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37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南单于在这房间中抬脚走了几步。这里的堇青石地面连同砖墙都是一片焦黑,床榻、帘幔、桌案早已烧得残缺甚至不见,而金铁所制的烛灯、酒盏等则都熔得变了形,歪倒各处。南单于将倒下的一一扶起,残缺的一一抚摸,动作极轻、极慢,好像还在一一地辨认它们,曾经是如何的面貌。

  使者不能明白,但也不敢出声。在这一个原本很大、被大火烧过后又显得很窄的房间里,像有什么逼仄的东西齐齐向他压下,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想也许那是十余年前的记忆的暗影,抑或,只是来自南单于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南单于绕过床榻,进入了后头的房间。使者跟了过去,在门边就看见里面烧尽的黑灰几乎堆成了小山,但仍有一些竹的木的残片,与红的缨络,在黑灰中探出头来。

  “这是一间书阁。”南单于低声说。

  因为人的进入,微风涌起,将灰烬都吹得飘飞起来,几乎逼出使者的咳嗽。他不得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南单于走了进去,片刻,南单于忽然弯下了腰,捡起来一片什么东西。

  使者定睛看去,那像是……像是一小块残断的玉。

  “……找到了。”

  南单于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宛如深渊中迢递的回响。

  使者忽然似明白了什么。再望这四周,不似宫殿、却大得吓人的宅邸,莫非就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夏王的宅邸?

  他在找什么,江夏王吗?

  可使者明明听闻,早在十余年前的内乱之中,江夏王的尸体便已被河间王抛在了荒郊野岭。后来似乎是有好心的百姓将他收殓在了北邙山中,南单于若是想去拜祭,应当随时都可以去的。

  若不是在找江夏王,那么,他又到底是找到了什么呢?

  可是南单于当然不会再予他以回答。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旁观了南单于来到江夏王府的这一日,却终究不能明白南单于那沉默地燃着灰烬的眼神。

  最后,南单于拒绝了匈奴长老们的提议。

  那是在半月之后,他坐在洛阳北宫恢宏的御座之上,面对着匈奴使者。

  “我已经孑然一身地征战了十余年,”他说,“我感谢亲人们的好意,但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使者攥紧了手中的文牒,不知为何,有些执拗地劝他:“我入塞大半年,实在已看厌了中原的模样,汉人狡诈多疑,权欲熏心,颠覆了自己的盛世,单于又何必在这种地方久留?我们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我的将士们怎么办?我的百姓们怎么办?”南单于打断了他,然而声音是温和的,好像已宽容了他的不知趣,“我可以派一支兵马,护送你到塞下。至于王庭中的事情,请恕我无法分心参与了。依我看,匈奴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拘血统,强者为王,你说是不是?”

  “使君啊,你知不知道汉人有一本书,叫做《春秋》?”南单于还说,“我起兵反叛之日便已清楚,春秋史笔,一定是容不下我的。时至今日,我更不可能抽身而退。

  “我这一生,终将在这异乡之地,声名狼藉而死。”

  3

  送走匈奴使者的这一晚,南单于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梦见自己骑着那一匹失而复得的名叫小泥巴的劣马,一步、一步,不回头地,行出了戒备森严的关塞。在远方,有一轮长空旭日,正挟着峭劲的早风朝他刮来。

  他抬手挡住那日光,却听见轻快的笑声。俄而他的身边又行来一骑,马上乘者的笑如阳光般耀眼,几乎令他看不清那日思夜想的容颜。但见那薄薄的唇角一勾,对方一鞭往空中甩过,发出哗啦的震响,马匹便往前奔去。他一惊,立刻抢奔而上,不过片刻,你争我赶的两人便并辔奔驰起来,往那朝阳初升的沙海尽头,有金色的朝霞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徐徐展开,他听见那人温柔的声音在风沙中坠落,他在唤他:“顾图。”

  “顾图,我们一同出塞去。”

第62章 番外

  1

  出塞之后,顾晚书竟变得不能喝酒了。

  也许是因匈奴巫医的叮嘱:他瞅着那巫医神神叨叨,原本绝不肯接受蛮夷邪法的治疗;奈何顾图关心得紧,每晚每晚都要抱着他求他,他挨不过,只好让巫医来施法。巫医给他跳了一段乱七八糟的傩舞,勒令他服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这也都罢了,然而竟还要求他戒酒!结果,不知是否那草药的作用,当他好不容易瞒过众人眼目,偷得了一壶波斯的三勒浆灌入喉中,竟然恶心得吐了出来。

  龟兹国的宴会还未结束。席上被顾图管得滴酒不沾,他是偷偷溜到厨下来的,几名下人见他穿着匈奴人的盛装,知道他是国王的贵客,任他顺走了酒壶也不敢做声。他绕出厨房后门,便见土墙围就的宽广院落,几棵沙棘树上结了一簇簇金黄的果,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桠。他好奇地走过去摘下一颗,小心地咬了一口,立刻酸得他扔了出去。

  皱着眉头,已忘记自己方才饮酒的不适,只剩下对这果实的埋怨。四处走走看看,土墙上有隐隐的浮雕,他也看不懂,但墙缘却铺了银砖,当月亮升上天空,砖纹便似化作了银色的波浪,映出遥远的月华。

  再往外多走几步,便是龟兹国的都城市井。虽在大漠之中,但因正临商道,也十分繁华盛丽,只是到夜半了,万籁俱寂,只有干燥的风沙拂面。胃里翻江倒海的劲头过去,顾晚书感到了一丝疲倦,半靠着土墙坐下——这匈奴人的衣裳,箭袖长绔,既朴素又方便,他倒是毫不心疼。

  西域的夏夜,有些微的凉意,但醉意上了头,却不觉冷。

  想起有一年冬天,顾图还送了他一件羊皮袄子,他穿上试了试,顾图就笑得停不下来。他怒不可遏,以至于把那袄子锁在了衣箱最里层。而要说保暖,他还是最喜欢顾图送他的第一件礼物——那件火狐皮的大氅。

  身后的王宫大殿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顾晚书抬头怔怔地望着这异域的月亮,冷白色的,上头仿佛有山川沟壑的阴影。

  “原来在这里。”

  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他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他也没有回头。那人走过来,两手却都提满了东西,旁边还有一人陪着,拍着那人的肩膀道:“找到了,安心了?”

  顾图望着顾晚书的侧脸,叹口气,“回去了回去了。”

  魏晃抱胸而立,他如今穿着织金的长袍,脖颈手腕俱是金银的首饰,只是头戴的冠冕不知扔哪里去了。看了看顾晚书,又看了看顾图,道:“你今晚喝了不少,明日特许你晚些来见我。”

  “是是,谨遵王命。”顾图敷衍地说着,走到顾晚书身边,顾晚书却哼了一声:“不就是个龟兹的草头王,有什么好神气的。”

  祖宗!顾图几乎叫了出来。魏晃却没生气,还笑嘻嘻地凑到顾晚书面前去,看了他两眼,道:“你喝醉了,本王不跟你计较。”

  “你才喝醉了。”顾晚书翻了个白眼。

  魏晃摆摆手,与顾图说了两句话便径自转身离去。这让顾晚书感觉自己像是顾图身边带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大人说完了话后,对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夜色如水,顾图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好脾气地看着他,“我们回去吧,嗯?”

  顾晚书的目光扫过他手边提的东西。顾图亮给他看,“都是你喜欢的小菜,魏晃看你在席上没怎么吃,特意给你留下的。”

  “哼,谁要他的恩惠。”顾晚书嘴硬道。

  顾图笑道:“那我也不能饿着你啊,晚书。”

  这一声“晚书”唤出了口,顾晚书的脸色便像扭曲了一下,渐渐地终于柔和下来。他将一双流波的双目睇着顾图,薄唇一张、一合:“拉我起来。”顾图便没有法子,只能认输地朝他伸出了手。

  抓住了顾图的手,顾晚书便快活地一跃而起,也不管顾图要怎样单手提好那些食盒。一边顾晚书还叨叨:“你喝了多少,为什么不趁早出来?越到夜里,便越是凉,今晚睡不好怎么办,明日不许你去见他了……若没有你帮忙,他能当上这个王?还耀武扬威的,他,他还叫你哥哥!”

  顾图只是笑着听,不反驳,任他拉拽着自己的手往那无人的街道上走。进了客舍,顾图刚将手中东西放下,顾晚书却从后头贴了上来,一边磨磨蹭蹭地要脱他衣服。

  “做什么?”顾图一怔,这时却感觉顾晚书身上发烫,顿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顾晚书见他转身,却先去亲他的唇。

  嘴唇还未相碰,顾图已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三勒浆与别的酒还不同,有一股艳烈香气,顾图连忙推开了他,抓着他肩膀紧张道:“你真的喝酒了?”他原还以为魏晃是说笑的。

  顾晚书不高兴了,“那又怎样?难喝死了,亏他还能夸下海口……就为了这玩意儿,让孤跋山涉水,跋山涉水……到这破地儿来!”

  顾图凝视着他,脸色阴晴不定。在不太清醒的时候,顾晚书偶尔还会自称为“孤”,在他内心深处,仍然保有一份无人可触犯的尊严。只是顾图亦清楚地知道,自己所爱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顾晚书。

  顾晚书见他半天不答话,自己却先慌了,去扯他的衣袖,“你做、做什么?孤说得不对么?孤讨厌那酒……”

  顾图叹了口气,将他拥入怀中,“不,我只是担心,你不当喝酒的。”

  顾晚书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在这门窗紧闭、灯火飘暗的房中,他静静地听见了顾图的心跳,半晌,才道:“顾图,孤在过去,可是千杯不醉的。”

  “我知道。”顾图微笑道。

  “可在过去……在过去喝的酒,都不快活。”他轻轻地道,“孤今晚望见这西域的月亮,想知道这月亮和洛阳的月亮有何差别,才发现,孤已忘记了洛阳的月亮是什么模样。”

  他的话里像有些遗憾,但并未后悔。自己先从顾图的怀抱中跳出来,笑道:“我当真饿了,顾图,我要吃东西。”

  于是两人又手忙脚乱地将桌案清理出来,将食盒打开,小菜虽然有些凉了,但还是溢出诱人的香味。待顾晚书吃完,顾图也已经将热水准备好,又伺候这个祖宗去洗澡。谁料顾晚书险些在浴桶里睡着,还是顾图眼明手快地将他提了出来,把半梦半醒的顾晚书擦干了身子抱回床上。

  顾图自己收拾了半天,回来时,顾晚书已在呼呼大睡。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吹去了烛火,在黑暗之中,听了半晌枕边人那沉沉的呼吸声,才终于感觉到安宁的睡意。

  2

  顾图是被一阵异动闹醒的。

  首先是胸脯上莫名地疼: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顾晚书正伏在他身上,一手不知轻重地揉着他的胸,见他醒了,还无辜地眨眨眼。顾图立刻便想将他掀下去,顾晚书却双手抱住他的肩膀,又亲了下来。

  也许是昨日到底没亲到,叫顾晚书生出了一股幼稚的执拗,舌头在顾图的齿关上扫过,逼得顾图嘤嘤呜呜,又不敢朝他使力气。天未全亮,两个人都不太清醒,顾图往床沿躲,却一个未留神,“扑通”摔到了地上,连带顾晚书也跌了下来,正正叠在了顾图的肚皮上。

  所幸地上铺了华丽的氍毹,身子倒没受伤——但实在太尴尬了,顾图揉着自己的腰,将尴尬都化作了暴躁:“顾晚书,你做什么!”

  顾晚书呆了呆,却不回答,坐起身,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胯下摸。像是全身血液都流到了那里,硬得发烫,顾图一下子抽回了手,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顾晚书竟还委屈上了,哭诉:“你不也一样吗?”

  顾图不知说什么好,都是早上,都是男人,都会硬,一样很奇怪吗?

  “这是在龟兹。”顾图扶着昏沉沉的脑袋,“晚书,我今日也要面见龟兹王的……”

  “让他等着!”顾晚书大声道。衣冠不整的模样,愣是摆出了雷霆万钧的气势。

  顾图心软了,胯下却更硬。只是一瞬间没防备,顾晚书的手已经从他的衣带边儿探了进来,轻轻软软地滑过他赤裸的腰线,却偏偏不肯再往上,也不肯再往下。

  顾晚书的双眼眯起,像含着诱引他的漩涡。他凑近来,在顾图的耳边大惊小怪似地低声:“真的不要啊?”又撇撇嘴,声音发了软,“那便算了。”

  顾图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离开。一双不擅长说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晚书,像在控诉他的无情。

  顾晚书复在他耳边笑起来,“那就帮我把衣裳脱了。”

  顾图伸手,轻轻地扯下顾晚书的衣带。像是在解开一件礼物,华贵的长袍如投降一般滑落在地,便露出顾图最迷恋的肉体。这些年来养生得宜,顾晚书不像过去那么瘦了,胸腹间有了精实的线条;但本是奶油一般白皙的肌肤,却因隔夜的醉意而染上微热的红。顾晚书并不容他细看,一手揉上他饱满的屁股,便饶有深意地笑起来,一把将他揽紧了,两人的阳具便几乎是撞击到了一处。

  顾图感到羞耻,内心却又燃起堕落的期待,轻轻地抬动下身,将阴茎与他的相互磨蹭。明明都没有伸手抚慰,汁液却淋淋漓漓愈来愈多地滴落,顾图茫然地亲着顾晚书的脸颊,顾晚书应付着,另边厢那沾着汁液的手指却在专注地把玩着顾图的后面。

  他能感觉到顾图正将腿鬼鬼祟祟地打开,一张一合的后穴诱引着他的手指,却不肯出声。顾晚书勾了下嘴角,突然往那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顾图喘着气,几乎站不稳了,却还抬眼若不解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让顾晚书再难自持,他毫不留情地将顾图一推,顾图刚转过了身,那一根凶狠的阴茎竟然便捅了进来——

  应当是有疼痛的,但是刹那间失控的快感却令顾图陡然间哑住。他的手不知该往何处借力,却被顾晚书抓去了,后者将顾图双手紧紧箍在背后,像是有意要锁住了他,又如驭马一般开始冲刺起来!

  汗水沿着那精壮的背脊线条流下。两人都未及束发,长发与汗水缠结一处,浮浮沉沉间蒸腾出热气,仿佛在赤地荒日下行走,顾晚书喉头干哑,心上升起急躁的热望,只嫌不够,还不够,到底要怎样才能缓解这绝望的干渴?

  顾图的膝盖支持不住往前跪倒,顾晚书也便就势伏下,又去吻顾图的后颈,一一舔过那令他着魔的线条。顾图发出低沉如兽类一般的嘶声,却自己往顾晚书身上贴得更紧,汩汩的水液几乎寻不到流出的缝隙,囊袋啪啪有声地拍打在大腿,顾晚书于是知道,顾图也与他是一样的,顾图也觉干渴,也嫌不够,这快感挫肤生痛,却那么真实可喜,不够,就算奉上他与他的一生,也绝不足够……

  他最后还是吻上了顾图的唇。

  如记认,如烙印,如誓约。

  “顾图,”他的声音轻轻地发着颤,又像在撒娇,“我只要你。”

  顾图朗朗地笑起来,话里的温柔让顾晚书觉得自己又输了一着。

  “你早已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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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匈奴左贤王之侄,建兴十五年入洛为质,长于闾阎,艰难备知。永明元年,江夏王摄政,擢图为护军都尉,累迁至征北大将军、使持节、都督北方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封明汉乡侯。永安宫兵变,图有力焉。绍正元年冬,江夏王反,图叛于离石,纵横六郡,出塞为南单于云。

  顾晚书,故江夏王,昭文皇帝子,灵宣皇帝弟。顾命摄政,渐生反心,永安宫兵变,召胡骑入宫,天下所怒。绍正元年冬,谋乱不遂,自焚府中。

  或谓中原此后数百载大乱,皆自二人始。

  ——《某史·叛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