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胡彦惨死在长安的模样。想不到,也不敢想,张泗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眼泪是下意识的从胡九彰的泪腺里涌出的,小彦死了……只这么一想,胡九彰的喉咙便哽咽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胡彦是他们家的指望,胡彦死了,胡家唯一剩下的这么点希望也便绝了……

  胡九彰攥紧了拳头,他眼里又渗出泪花,但那却不是因为疼的。纵然街上没人,但胡九彰仍不想把自己这一张涕泪纵横的脸暴露给任何人看,他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双臂,上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声不吭。

  街上传来脚步声时,胡九彰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经过了县衙这一次,他几乎对这座曾经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都城彻底心死。如此繁华昌盛的长安城,偏偏不是他这么个曾经为大唐浴血拼杀了五年的人,能活得下去的地方——他敢说,这长安城的百姓,几世不曾见过战乱厮杀,他们活得安乐,太过安乐,那日子不是胡九彰这种人能过的,长安不是他的,他没资格那样安乐的活!

  想到这儿,胡九彰心里甚至生出了丝丝怒愤——长安何止欠他一个公道!长安欠他太多太多——

  但胡九彰的悲愤却被背上的一下轻抚打断。被人轻轻拍在背上时,他愣了。是谁?谁会在这种地方在意他?啊……估计是嫌他个瘸子当了道,来赶人的吧?

  胡九彰随即强忍住眼泪,他愣是将这一张脸在自己衣袖上狠蹭了几下,这才抬起头。可胡九彰一抬头,却被眼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晃得一愣——

  白慕云。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儿见到白慕云,而白慕云身上还是那一身绸缎暗纹的白衣,那衣裳太好看,也太贵重了,可衬在他身上,却仍觉不足。胡九彰如今匍匐在地自下而上的打量着白慕云,他忽然觉得白慕云那张精致脸孔,竟仿若天人下界一般。他看呆了,甚至不及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白慕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眼眶带泪,眼睛红肿,模样难看极了。可面上的难堪,胡九彰已然掩饰不了,他只得将心中那万千悲愤全都藏入心底,转而摆出一副受了杖责后仍不屑于认错的倔强模样。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的声音沙哑着,腿伤和心中持续翻涌的情绪已然让他发起高烧,但他本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到。腿上的剧痛把他全身的感官都麻痹了,他没感觉到自己体温升高,也没在意全身上下因为高烧而接连引起的阵痛和恶寒。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已然懒得去想。

  “你……”

  白慕云半跪在地上俯身瞧着他,声音却微微颤抖着。

  “你腿……”

  “被打了二十杖,还算是轻的……”

  胡九彰轻啧一声,不肯在人面前表露出丝毫怯弱。但这才说了几句话,他便虚弱得抬不起头了,悲愤褪去,他就连意识也开始模糊。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还有好多话想问白慕云。他想知道,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为何要在长安西市的旅店暂住,他更想知道白慕云为何会主动与他攀谈,听他讲陇右的过往。那本不是什么值得与人说道的往事——陇右,北庭,瀚海军,说来可能威风,但陇右的日子其实很苦,胡九彰这五年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但凡有可能,他都不想这世上再有人要像他们这些戍边将士一样,苦得连一顿热饭也吃不上,连一宿的安稳觉都睡不好。

  但再多的,胡九彰说不出来了,他晕过去了,就趴在那儿直接晕在白慕云面前,连自己到底是何时晕厥的,他都忘了。

  这一觉,胡九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他那野火灼烧的恐怖深渊里,他见到胡彦被人弃尸街头,那是一个深夜,胡彦躺在地上,那脸色就像胡九彰见过的无数尸首一样,惨白得可怕,甚至有些不似人形。胡九彰跪在弟弟的尸首前失声痛哭,可他周身却又无端烧起熊熊烈火,胡九彰就要被那火给吞了,火势蔓延到他全身,特别是在他那一双已经糜烂的双腿上,熊熊燃烧。剧痛铭心刻骨,好像要把他两条腿都烧没了,可他眼见着自己双腿在那烈焰中泯没,火势却不曾削弱分毫——

  剧痛中,胡九彰几乎是嘶声竭力的哭嚎,他再也不想掩饰什么,他满心的怨恨与不甘,都在这剧痛中得以释放。他哭了,泪水从眼角滑落,滑过他烧得不见血色的憔悴面庞。但叫胡九彰感到困惑的,却是迷蒙中,在他脸上轻轻略过的一丝触碰。

  “诶……没事了,你别哭啊……”

  耳畔传来白慕云颇显慌乱的安抚声,那声音一下将胡九彰从幻境拉回现实,直扰得胡九彰身上更难受了。

  白慕云——

  有了旁人在场,胡九彰怎肯再泄露出丝毫软弱来。他强睁开眼,便见到眼前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手中正拿着帕子,坐在自己身旁,而那人影之外还立着个更加模糊的身影,可胡九彰看不清了,他最多只能看到白慕云拿着帕子的那只手,就连白慕云脸上的表情,他也看不清。

  “……多…多谢。”

  “现在还说什么谢啊——”白慕云一见他开口,声音反倒更急促了。“你快好好歇着,别说话了。我知道你难受,我请了全长安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治伤,很快就会好的……你别难过了,好好睡一觉。”

  白慕云说这话时,那语气也急促得像个强掩惊慌的半大孩子似的,胡九彰只听那声音,鼻腔便又酸了。

  “你为何救我……”

  他强打着精神半睁开眼,一双眸子却仍无法清晰对焦到白慕云脸上。但胡九彰全然没有要闭眼的意思,他眼角还带着泪,脸上却又恍然间,显出一丝释然的笑。事到如今,这满长安竟然还有这么个人,愿意这般照顾他,这条命就算丢了,怕是也值了!

  “待你退烧了,我自会与你说。大夫刚给你处理好腿上的伤,幸亏我发现得及时,伤势没有恶化,否则你这条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现在说……”

  胡九彰虚弱到了这等程度,竟偏生连半步也不肯退让。他声音都是虚的,音色中还带着丝丝颤抖,听得人心里发慌。

  “诶……你这人……”

  白慕云焦急声线中不由得又添上些许无奈来,可他又不敢对胡九彰说重了,只坐在那儿长叹出一口气,又对着身后的人影摆了摆手,直到那人影消失不见,这才幽幽开口。

  “老胡……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他俯下身,这话却是只冲着胡九彰说的。

  “说来也是惭愧……我活这么大,居然只在上月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是被那抚养我长大的庶母给害死的,那女人瞒了我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啊……”白慕云长叹出一口气,眼中落寞,却又带着些许疏离,就好像那情绪不是他的,他只是正伏在胡九彰身旁讲故事。可他声音太过沉重,就连胡九彰这个分分钟都有可能再昏睡过去的伤号,都跟着他那低沉口吻,轻叹出了声。

  “我父亲常年不在身边……家中两个异母的哥哥,平日里也都素来与我不睦。可我一直以为,母亲对我,总归是好的。但上月……我就连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没了。那女人便是面上对我好,可暗地里,却恨透了我……她恨我娘,也恨我。那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本是想就此远走,可到了城门边上,却又被我爹派人给拦住了。”

  “老胡……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当个兵,也挺好的。”白慕云眼光幽幽打在胡九彰面上,声音也愈发轻柔了。

  “我虽是家中的三子,但却是嫡子。从小到大,我不能说一句过格的话,就连举止动作,都不能有丝毫不雅。本来……倘若没有娘日日陪着我,我恐怕早就要被逼疯了,可如今,便是那个我唯独放在心上,去当做亲娘来侍奉的女人,竟也一直怨恨着我……是我这个嫡子,夺了原本应该属于她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好处和权力。但我又何曾快乐过?这辈子……我从没有过片刻的自由。家中上下,没一个人,是真心待我的。他们张口闭口,便是利益纠葛……说实话,没遇见你之前,老胡……我都想去死了……”

  白慕云说到这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须臾,才又开口。

  “……可死了,我这一世也是白活。老胡……其实我挺想去当兵的。至少当了兵,我这条命便总还能有点用处。所以那日遇到你,我才主动与你攀谈,但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事无巨细全都说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说话……老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从不骗我……”

  白慕云说到这儿,又垂下眼往胡九彰脸上打量,但胡九彰那双眼却已经闭上了。

  “……诶,睡吧……好好休息。”

  白慕云轻叹了一口气,这才从胡九彰身边直起身来。但胡九彰睡了,他却没走。他手里攥着个白手帕,一直坐在胡九彰床边,好像是在守着什么。可到底是他在守着胡九彰,还是他需要胡九彰去守,这便是谁,也说不清了……

第10章 留在我身边

  整整过去了两日,胡九彰的烧才算是彻底退了,这期间他睡睡醒醒的,意识总不大清楚,直到这一日退了烧,才大梦初醒般,在连日灼烧的混沌中感到一丝安逸清凉。

  睁开眼,天蒙蒙亮,清晨的微光悄无声息的将这一片灰蒙蒙的卧房逐渐照亮,胡九彰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间自己已经整整睡了两日的卧房。

  他身下躺着的卧榻边上,高高的架着几层帷幔,那帷幔都是半透着光的黄色薄纱织成的,几层叠下来,却仍能叫胡九彰看到幔帐外雕着花的漆木门窗。胡九彰这辈子没见过织得如此通透的薄纱,更别提叫他用了。原本睡梦中,他以为这淡黄色的纱幔不过是他梦里的幻想罢了,但这时清醒了,纱幔却还在。胡九彰躺在那儿瞧着这几层若有似无的黄色纱幔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发愣。

  这白慕云到底是多有钱?不……有钱就能用上这等纱幛?他该是不单有钱,还有权,而且权势滔天——

  胡九彰得出这么个结论,心里反倒更没底了。他这辈子接触过官最大的,估计就是他们瀚海军的张都尉了,可张都尉是北庭都护府的兵,拿他跟长安这些置于帝国中心的权贵比,根本还差出十万八千里呢。

  胡九彰这么一想,又不住叹气。胡彦死了,尸首的下落,恐怕也只能再去问那张泗,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连床都下不了,待到伤好,再去寻张泗,恐怕胡彦就要尸骨无存了。一想到这个,胡九彰心里就一阵刺痛,稍不留神眼眶便又要沾湿。

  可如今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胡九彰哪里肯露出丁点软弱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情绪翻涌,这么动作一大了,他原本已经痛到麻木的腿,又不住隐隐作痛,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这时最该在意的事——他这双腿。

  胡九彰连试了几次才用手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而他这一动,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响动,胡九彰听到有人往里赶的脚步声。他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那帷幔外一望,却见着白慕云正匆匆往自己榻边来。

  白慕云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儒士长袍,料子也是丝绸面的,映着晨间的微光,反出点点鲜亮来。可白慕云脸色却不好看,紧张中又带着些忧愤——白慕云这两日是如何过的,恐怕胡九彰是不得而知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富贵公子,答应回家的条件竟然是要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兵,且他私自带人回来不说,还把人安置到了自己的卧房内,而他这个主人反而跑去外屋睡着侍从的卧榻。这一节,胡九彰如若不问,白慕云便是永远也不会主动说。

  他正是因为胡九彰的存在,才鼓起勇气重新面对这个家,否则白慕云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一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二十一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与的,这事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事情可笑,而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庶母的他,更是可笑。

  可这话,白慕云不会再当着胡九彰的面说。在胡九彰面前,他只是他,他要听真话,而只有去掉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才能听得到真话。

  “白公子遇着事了?怎地这般忧愁?”

  胡九彰瞧见白慕云这副模样,面上不由显出点点调侃笑意。他身上纵然难受,但当着旁人的面,他就是装也要把样子装足了。不想白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显出些许怒意。

  “你烧退了?快躺下,你这伤少说也得养上个把月,不仔细着小心再烧起来。”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听到白慕云这样急促的说话,他不禁有些发愣。

  “诶——没事,这不是没死嘛。”

  胡九彰话未说完,白慕云已然行至榻前。却见这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儿忽而抬起手,一把便将胡九彰按回了榻上,且他另一只手竟还在胡九彰背后轻轻托着,是为了怕胡九彰躺下时再磕着碰着。

  直到胡九彰躺实了,白慕云才将自己托着他的那只手从胡九彰背后抽出来。白慕云也是细心到了极处,他这点小动作胡九彰都看在眼里,胡九彰虽然注意到了,但他却只觉得是白慕云太过小心了。

  “诶——我哪儿有这么金贵,又不是琉璃翡翠做的,还能一摔就碎?”

  “叫你别动就别动——你这不是小伤。大夫说倘若再退不下烧,你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白慕云声音中竟带上了些训斥味道,胡九彰一愣,半天没出声。

  “呃……行,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我听什么,还不行吗?”

  胡九彰思来想去才挤出这么一句,未想白慕云脸色却是一青,噎在哪儿半天没出声。胡九彰瞧见他那张青黑脸孔,忽的想到胡彦,心便又软了。

  “诶……我这不是想让你放宽心嘛,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胡九彰,尸山血海都见过,怎么会死在这区区腿伤上。”

  却见白慕云目光在胡九彰面上打量,许久,才仿似泄了气般,满面的愤懑又统统转成了疼惜与哀愁。

  “……你疼不疼啊?腿都那样了……我……诶……是我去晚了……”

  “诶——你一说这个,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县衙的?白公子该不会……也是路过去办事的吧?”

  胡九彰却是最不想见人露出这般哀愁模样。他在塌上昏睡了两天,这两天里,除了每日被人喂下的汤药,便再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身子瘦了一大圈,脸颊都是凹的,这时身子理应最是虚弱,但他硬是撑着力气,叫声音中带上些许轻快,同白慕云说话。

  “我……”被问到这儿,白慕云脸上一愣,忽而侧过头避开胡九彰目光。

  “我那日被父亲派人找到,他们本是要催我归家的,谁知在归家途中偶然遇到你,我便生出了些好奇,远远的跟着你去了县衙。好久没见你出来,本想你或是已经从县衙后门走了,原是没抱希望的,谁知道我一绕到那条街上,便见到你血淋淋的趴在那儿……诶……我还想问你,你为何会被执杖行?你腿坏成这个样子,那行刑吏定然是被人使了钱的,只朝着小腿上打,连骨带肉都给打烂了,根本没给你留活路……要不是我请了这长安城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你那伤……”

  白慕云说着,眼光又不由得往胡九彰腿上瞟。那满眼的疼惜,看得胡九彰都不好意思了。

  “你在长安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你告诉我,我帮你出了这口气。”

  白慕云说到这儿,眼中竟赫然显出一丝阴鸷的狠辣来。这前后反差何其之大,以至于胡九彰身上都跟着打起了寒颤。

  “呃……”

  胡九彰躺在那儿沉吟了老半天,愣是没出声。他不是不恨张泗,但白慕云究竟是什么人?他可是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胡九彰眼光直朝着白慕云脸上打量,思索片刻,音色中却又多了几分慎重。

  “白公子,你到底……为何要帮我?你我二人萍水相逢……”

  胡九彰话未说完,眼见着白慕云那一张玉雕似的精致面孔却骤然一拧,眉心上直接打出了个死结。

  “我告诉过你,你忘了?”

  “咳……我……”胡九彰连咳了几声,他隐约记得白慕云跟自己说了什么,可到底说了什么?他一时间倒真有点想不起来。

  “我……那个……我没忘。”

  瞧着白慕云那表情,胡九彰到底还是屈服了。而直到他说出那三个字,白慕云眉心的那一道结,才慢慢化解开来。

  “我没忘,但……白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呃……”胡九彰盯着他看了半晌,“富家子弟?可单单是富家子弟,你这屋子,怎么能用得上如此尊贵的器物陈设?白公子……你父若不是这长安城中的大官,便要是皇亲国戚,我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