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34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那还不赶紧冲进去?”高赟脾气火爆,忍了顾晚书这么久了,这一晚终于要一雪前耻,“将皇上救出来啊!”

  “胡骑都杀光了吗?”济阴王急切地问,“顾晚书还在等谁?”

  “哼,他想必以为有顾图在,就万事无虞。”高赟冷冷地大笑,“但那蛮子此刻却自身难保,哈哈!”

  济阴王道:“依孤看,先冲进去救了皇上,把江夏王俘虏,再与顾图死磕,便容易得多……”

  “二位此言差矣。”河间王却摇摇头,发了话,“就让他们守着,守到矢尽粮绝,难道还能逃出去不成?”

  济阴王神色复杂地掠了他一眼。

  这时分,谁第一个救得皇上,谁就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他不信老奸巨猾的河间王不懂这个道理。

  同样,在城外蛰伏的淮南、长沙诸部,也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但最先冲进去的人,又势必伤损最重,到事后论功行赏、争权夺利,还不知能保有几分实力。

  “各位,我们来听听李公子的高见。”河间王轻咳两声。

  众人一时都望向了坐在下首的李行舟。

  李行舟一夜未睡,形容憔悴,却只是干瘪地笑笑。“在下不过一介寒人,哪有什么高见。”

  “这话不对。”河间王拊掌而笑,“李公子立下奇功,此后便不可能再是一介寒人,李侍郎,你说对不对?”

  年过半百的李侍郎望着远房的李行舟,笑了笑,“不错,待此间事了,行舟,你便回来吧。”

  “多谢伯父。”李行舟礼貌地笑了笑,众人也随之哄笑起来。

  李行舟姓李,光禄勋姓李,尘埃落定之后的赏赐,一定少不了李家人的。说不定一跃而为士族之首,也未可知。

  “先帝令顾晚书顾命,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高赟又凑身去对河间王说,“老夫早听故太皇太后提过,先帝用寒食散摧垮了顾晚书的身体,便是为了防住他的歹心。如今看来,先帝真是明烛机先,料事如神啊!这顾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对故太皇太后严防死守,为何就不曾想过,自己顾命摄政,是来自谁的恩赐?母子之间,岂有间乎?”

  “依我看,”接话的是坐在高赟下首的另一名贵人,李行舟记得他姓杨,沉默寡言,表情总阴恻恻的,“顾晚书最大的败笔,还是信用胡人。这不是欺压我们洛阳城的士人么?谁还会归附于他?永安宫兵变虽给了他权柄,却也让他彻底离心离德,真是成也顾图,败也顾图。”

  “诸位放心。”河间王点点头,豪情万丈地道,“只要大计成功,孤敢保证,这洛阳城内,绝不会再有胡人的容身之处!”

  坐在最下首的李行舟慢慢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却险些烫了他的喉咙,苦涩的味道垫在了舌根,令他发愣。

  他有时也会想起先帝驾崩的那一日。那时候,先帝执起他的手,凝望他许久,许久,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先帝临死的眼神。

  可记忆终究是渐渐要散去了。江夏王刚愎,多疑,短寿,无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绝不是个明主;更何况,江夏王还选择了一个匈奴人。

  他曾在深夜里辗转过许多次,可先帝却再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禀报丞相!”门外忽抢奔进来一名兵士,他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道,“火……江夏王……他放了一把火……”

  众人无不大惊,全都悚然离席,抢到门外去瞧。李行舟也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大门外的半边夜空,已全被大火燃得透亮,宛如提前坠落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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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夜,江夏王府。

  杀伐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但听闻正门处始终死守,后门却似乎闯进来一小撮敌人,数名胡骑正浴血与之抵抗。各种各样的禀报大同小异又互不相容,令江夏王府这一座小小的寝阁也似嗡嗡然在震动,冷热交激之下,江夏王终于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最后,吹笙便交代,府中有力气的人全都出去抗敌,抑或要逃便逃,总之都不必再来禀报了。

  江夏王府的寝阁后头是另一座书阁,小皇帝就在书阁中读书。

  只有一盏灯,他将脑袋与简册凑得极近,眯着眼睛去认上头的墨字,听见顾晚书进来,耳朵动了动,却不搭理。

  顾晚书哼了一声。在吹笙的搀扶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摸索着高大的楠木书架坐下,小泥巴便喵呜着爬上了他的膝盖,尾巴摇摇晃晃着端坐了下来。他没有力气去拂开它,低下头,望进那一双兽类的眼里,彼像在同情他,又像只是无情地端详着他。

  这个地方,曾经是他最熟悉的。

  一丛丛一卷卷的书简,自下而上一直堆叠到书架的最上方,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里涌出潮湿的冷影。有的收藏在书函里,简册与书函的顶端绕着做标记用的红色细线,串联着一把把的木牌,有风吹过时甚至如垂柳穿莺,牙板拍动,哗啦啦地可人喜爱。过去当他失去了纵马驰骋的自由,便只有在此处读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以为只要自己将书读好了,或许就还能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呢?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他也曾在此处教顾图读书,给他讲春秋十二公,讲诗三百,讲三千道德经。可如今看来,顾图才是对的,在这个世道上,读书,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你在读什么?”顾晚书发问。

  小皇帝撇了撇嘴,不回答他。

  顾晚书漠然地笑了笑。“外边在杀人了,你怕不怕啊?”

  小皇帝将书卷往案上一扔,气势十足地回头,“朕不怕!朕知道你拿着朕,是想跟他们谈条件,但朕告诉你,要君者无上——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小孩子的话语转得突兀,把顾晚书给气笑了。他薅住了小泥巴,道:“你倒是继续说啊。”

  小皇帝撅起了嘴,不知怎的却蹩来了他的身边,扭扭捏捏地伸手去碰小泥巴的尖耳朵。小泥巴蓦地一转头,他又立刻胆小地缩回手去。

  “想玩猫?”顾晚书挑了挑眉毛。

  小皇帝呆呆地点了点头。

  按说过去太皇太后也养了猫,却好像没有这只花猫来得有趣。太皇太后的那只猫毛色纯白,华贵优雅,却不黏人。这只倒好,恨不得四肢都扒拉在江夏王身上,江夏王一咳嗽,它便睁大一双惊恐的小眼睛望着他。

  小皇帝又梗着脖子道:“你……你身体不舒服,朕帮你抱着。”

  顾晚书知道这只是托词,但还是把小泥巴抱给了他,小皇帝如获至宝地捧住了,小泥巴却拼命挣揣,直到把小皇帝都扑跌在地上。

  “哎哟!”小皇帝摔了个屁股墩儿,吃痛地叫唤,“这猫儿,力气还挺大!”

  顾晚书忍不住大笑。这一笑牵动心肺,使他头晕更甚,方才似乎回来一些的神志又立刻涣散,好像有许多他抓不住的前尘往事都在他眼前模糊掉。

  “殿下?!”吹笙擎着烛台冲了进来,“殿下,我扶您去一边躺下……”

  顾晚书却好像已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问:“都备好了?”

  吹笙一顿,“都备好了……”

  “好。”顾晚书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十二盏人鱼膏灯,还是百越进贡的神物。也不知人鱼到底是什么鱼?”他的声音愈来愈淡,咳嗽声却愈来愈重,“秦始皇当年出海寻鲛,险些葬身鲛鱼腹中,咳咳,但孤听闻,人鱼比鲛鱼还要大……孤原想将那些灯留到孤的坟墓里的,秦始皇,咳咳,不也是这样做的么?那灯中有数十斤的膏油,一定可以,长明不熄……”

  “殿下,您快别说了……”吹笙难以忍受地别过头去。

  顾晚书却微微合上了眼,道:“将那盏灯拿来。”

  他指的是小皇帝身边那一盏小小的豆灯。吹笙取来了,却不敢递给他,捧灯的双手几乎在颤抖。他唤:“殿下!”

  顾晚书已听见了外间的刀兵呼喊,或许最后的守卫也已被突破,但他却很平静,“给孤。”

  他终于接过了灯,五指攥紧了灯座上的羽人铜像,他说:“孤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受他们的侮辱。”

  “殿下……”吹笙颤声道,“外边还有顾将军,顾将军会来的!”

  顾晚书的目光猛然一颤,看着他,有些悲凉似的,“孤希望他不要来。”

  “为什么?!”

  顾晚书叹了口气,“城楼上想必都是敌人,诸王的兵马还在城外相候……咳咳,他就算,九死一生地入城来了,也还有北军和光禄勋在等着他。傻子,你看不清楚么?他们的罗网,铺天盖地。”

  吹笙在此刻终于感到了后怕。顾图距离此地不过二十余里,却仍然没能赶来,殿下,或许是真的回天乏术。

  顾晚书对他温和地道:“你带着皇上和小猫儿,从侧门出去吧。孤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死生有命,望你们安好。”

  听见可以出去,小皇帝顿时站了起来。吹笙却哭出了声:“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银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落地面,一个寂静的瞬间,小皇帝看见书阁紧闭的红漆门下有一滩膏油,正慢慢地渗透进来。他突然哽住了。

  “阿昀。”

  顾晚书开口。

  小皇帝错愕地抬起头,“你——叫我?”

  从他登基以后,就再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便连太皇太后都没有。

  顾晚书转头望向他。这个孩子,也许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模一样、无父无母的人。

  “你带着他们走。”顾晚书说,“你可以的吧?”

  小皇帝怔怔地点头。他拉过吹笙,又抱起小泥巴,小泥巴挣扎不从,跳了出来,抓住顾晚书的衣带却又不自主滑落下去,气得把衣带一爪子耙烂。

  那是绣了金盘龙的衣带,带上还挂着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也坠落下来,被小泥巴雄赳赳地踩在了爪底。

  可是顾晚书已没有法子再与他们纠缠。若不是药物侵蚀了他最后的气力,让他几乎连步子都挪不动,他原也是愿意出去的。用大火阻绝正门的追兵,侧门处正通向后园的莲池……

  他在脑海中谋划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瘫倒,随着愈来愈逼近的喧哗声剧烈地咳嗽,绣帕遮不住血丝,反而将那无血色的薄唇的染红,将那一双沉寂的眼眸也点起了光亮。

  出去……出去啊。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浮现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塞外草原。

  有金黄色的落日,像刚刚煮熟的鸡蛋黄,一颠一颠儿地往地平线下落去。风沙从天地的尽头席卷过来,但牧羊人并不害怕,只是温柔地挥舞着赶羊的长鞭。漫山遍野的羊群,雪白地覆盖在青绿的草原,乖顺地往不远处的畜栏行去,牧羊人便放声大笑着,期待着今日归家的炊烟。

  他原以为他在死前会看见顾图的,那才是他最想看见的幻梦。可竟然不是顾图,而是这样一副似有若无的晚景,他怔怔地伸出手去,这晚景却立刻就破碎了。

  “这是什么!”外边陡然传出仓皇的厉喝,“当心地上!这是——这是人鱼膏!”

  外边的嘈杂人声陡然高扬,马蹄来回践踏,伴随着敌我难辨的厮杀,渗入书阁来的膏油越来越多。顾晚书从书架上抽下一枚竹简,放在灯火上,竹简立刻就点燃了,上头的字迹也飞快地蜷曲。

  “哗啦”一声,木门被刀斧劈裂,后头的士兵看见了他们,兴奋得连面目都扭曲:“我发现了!我发现皇上和江夏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来,刀剑一时尽往阁中砍落,顾晚书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竹简甩了出去,就像美人挥袖拂过了为之倾倒的醉酒男人——

  他几乎是迷恋地看着那火光在干燥空气中滑出一道悠扬的曲线,最后干脆利落地摔在了面前的膏油上——

  房栊一瞬轰然,大火冲天而起。

第59章 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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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将军!”

  万籁俱寂的崤山之中,一名兵士奔到主将帐前,里头的人一把掀开帐帘,“怎的了?”

  那士兵已连话都说不出了,伸手指向莽莽群山的西南方。

  东北方,黑暗的无边夜幕之下,睡梦中的洛阳城如一个小小的方块儿,此刻,竟有火光冲天而起!

  宋宣、呼延弁等人也都惊醒过来,急匆匆地赶来,手按佩剑,脸色凝重,“那是怎么回事?”

  顾图还在辨认着那火光耀眼的方向,但他不敢说出来。

  那似乎是一个……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地方。

  “不好了,将军,不好了!”

  又有兵士跌跌撞撞地奔上这山头来,身上竟挂了彩,披着的长衫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脸上也满是灰土。他扑跌在地,将手中染血的羽箭高高捧起,“有——有人偷袭——”

  营垒中警戒的号角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宛如断断续续的呜咽坠破了深夜的寂静。甚至来不及喊几句话,醒来的人立刻就要上马,而从那黑得看不清的崤山险道上,竟缓缓压来一片金鼓不鸣的沉默的大军!

  顾图一勒马,马儿便长身立起,在冷月之下,长长地嘶出一声。

  “将军!”宋宣飞驰而过,“是淮南王!淮南王没有走东道,他绕道西南边进了崤山——我们地形占优,但他们搞偷袭,人还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