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23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若真是江夏王下手,”李行舟坦然地说出了江夏王的名号,“怎么会留下如此拙劣的证据?将军,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一层。”

  “家父的药,都是我亲手研磨熬煮,奉至床前。”顾图淡淡地道,“唯有昨夜我离开了……但昨夜他已睡下,不会再喝药的。所以想必是之前,趁我不注意时,有人偷去了厨下,往药物里放了矾石粉——我为什么没有多加守卫?我为什么——”

  他喃喃地,又抱紧了自己的头,像想不通。李行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猛地一颤往后退缩,看向李行舟时,眼里几乎有泪:“李公子,是我害死了他!”

  李行舟叹息道:“将军冷静一些,冤有头债有主,不论如何,您不必苛责自己。”

  顾图却道:“你是来替殿下说话的么?”

  李行舟一愣,旋即道:“殿下没有害人的必要。顾将军,您好生想想,杀了浑邪王,与匈奴交恶,对殿下能有什么好处?您本就是他麾下大将了,他唯有更加拉拢讨好匈奴,不是么?”

  这话却与方才宋宣气急之下的骂詈十分相似。顾图平静下来想了想,片刻,摇摇头,颓然道:“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殿下……”

  李行舟微微一笑道:“顾将军,愿意听我一言么?”

  “请说。”顾图面无表情。

  “将军笃定浑邪王是在昨晚之前已经中毒,缓慢毒发至死,但在我看来,他却像是突然中毒暴毙的。您看一看这里。”

  说着,李行舟站起身走到床沿,将那垂落床边的老人的手小心捧起,给顾图看,“此处。”

  在那已经发硬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圈青色的淤痕。

  顾图皱了眉,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撩开那白布,将父亲的四肢显露处都察看了一遍。他虽不是郎中,却也能看出好几处勒紧的伤口,一时怔住,“这……这都是什么?”

  “浑邪王也许不用服药。”李行舟温和地说,“但被人压住,强行灌药,却并非不可能。他至此时容颜宛在,也说明他去世未久,死后或许形状可怖,是被人有意重新摆放过了。”

  “强行灌药?”顾图低喃。

  这宅中无甚防备,父亲又手无缚鸡之力,要用这种法子,还真是很简单。

  “江夏王幼年生了病,当服寒食散却不肯服的时候,宫里的宦官便会这样,”李行舟云淡风轻地道,“两人各压住他一只手,再来一人压在他身上,将药汤强行给他灌下去。”

  顾图甚至没有细想那幅画面,只是道:“若不是江夏王,那到底是谁?”

  李行舟像有些微微惊讶于他的无情,还笑了一下。他将那枚木片放回顾图手中,“谁想要离间将军与殿下,谁便是凶手。”

  顾图没有花费很多时间便理解了这句话。“是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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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太皇太后与皇帝听闻了浑邪王的噩耗,连降数旨致哀,賵赠至厚,又勒令严查御医署,要看到底是否有人暗害浑邪王,蓄意破坏匈奴对本朝的信任。

  征北将军顾图领了旨,千恩万谢,回话坚持说要与单于、左贤王等人一同觐见陛下,以表谢忱。

  “听闻这段时日,那蛮子与江夏王疏远了不少?”城中望族高氏的话事人、司徒高赟,正在永安宫中,听了此话,转头问太皇太后,“何况浑邪王死,他向太皇太后谢恩,显然是已上了钩……”

  张太后抿唇微笑。在一旁书案上慢吞吞写字的小皇帝却在此时抬起头,“蛮夷就是蛮夷,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朕看,死一个番邦蛮王也不算什么大事儿,皇祖母不必为他那么铺张。”

  “噢哟,陛下圣心独断,真有英主之风。”另一名老臣奉承地笑道,却正是在朝中仿佛隐身般的右丞相郑博,“书也读得精透,比江夏王绰绰有余嘛。”

  小皇帝撇了撇嘴,好像还不是很受用这样的夸赞一般。

  张太后却很开心,慈爱地望着小皇帝,柔声道:“老身瞧皇上,一日日地长大,是越来越像他祖父昭文皇帝了,气魄雄伟,有重振朝纲的模样。”

  殿中众人又好一阵交口称赞,小皇帝听得面红耳热,握紧了笔,哼出一声,又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昭文皇帝的替身,挺胸抬头起来。

  唯有陈勘,在众人之中,犹是面带忧色,“如今大司马之位空悬,若不早作筹谋,迟早要被江夏王给了那胡人。——没有大司马,那京中最为紧要的就是南北二军的司马,南军便不说了,臣前日已找过了北军司马……光禄勋也应承了臣,张万年张将军曾经是他的部下,结果被江夏王害得惨死道中,无论如何,光禄勋也要帮这个忙的。”

  “那蛮子既与江夏王疏远,少不得要来同永安宫说好话。杀父之仇,岂共戴天?”顾家的宗正顾殷捋着胡须道,“他就算是个蛮夷,也该通些人伦道理吧?”

  “若是如此,那便最好了。”高赟抚掌笑了起来,“若能收得胡骑营,则皇上又多了几分胜算。”

  “不如说,若离了胡骑营——”陈勘冷笑一声,“那江夏王,还不就成了孤家寡人,束手就擒了?”

  张太后一手撑着头,安然地听着,又扫视过殿中这寥寥数人。

  江夏王手底就算有成千上万的寒人又如何?他到底握不住洛阳城中贵族的心。但凭他将胡骑营给了一名胡人这一点,就足够他被唾骂万世了。

  张胤容的目光最后又回到了小皇帝的身上。后者稚气的脸庞已初现了轮廓,那轮廓,其实一点儿也不像昭文皇帝。张胤容透过他,看到了与此时此地全不相干的、遥远时空中另一个人的脸,她便不由得很平静地笑了。

  “看来都安排妥当了?那就告诉顾图,说元会期间,诸事繁忙,单于不必亲来谢恩了。”太皇太后笑道,“让顾将军代老身与皇上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送走匈奴使团之后,再来永安宫领赏。”

第41章 图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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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廿二,晴雪的清晨,匈奴单于一行人带着浑邪王的遗体离开了洛阳城。送走他们后,征北将军顾图便入永安宫谢恩。

  从朱雀大街通往永安宫的一路上,积雪都被扫净,白日从雪云之后透出静默的光。宫门数重,旌旗招展,夹道处处是欢迎庆贺他的、执戟操戈的卫士。顾图入宫下马,牵着马冷静地走过去,一名胡仆则在他身后拉着马车,车上放了匈奴单于特意送给太皇太后的两箱重礼。

  太皇太后坐在大殿上首中央,怀抱着白猫,安然望着朝她走来的顾图。这蛮人生得高大,眼神却是驯服的,一头蓬乱的长发束在汉制的冠中,不知有没有人会笑话他不伦不类。张太后觉得有趣,想顾晚书会看上他,莫非也是图个新鲜有趣?

  小皇帝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见顾图健壮英武,身后还有镶金缀玉的大箱子,便好奇地笑起来。

  顾图走入之后,那沉重的宫门便缓慢地、轰隆隆地关上,隔绝了天光,而亮起了殿上的数十盏铜灯。

  “末将顾图,与父浑邪王,胡虏之身,蒙太皇太后、皇上宠遇殊赏,感愧难当。”顾图的声音沉厚,他撩起衣襟跪下,重重地三叩首,“末将向太皇太后、皇上谢恩,此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免礼免礼,这都是说什么见外的话。”张太后温柔地连声说着,让他起来,“单于他们路上可好?”

  “回禀太皇太后,一切都好。”

  “浑邪王……浑邪王也走了,顾将军心中想必难过。”

  张太后拿手帕掩了脸,像有些为他伤心似的。顾图却一笑,“家父有圣朝关怀,大化在天下之中,末将倒不难过。”

  张太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身也让人去查御医署了……听说,证物都已交给了将军?”又关切地往前倾身,“是什么证物,凶手可有眉目了?”

  “有眉目了。”顾图冷冷地道,“是江夏王。”

  殿中虽只有几名宦官宫女,却还是发出了清晰的倒抽凉气的声音。就连始终没发话的小皇帝也抬起了眼,说了一句:“小叔叔?”

  顾图命仆人将地上的两只大箱子打开。一时间光芒耀眼,竟都是黄金与各色宝石制成的用物,中原难得一见,小皇帝“哇”地叫了一声,便跑过去瞧。太皇太后立刻扬声:“陛下,不可!”

  却阻止不及,又担忧地看了顾图一眼。顾图笑道:“这都是单于特意向太皇太后和皇上孝敬的,元会上人多眼杂,怕人看去了要议论……”

  张太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小皇帝,声音也似从牙缝中发出:“单于费心了。老身一定会还浑邪王一个公道……”

  顾图的表情滴水不漏,竟让张太后什么也瞧不出来。

  或许如陈勘所料,他是真的投诚了?

  张太后端着笑容,又道:“皇上似乎很是喜欢……”

  “朕喜欢!”小皇帝一手抓起一把玛瑙——在洛阳只一颗便逾千金,即使皇帝也不曾见到过这么多,像不值钱似地堆在箱子里——又扔下去,往箱子里头掏,掏出一张黄金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咯咯地笑起来。

  那面具宽额大眼,长鼻厚唇,十分滑稽,连张太后也忍不住被逗笑了。她像是终于放轻松了双肩,转向顾图道:“想不到单于在入贡之外,还为老身与皇上留了这么一片赤诚的孝心,令人感动。”

  顾图拱手,“皇上是天命正统,单于自然心向皇上,若不然,便如浑邪王的事情,都无人能帮我们报仇雪恨了。”

  张太后的心头微微松动。这人目光坚定,不像个会撒谎的,莫非是真的咬钩了?她站起身来,将白猫往地上一放,白猫便飞快地跑走。她想了想,看似认真地道:“你可想明白了,顾将军?江夏王是你的恩主,他如何会做这样事情?会不会有什么错漏……”

  顾图道:“他要杀浑邪王的理由,末将倒也知道一二。”

  张太后饶有兴趣地挑了眉,“什么理由?”

  “浑邪王……想让末将回乡,拜祭阏氏。”说到此处,顾图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此,江夏王与末将大吵了一架,他说若末将坚持回匈奴去,那便要将胡骑营还给他,从那之后,我们便形同陌路。江夏王杀死……杀死浑邪王,或许就为了提醒末将,不可以见异思迁,萌生退意。”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配上顾图那仿佛真情流露的声音,终于让张太后相信了。

  因为这话里的江夏王,她也实在是太熟悉了。

  因为江夏王就是个这样的人——冷血无情,不择手段,根本没有一丝身而为人的怜悯心。昭文皇帝曾经还很喜欢这个小儿子……说他能独断,运万物于掌中,不像长子那样优柔,缺点么,就是无人敢依附他,只能以利相合,到头来利尽人散,还是不得不落个孤家寡人。

  张太后状似郁郁,眼风却重新流动起来,“顾将军受苦了。想不到江夏王读书万卷,却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什么?”小皇帝突然出了声。

  原来他把一个箱子掏得见了底,底下却搁着一把无甚出奇的长剑。看了前头那么多光彩炫目的宝贝,他只道这把剑也有什么机关,伸手去够却够不着,顾图一把拿过了,笑道:“这是精绝国所产精铁制成的宝剑。”

  听见此语,张太后倏然变了脸色,一声“陛下”还未出口,顾图已拔出了那把长剑,一手将小皇帝抓到了身前,长剑险险切过他的颈项!

  风吹画帘,白猫不知在何处喵呜一声,帘后壁中无数铁靴声响,竟是早已埋伏好的兵士突然都现了形,上百长矛的银亮尖端全部指向殿中的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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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骇得拼命挣扎,好几次几乎自己撞上那剑锋,顾图的神色却淡漠如常,巍峨身形如渊渟岳峙,绝不动摇。

  张太后往后跌出几步,几名侍卫立刻上前护住了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这个蛮人难道还能翻了天去?她不能理解,脑子似乎都停止了转动,“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顾图不答,只淡淡一笑,“太后也不曾信任末将嘛。末将一路走来,见北军将士严阵以待,只觉寒心。”

  “那是因为——因为老身把你当做江夏王的人!”张太后怒道,“果不其然,你、你这奸贼——若不想死,就放开皇上!”

  “皇祖母!”小皇帝憋足了气,满脸痛苦地大叫,“皇祖母救我!”

  张太后心乱至极,只不敢去看他,“陛下……”

  “诸位,”顾图却一脚踏上了大开的箱盖,像提一只鸡一般将小皇帝拎在手中,冷笑道,“诸位就不曾想过,这小皇上,和先帝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张太后大骇,“你说什么?你说话要讲道理!”

  顾图蔑如地瞥她一眼,“我是蛮夷,我说话从来不通道理。”

  虽然四周卫士都一动不动,但张太后仍旧觉得自己被冷漠和怀疑的空气所包围,无端地手足冰凉发颤。小皇帝却大声道:“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天命正统——”两只小脚丫子在空中拼命地蹬着,顾图毫不在意地道:“太皇太后,你可以让他们动手了。”

  卫士们都已严阵以待,张太后却不敢下令,只仓皇地道:“陛下,你不要动陛下,不要伤他……”

  顾图捕捉到她眼神中的苦痛与急切,一时眯起了眼眸。

  他抓着小皇帝,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宫门边,才开口道:“太皇太后,末将虽是蛮夷,却也眷恋父母。浑邪王是末将二十余年未见的亲生父亲,他身患重病,缠绵床榻,本是将死之人,您却还要对他下狠手——太皇太后,你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残酷嗜血的蛮夷?”

  张太后恍然,“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这恍然的神情却刺痛了顾图。身后有大风撞击着宫门,仿佛也撞击着他的躯干,他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的宫殿,无所凭依地站立。在这些上国贵人的眼中,他父亲的一条命,不过是争权夺利、借刀离间的一个工具,死无足道,唯有这死的目的是可值一哂的。他心里清楚,在江夏王眼中,也不外如此。

  自己为何从未这样想过?还始终以为江夏王,与这些贵人,都是不同的。

  身后的殿门突然大开。

  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骤然刺痛人耳膜,耀目的天光底下,身着黑衣的胡骑如洪水般从四面八方的墙下涌出,刹那就冲散了守卫的北军!手持长枪与弯刀的胡人们骑马长驱直入,在这铺着大理石和堇青石、立着铜仙人和青雁柱的广场上大开杀戒,甚至发出狂欢一般的叫喊声——

  就像在大漠的烈日下猎杀狐狸,胡骑们兴奋的声音如海浪的高墙重重围起,血光交叠着喷溅上雪光。宋宣在当中一骑疾驰赶到殿前,顾图一言不发地将小皇帝扔了给他,长剑拄地,背对着夕晖,对太皇太后道:“天子失道,虽夷狄可以诛之。太皇太后,您以为如何?”

  张太后看向他身后那一片惨状——她从未想到,这富贵清平的永安宫,这佛香缭绕的永安宫,竟会有这样一日,充斥着胡人胡语,而将汉人都蹂躏在马蹄之下——

  从那宫门正中,缓缓行来了一骑,直到阶下。

  马上的乘者身披大氅,腰佩冷玉,清颜俊貌,翩翩如谪仙人。他由小厮搀扶着下马,咳嗽几声,才从容地举步上了台阶。

  顾图的身躯有些僵,但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殿下。”

  江夏王望了他一眼——因太短暂了,顾图辨别不出那眼神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