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 第79章

作者:孤山拾荒客 标签: 古代架空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恶毒了些吧?

  胡九彰嘴角抽搐,他最后握了下李慕云冰凉的手掌,面色惨然,从榻边撑拐站定。

  “老叔,你一定要救他。只要能保住他性命,什么药我都有本事找来。”

  胡九彰定定说着,眼中目光之坚定,宛如利刃般,竟看得那军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着老军医开好了药方,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从长安药铺抢来的药材。他一瘸一拐的把那装药的布包拿到了老人面前,直看着那老军医在布口袋里挑挑拣拣,最终挑出来能用的,也只有一两味药而已。

  “胡先生,实话说,现在这世道,长安城都被掳过几遍了,你现在就算带着队兵去挨家挨户的搜,都未必能在城里找到什么堪用药材。但这种事……其实也得看人的造化。你不如先去禀过崔将军,看看将军对此事如何表态。”

  听了老军医这话,胡九彰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崔乾佑这个靠山可以去求。他也是一路跟着李慕云单打独斗惯了,自打来了叛军营中,就再没想过要靠着哪里的人脉关系去做事。但现下不同于以往,他就算再不习惯与叛军相处,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胡九彰冲着老军医笃定点了一下头,便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出了营帐。

  午夜时分,军中仍然灯火通明,四下里不乏守夜的士兵,三两一伙的坐在营火旁交谈。这里大部分人都沉浸在攻陷长安的胜利喜悦中,而胡九彰眼下的情绪,便显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在走向崔乾佑营帐的那条小路上,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独孤。在这里,没人能体会到他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也不会有人跟他站在一起。没有安慰,没有理解,没有朋友,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这么一个靠着将军怜悯才捡回一条性命的唐军战俘,拄着拐杖在黑暗中一点一点的向前迈步。

  走到无人的黑暗角落里时,胡九彰忽然很想哭。

  他太怕会失去李慕云,甚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就止不住鼻腔酸涩,眼眶湿红。

  但比起他马上就要面对的另一个人,他不想将自己的软弱透露出分毫。

  站在崔乾佑的大帐前,胡九彰咬牙忍住泪水。他是以着极大的毅力,才张开嘴,压住情绪翻涌,沉声向卫官表明来意。

  可大将军愿不愿意在这大半夜里见一个唐军战俘,也还很难说。胡九彰悬着颗心站在营帐外等了快一刻钟,这才把传令的卫兵给等回来了。

  “崔将军叫你进去。”

  “好……”

  胡九彰想都没想就撑着拐杖往里走,可真到了进门的时候,他又慌了。

  要拼出命去杀人,他是会的,但现在要他拼着命去求人,可就实在非他所长了。

  胡九彰用拐杖掀开帐门,远远的看到坐在小榻上的崔乾佑,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了。那个男人就跟胡九彰在西北见过的其他将军没什么两样,身材健硕,即便只穿了套中衣,坐在小榻上,也像头黑熊似的,里外都透着股嗜血的凶煞气。

  迎上崔乾佑稍带着些困惑的目光,胡九彰愣了半秒,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崔乾佑面前,倒把这睡意朦胧的大熊给吓了一跳。

  “李公子病重,军医说军中缺药,怕是性命难保了……恳请将军救李公子一命!”

  胡九彰没做过传令兵,都尉以上的将领,他是连话都没说过的,但此事关乎李慕云的性命安危,他反而怕自己做得仍不够谦卑诚恳,不能叫崔乾佑上心。

  但幸好,胡九彰话音未落,崔乾佑已经从榻上站起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不是一直给李公子派了大夫吗?怎么会难保性命?”

  看到崔乾佑的表情,胡九彰心中多少安稳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又将李慕云这些日子的身体状况,以及刚刚夜里呕血的事与崔乾佑说过,崔乾佑已然变了脸色。叫来卫兵更衣,片刻后便随着胡九彰一同去了李慕云帐中。

  回到营帐,帐内的烛火已经被一一点亮,李慕云躺在榻上,仍穿着那件血衣,脸色看起来却比之前更糟糕了。胡九彰急的直冒冷汗,但崔乾佑在场,他也不好直接上前,只能看着军医为李慕云施针治疗,至于有没有效果,胡九彰也只能祷告神明了。

  好在崔乾佑对李慕云还是颇为关心的,他是真心想救下肃王留下的这个骨肉,与军医问过了李慕云的病情,便即叫人将自己私藏的药草都送到了李慕云这里。

  有了崔乾佑送来的药材,军医终于开始动手为李慕云熬制汤药,胡九彰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回到了肚子里。

  但崔乾佑送来的药,也只够李慕云用几日而已,军医熬药时就跟胡九彰说了,倘若断了药,依李慕云目前的状态,八成也是难以支撑的。胡九彰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他低着头攥了攥拳头,叫军医只管煎药便是。

  但他心里又怎么能不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呢。崔乾佑虽然已经表示愿意配合全力救治,但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说变出来什么就变出来什么的。李慕云需要的所有药材里,最难寻的便是人参,寻常碎参须子不成,个头小年头短的也不成,需得是百年的野山参,拿来为李慕云煎药,方能保住他性命。而这上好的人参……

  要去哪里找,又要付出多少才能拿到,胡九彰心里实在没底。

  夜里他坐在李慕云身边,只垂着头用双手按着自己太阳穴狠狠捶了好几下。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胡九彰彻夜难眠,次日一早,他又拄着拐杖出了门。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长安。现在唯独去到长安城里,才有可能寻到名贵药材的线索。而只要知道哪里有药,哪怕他一个人拿不回来,回头与崔将军禀明,到时候带着一堆人马杀回来抢,他也不怕拿不到,现在他唯独怕的,是搜遍整个长安城,也寻不到能救李慕云的百年山参。

  万一……

  胡九彰强压住内心恐惧,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可能性。

  卯时一刻,曙光尚未将整个大地照亮,胡九彰与崔乾佑借了匹快马,直径奔着长安城中去了。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天的清晨,于长安郊野隐居的老兵燕昭中,也为了给胡彦补充调养身子的草药,一大早便奔着长安城去了。

第103章 仗势

  长安的驰道上,胡九彰骑着匹品相上好的黑色军马奔着长安东市径直而去。

  虽然一夜未眠,但此时的他,反而看不出一丝怠倦。他骑在马上,身上那套借来的绯红官袍,好似一抹艳阳,飞驰在长安的大道上,映着马蹄急促声响,所经之处,无人敢挡。

  这一入城,胡九彰哪里是要去寻药的样子,他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不说是为寻仇杀人来的,也相差无几了。

  就连胡九彰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下马时,那双腿稳稳的落到地上,木头隔着靴底牛筋发出一声闷响,听着既像是人落到地上,却又像有什么东西从马上狠狠砸下,总不像是人下马的动静,倒像是恶鬼临门,讨命来的。

  早上走得急,胡九彰压根儿也没带那双木拐。他一迈步便失去了平衡,由得是手上麻利,抽出腰间横刀在身前一撑,这才稳住了身形,没有栽倒下去。

  那横刀是胡九彰跟人借来的,刀锋锃亮,显然是被人细心保养过的,不像他自己的横刀,用得裂口染锈了,真要这么一撑,还未必能撑得住他。

  胡九彰这一番动静,药铺里除非没人,否则就算是睡着了,也得给震醒。

  胡九彰撑着刀,步伐沉重。他以前从没试过撑着刀走,但这时居然也稳稳的迈开步子了。迈过了青囊阁的门槛儿,胡九彰也不叫人,而是径直奔着大堂屏风后那一排上锁的药柜去了。

  这青囊阁距离胡九彰上次“光顾”的仁安堂不远,都是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儿上,只是青囊阁的店面要比百米外的仁安堂还要宽敞,连着两排屋,从正门进去了,往侧面一看,那一排排贴着墙摆的药箱一眼望不到边儿。

  胡九彰一到那上锁的药柜面前,便一只手扶着柜边,另一只手直接挥刀朝那铜锁的薄弱处横砍下去。

  刀落锁折。只听“哐当”一声,铜锁落地,胡九彰也没去管,而是用刀撑着自己维持平衡,再用另一只手去翻药柜里面。

  扑面而来的浓重药气熏得胡九彰直皱眉头,那柜子里的药胡九彰不认识,但他想只要是店家上锁的药,总得比摆在外面的好。所以胡九彰掏出衣襟里准备好的布包,抓着药便往包里装。

  胡九彰还没装进去几把,便听到大堂内侧传来连连几声哀嚎。他抬眼一看,就见着个穿着灰色衣袍的白胡子老翁从大堂内侧的走廊里跑了出来。

  “官爷啊!官爷这是为何啊?老朽能交的都交了,就剩下这点,是留给老朽那患病的儿子续命用的,官爷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胡九彰听着那老人在自己面前哀求,可他手上动作却不停。他连头都没抬,只专注着要把这锁在精致木箱里的药材全部带走。而胡九彰每抓一把,那老翁都要哀嚎一声,那老头子既想冲上来拦胡九彰,可又忌惮他那一身官服,和手里的横刀,只得跪在他脚边不住哀求,没说出几句,便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官爷啊……您要这药有什么用啊,老朽用这金钗,用银子跟您换成不成?不能再拿了啊,犬子离了这些药可就活不了了!”

  老人的哀求声在耳畔刺得胡九彰额上青筋直跳。他脸色逐渐变白,眼睛里好像起了雾,可很快胡九彰又咬紧了牙关,手上一刻不停的往自己的布包里装药。

  “你闭嘴……”

  他就快把药箱里的十几种药材都装完了,这才阴狠着声音,与那老人家应了一句。

  “不想死的,给我滚远点!”

  胡九彰装完了最后一把药,紧了紧布包的束带,抬起头,将布包背到背上。

  他眼里的血丝好像比之前更加明显了,那表情就好像正咬着牙,半边额头上隆起的青筋,也一直没落下去。

  可那老人家也是拼了命的,跪在地上抓着他一只木脚,还对着胡九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官爷啊,官爷!老朽求您了,您留一点,哪怕一点也行啊!老朽拿银子跟您还!您要什么老朽就去给您备什么,这药要救命的啊!官爷!”

  “你放手!”

  胡九彰狠声说着,可他声音偏生有些发颤。他直看着那老人额头上逐渐显出青红色的血痕,头也磕得一下比一下响。

  胡九彰的木脚没有知觉,他想转身迈步,可要转动身体,还得靠着横刀支撑自己挪步,那老头儿抱着他一只脚,嘴里的话更扰得他心烦意乱,一时间这横刀要往哪儿插,都叫他难以决断。

  而就在胡九彰攥着横刀思索着要如何走出药铺时,青囊阁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愣是将那老人家的哭声都给吓断了。

  “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此时站在青囊阁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来为胡彦取药的燕昭中。而这间青囊阁,显然也就是燕家在长安的主顾了。

  燕昭中身材本就生得高大,这时在大堂门口那么一挡,竟好似忽然在店门前竖起了一面高墙,挡掉了大半日光。胡九彰闻声望去,只见到大门前立了个身着布衣的魁梧身影,恍惚间他还道是曹易复生,实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做派如此威猛的汉子。

  “诶呦……诶呦!燕先生!燕先生你可来了!”

  老人家一见是燕昭中,也不去抱胡九彰的脚了,他连忙朝后退去,恨不得一路躲回后屋里。

  “老丈放心,这里有燕某人做主。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抢到了青囊阁的头上!”

  燕昭中说着,信步踏入堂中。他目光打到胡九彰身上,一瞧见那身赤红的官袍,嘴角边显出玩味笑意。

  “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有狗官仗势欺人,欺凌百姓了。”

  “——你说什么?”

  胡九彰哪里被人这样说过。他一听燕昭中这话,脸色瞬间就变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不再是隐忍与悲苦,而是直接染上了一股子恨意。要知道他这一双腿,最初可就是被官府的人打残的。

  “我说什么了?”燕昭中目光从胡九彰脸上一路扫到了他手上,“怎么,还想跟爷比划比划?”

  燕昭中说着向前走了几步,脸上还带着浅笑。

  胡九彰紧紧盯着眼前这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魁梧汉子,攥着刀的那只手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用力过度,而以至于胳膊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他撑着刀忽然往前挪了一下,让身体微微前倾,另一只手则攥紧了已经背在背上的布包肩带,好似一头正欲拼死一搏的孤狼,紧锁着眉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盯向那大汉双眸间。

  “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

  胡九彰声音低沉,但这时他话语间的杀意,可远比面对那老翁时更为骇然。

  他很清楚眼前的汉子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强敌,但此时此刻,他唯一的选择也只有向前,他要活着把药带回去,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他做什么都愿意。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哪怕是叫他谋逆反叛,他都愿意。

  “哼……那看样子你是想斗斗了?”燕昭中看着神经极度紧绷的胡九彰,却不以为然。他随手抽出腰间一根一尺来长的细竹竿,用那被削尖了的竹头笑呵呵指着胡九彰转了两转。

  “看来你腿脚不太方便啊?”

  燕昭中笑道,而胡九彰心里直是一颤。

  这人好毒的眼力,自己明明只挪了下刀,便被他看出腿上的不便。

  “既是个瘸子,还出来抢劫?我说官爷你……是不是太闲了点?”

  燕昭中笑着调侃,显然是没把眼前这个身材精瘦的军官放在眼里。也是,胡九彰一场重伤过后,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虽然伤愈,可那身子受了老大的磨难,哪是说好就好的?他身形消瘦,眼窝凹陷,眼睛下面还烙着浓重的青黑色印子,一张苍白面容间,眼白中密布的血丝更不必谈。

  “轮不到你来管!”

  胡九彰双腿往前一挪,站稳了,可倘若要出刀,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稳稳站在地上。

  “官爷,我劝你还是学机灵点,把老伯的药还回来。我不想杀人,但倘若你胡搅蛮缠……哼哼,杀一个狗官对我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有种你就来。”胡九彰的精神虽然紧绷到了极点,但面对敌人的挑衅,他也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他早就观察好了,自己面前再两尺远就是柜台,而向后,则是半开的药箱,前前后后都能找到手扶的地方,总不至于一下就被人制住。再者这柜台里面空间狭小,对比大堂中那体型壮硕的汉子,自己消瘦反而成了优势,能够灵活挪移。

  显然,胡九彰不打算从那片柜台围起的小圈子中出去,而站在大堂中的燕昭中,则信步向前。

  燕昭中每向前迈进一步,胡九彰的心便紧上一分。那种紧张与战场不同,在战场上,他能豁出命去,但在这里,他不可以。往后的每一步,他都要为了活命而斗下去。

  眼看着那大汉一点点逼近,胡九彰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汗滴从他额间滑落,他瞪着眼睛恨不得将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都刻到自己骨子里,好预判出对方可能做出的攻击。

  他手中的是竹杖,我手中的是横刀。

  杀了他,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