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74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第96章 光荣

  是年初春,陈番与燕昭中带着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兵,直奔王笃校尉的住所。陈番将沙脊岭下的情况如实上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一向圆滑,又善于逢迎的王校尉,居然毫不犹豫的否决了陈番的提议。

  “不行。撤兵肯定不行。这事一旦被披露,我们全团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笃面色凝重,心中显然也是带着一丝恐慌的,可陈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恐惧,却又不肯为自己觅一条生路呢?倘若真要被上面问罪,花些钱财疏通关系,他就不信这事办不成。

  “可留下来死撑,顶多也就几天,到头来损伤的还是我们第二团的全体官兵啊。”

  “陈番,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总之不行,绝对不行!唐军就没有不战而退的传统,倘若这一战我退了,我告诉你——这比死还难受!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我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提过这事,但换了任何一个人,若是胆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我直接砍了他你信不信!”

  王笃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且他离开时看到王笃投来的目光,都是带着寒意的。他是真动了要杀人的心思……

  王笃纵然圆滑,但在保家卫国的这种大事上,他又无疑是个合格的长官,宁愿战死也不后退一步。

  陈番佩服王笃的骨气,但从王笃屋中退出时,他还是止不住的冒了一头的冷汗。

  燕昭中等在外面,一见陈番出来,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去。

  “怎么样?”

  “不行……王校尉不肯。”

  陈番脸色煞白,连声音都是虚的。

  而此时等在一旁的十几个兵也围了上来。他们对此也毫不意外,只轻蔑朝着陈番扫了一眼。

  “怕死还来当什么兵啊……”

  “真是丢脸啊,我怎么信了他了……”

  不知是哪几个兵随口说着,陈番心里跟着一个激灵,脸上一下涨得通红。

  此时此刻,他不但觉得自己幸存无望,同时跟王笃,以及千千万万北庭军将士比起来,他更加无地自容,好像整个北庭军只有他一个,是贪生怕死的软弱之徒,好像他仅仅是踩在戍堡的石面小道上,都是在玷污唐军的名声。

  战役开始时,王笃的嘶吼声,陈番至今记忆犹新。

  那日,西北的荒原上,黄沙漫天,留着精致须发的汉子,收起了往常的圆滑笑脸,披甲上阵。他站在戍堡的最中央,那个最明显的地方,身后是两杆陈旧的唐军大旗,迎风飘扬。

  陈番攥着弓箭的手掌心,已经被汗渍浸满。随着王笃嘶吼着的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在敌军即将进入射程的那一瞬坠向地面。回鹘人举盾抵挡,但仍有不少箭矢嵌入人皮肉。

  血液迸溅,陈番眼看着走在最前方的回鹘人在箭雨下踉跄倒地,但他仍控制不住的打颤,敌军数量太多,不单是戍堡正面,就连后撤的小径,也被回鹘派出的骑兵整个切断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那种恐惧感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陈番攥着弓的手不住打颤,某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拉着弓弦的手。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开始痉挛,直到王笃站在高处,在唐军的大旗下,喊出第二次“放箭”——

  陈番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全团的节奏,骤然松手,令长箭破空而出,发出响亮的箭鸣声。

  可唐军的抵抗在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回鹘军中,不过也只能起到短暂的拖延作用。回鹘的军官不是傻子,知道唐军居高临下,又有弓箭防守,才不会一股脑的直接冲锋。

  在后方骑兵将领的指挥下,他们才刚刚进入唐弓射程,就整肃严明的向后撤去,撤回了十几米,待唐军这边再次架好了弓箭,再令前军持盾的士兵,以更加密集的态势向前进军。

  “这摆明了就是要诱我们放箭啊……”一旁的同袍低声感叹着。可倘若唐军一方若不向着那将近千人的盾兵集团放箭,回鹘军可就要攻到城下了。站在戍堡正中央的王笃一遍又一遍的下令放箭,双方僵持着。陈番的胳膊酸了,即便没有恐惧,他的手指和胳膊仍然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着。可王笃没有暂停指令,城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一旦他们停止拉弓,那么紧接着的,要吃亏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陈番一直想不通。他不明白王笃为什么敢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为军团助阵,就算要指挥,他也可以隐在士兵中。回鹘人可不知道哪个是军官,哪个是小兵。但王笃非得选择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位置,还穿着他专属于校尉的坚实盔甲。他就不害怕被城下的回鹘兵一箭射穿了脑袋吗?

  陈番虽然疑惑,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王笃了。经过约莫半个时辰的箭阵防守,他们手里配给到的箭已经尽数射空,而接下来……

  回鹘士兵已然察觉到了唐军一方的现状,进军速度骤然加快。站在高处的王笃突然拔出横刀,城头四位鼓手敲打出冲锋前的急促鼓点,而陈番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一半是冷汗,一半是因为疲劳。

  “伏低!伏低!”

  王笃突然厮声吼道。

  他跟那四名鼓手一样,站得最高,视野也是最开阔的。陈番还没有看清楚城下的回鹘人正在做什么,就被身旁燕昭中一把按低了身子。城下,箭雨骤然来袭。现在,戍堡上的二百余唐军,已经尽数进入回鹘弓兵的射程。

  头顶密集的箭鸣声震得陈番头皮发麻,戍堡城墙上可供躲藏的地方并不多,仅是刚刚好够他们这二百余人贴着墙垛压低身子而已。但有的人即便是缩在角落里,仍然会被不知从天空哪一个方向上落下的箭射穿皮肉。狼牙堡从东到西也不过一二百米的距离,在被包围的情况下,这小小的戍堡上其实无处可躲。

  恐惧随着箭雨的密集程度不断加深着。陈番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畏缩在地上,外界的声音好像随着他护住头部的双臂覆盖而变得虚假,唯一真切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终于,头顶的箭鸣散尽,陈番来不及思索,他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停止震颤,只听到王校尉一声“迎敌”的怒吼,他只能被动的,跟随身边所有人的动作,从墙垛后支起身子,按照他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两人一组搬起事先准备好的巨大石块,朝着城下疯狂奔来的敌军投击。

  一些人被他们扔下的石块砸烂,但根本不够,人太多了……他们人太多了!!

  陈番的手心都是汗液,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力量用尽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就连呼吸的频率也是乱的,只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吸入最大分量的空气,令充血的肺部持续向着身体输送能量。

  “伏低!”

  王校尉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陈番机械的在墙垛后缩成一团,身边同伴被乱箭射中的惨叫声,以及团里另外加几个旅帅配合指挥的吼叫声。在所有的军官中,只有陈番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句号令,他像新兵一样颤抖,被王笃拒绝后的失望与耻辱感相互拉扯着,令他几乎无地自容。

  可仍然不想死啊……

  陈番眼里渗出了泪花,而当他再将目光投向始终坚持在戍堡最中央的王笃时,他竟有些恍惚了。

  王笃身上多了几处被血染得通红的箭伤,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不被射中就怪了,但好在不是一击毙命的要害处,王笃任由箭失嵌在体内,挥动横刀,在中央的高台上鼓舞全团将士继续战斗。

  “投石!快投石,趁他们还没爬上来!”

  在王笃有些模糊不清的嘶吼声中,陈番机械的搬起脚边大石,朝着眼皮子底下那黑压压人群奋力砸去。

  没一会儿,狼牙堡城下就形成了一片连着一片的尸堆,而城上,陈番只觉得这一双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回鹘兵踩着同伴尸体堆成的阶梯,开始向着戍堡城头爬来。陈番下意识的抽出横刀,身子越过城垛,奋力向着下面艰难爬行的男人砍去。

  “杀啊!杀了他们!”

  终于,在战争开始整整半时辰之后,陈番自己作为旅帅的喊出了第一句号令。他的眼睛血红,额间青筋暴起,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因为情绪上的激动而变得通红。

  “杀!!”

  很快,这一场攻防战的进入了短兵相接的最终阶段,双方都杀红了眼,理性不再能主导意识,一切都归于想要存活下去的生物本能。城墙上的男人们化作野兽,在杀声震天的狼牙堡上,直到夕阳投下余晖,划过城头。

  陈番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他只知道到了最后,他连站也站不住了。两条胳膊抖得不像样子,握刀的手知觉全无,肺部的撕裂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回鹘退兵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陈番跨过地上同袍的尸首,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双腿好像被灌进了几百斤的铅球,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痛苦。

  越过染血的墙垛,陈番看到缓慢退去的回鹘主力,回鹘人仅仅退出了不过三里远的距离,便就地扎营,围绕着整个狼牙堡的包围圈,还是那个包围圈,整场战争,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儿。

  “王校尉……王校尉!”

  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喊声,陈番茫然寻声望去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

  他迈开沉重步伐,好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那群人外围。陈番拨开挤在前面的身子,探着头往里瞧。

  他看到王笃面色惨白,躺在戍堡地面上,他身上有五六处箭伤,另还有细碎刀伤,在腰部腹部。王笃的呼吸沉重,跪在他身边的副官哭了,但更多的人,只是沉着张脸,目光打在垂死的长官脸上,神色凝重。

  陈番没听到王笃之前都说了什么,他到时,王笃已经要说不出话了,他忽然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抓什么,但很快那只手就垂了下去,跟了王笃十几年的副官顺着那手指着的方向一看,正对上陈番脸孔。

  “王校尉!你是要叫陈旅帅吗?陈旅帅!你快过来啊!”

  可陈番一点也不想过去。他眼睛远远盯着王笃的苍白脸孔,心底涌起的耻辱感一瞬间叫他锁紧了眉头,他不想面对王笃,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陈旅帅!你过来啊!”

  在副官的催促下,陈番步伐迈得缓慢,他是被人左一下右一下的拉到王笃面前的。那副官哭着按住他背,让他弯下腰听王笃说话。陈番的眉心皱得死紧,脸上却不见有一丝悲痛,就好像他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一起麻木了似的,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到王笃嘴边。

  “第二团……活……”

  就这么几个字。陈番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被那气息若离的声音给整个击穿了。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想活,他当然想活!

  “王校尉说什么了?”

  “喂……王校尉死了……”

  陈番忽然被一个强有力的手从王笃身前拉开。军医伸手探向王笃鼻底。

  “王校尉死了。”

  军医的声音压得很低,而距离王笃最近的那位副官,已经哭出了声。

  “各位……今天一早,王校尉给了我一份密函,他说倘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让我把密函拆了,给大家公布。”

  那副官哭着,从衣襟里掏出份封了漆印的木牒。他把那印封一抖,木片内便掉出张薄绢布来。

  “这……”副官将那张写了字的绢布拿在手里,又对着面前众人展示了一番。

  “这是陈旅帅的临时委任状。王校尉身故后,第二团暂由陈番旅帅指挥。这上面还有王校尉的军印……”

  面对手中的任状,副官显然是有些疑惑的,众人议论纷纷,而陈番站在人丛中低着头,他拳头攥紧了,全身不住颤抖。

  第二团,活……

  他脑子里来回重复着这几个字,泪水已然打湿眼眸。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又在忙着准备面试了,再加上过年期间的种种活动,实在抱歉上周以及大上周咕咕,会尽可能找时间更新的(T▽T)

第97章 良机

  “那现在怎么办?”

  城头上,原本围着王笃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陈番身上。

  “陈校尉,你怎么想的?”

  拿着委任状的副官已然改了口,但陈番听着,却只感到自己心脏跟着咯噔一下,好像是被那两个字给刺的。

  他满眼是泪,眉心紧锁,脸上仍是痛苦模样,脑中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夕阳西下,月光洒在染血的石堡上,反射出银色亮光。陈番久久不语,人丛中有老兵跺了跺脚,沉声开口。

  “当然是继续守下去。总不能叫王校尉白死……再说咱们前天不是已经派人去求援了?现在只要能坚持到援兵到场,狼牙堡就不会丢!”

  “陈校尉,你觉得呢?”

  副官又转向陈番,所有人都等着陈番的回应。

  “额……”

  只见陈番忽然仰起头,长叹出一口气。

  “各个小队先清点人数,把死去弟兄的名牌都收好。另外,老李老赵,你们去清查咱们剩下的粮草辎重。现在趁着回鹘人消停了,开灶吃饭。”

  “对!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打仗!”

  在团里一群老兵的吆喝声中,戍堡再次恢复平静。经验丰富的兵卒将炉火架在石壁内侧,不叫回鹘人见到堡上的烟火。各个小队各自收殓战友的尸骨,就跟例行公事一样,冷脸撤下尸体身上的木牌扔进小盒里,最终被呈交到陈番面前。

  “三十七死,十九伤。受伤的里,有三个重伤,恐怕挺不过今晚了。另外,军粮还够我们坚持七日,倘若节省些,再挺上十日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箭都射的差不多了,回鹘人的箭用咱们的弓弩射不了,等再过几个时辰,夜深之后可以派几个腿脚麻利的下去捡箭。”

  眼神坚毅的杜副官拿着散着淡淡尸臭味的木盒,弯着身子跑过墙垛,小心奔至陈番面前。

  “嗯,知道了。”

  陈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反倒比刚刚开战时冷静了不少。杜副官似乎还在等着他的进一步指令,可二人对视了能有那么两三秒,陈番还是一言未发,他只好放下木盒,从陈番面前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