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 第21章

作者:姬末 标签: 古代架空

  与楚岳峙无声对视斯须,司渊渟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内心的伤痛与感受,而此刻,楚岳峙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而纯粹,一如少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最后的那个生辰夜,他可以对着楚岳峙放肆,没有顾忌地表露自己隐忍的情感。

  “楚七,我可能,现在还不是那么爱你,你不要难过。”司渊渟将楚岳峙抱起,他总是会像过去,动不动就要将楚岳峙抱起来走,也许是有意也也许是无意,仿佛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证明他并没有因为身体残缺而变得比旁的男子羸弱。

  抱着楚岳峙到床榻上,原本披在楚岳峙肩头的大氅在他将人抱起时便掉到了地上,司渊渟解开自己的腰封扯掉外袍,再抱着楚岳峙在床榻上翻过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而后揉着楚岳峙腰间旧患处,又再斟酌少许才继续说道:“最初做太监的八年,我是靠着与你一起的回忆扛过来的,无论何时回想,做你的侍读都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你是我心里最后的寄托,一直到在司礼监见到你以前,我都没怨过你。然而在司礼监与你再见,以为你不认我的时候,我……”

  司渊渟表情有点痛苦扭曲地闭上眼,就连身体都在隐隐发颤,总是要他费劲压下的晦黯情绪在胸臆间翻涌着,他有些说不下去,楚岳峙便再搂住他的颈脖细细啄吻他的唇角,他平复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看着楚岳峙哑声说道:“我没法准确用话语说出当时的感受,像是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当时,是真的恨极了你。可你愿意为了几个太监来司礼监,你还记得我们的理想,请旨去军营最后带兵出征,我总也无法将你恨得彻底。你出征时我去宫墙看着,你身穿战甲骑在马背上远去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你除了恨还有一点无法言说的情愫在,如果我没有变成太监,还是你的侍读日日与你相伴,我也许会更早对你动情。我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与你的回忆于我而言是仅剩的安慰,我想着想着就魔怔了;也或许是你心怀天下,为了大蘅国安定为了百姓而出征边疆的坚毅勇敢,让我难以自控,你在我心里,有着少时的回忆,记着我们共同的理想,总归都是好的。”

  楚岳峙静静地趴在司渊渟身上听他说,就像他小时候那般,只是那时更多是他在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而司渊渟则耐心地听他说着那些天真的话语。司渊渟的话一直都比他少,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司渊渟愿意把他所不知道的一切都对他全无保留的说出来。

  “我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去沉溺在对你的感情中,我要向上爬要重整司礼监,要除去大蘅的腐化朽败也要报仇,有太多事等着我去做,即便是我清醒的时候想起你也都是恨,唯有偶尔觉得太绝望了,只能逃离到与你的过往中时才会又对你生出淡淡的爱意。我对你,终究是恨比爱多,既想让你跟我一样痛,又想要护着你,这样煎熬撕扯,反倒让我清楚感受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人间炼狱里。”司渊渟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面上显现出一点茫然与寂寥,像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既无来处也无归处。

  早已万劫不复的人生,在过去这些年,日日都是如履薄冰勾心斗角,走错哪怕半步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含恨而死,他不敢亦不能松懈,又在尔虞我诈间看尽人性丑恶,有时候他甚至连司竹溪都无法相信,在宫墙之内,身为宦官他唯一能信的人只有自己。

  他的心里没有净土,只有尸横遍野的荒原与一个永无日出的坟场。

  荒原上的那些尸首是所有直接或间接死于他手的人,而坟场里躺着的,则是所有被处死又或死在流放途上的司家人以及十四岁以前的司渊渟。

  “我没办法好好抱你,哪怕爱你也会忍不住想伤害你……”司渊渟放在楚岳峙腰上的手猛然一下收紧,而后他带着偏执刻意地在楚岳峙身上重重掐揉,看楚岳峙咬住下唇任由他动作,直到楚岳峙难受的浅浅吸了两口气,他才怔怔地停手,道:“楚七,我不想像现在这样,不想用这残躯活下去,你能不能,在为司家平反后,就放我离开,我会走得很远,我……”

  “不能。”楚岳峙拒绝道,他不阻止司渊渟在他身上留下那些总要几日才能褪的痕迹,也不在意司渊渟弄痛他,但他绝不答应让司渊渟离开他。拉过司渊渟右手与他十指相扣,楚岳峙用空着的一只手褪下自己身上的寝衣,说道:“司渊渟,我不会让太监这个身份一直压在你身上,将来,我不仅要为你父亲为司家平反,我还要在所有臣民面前牵起你的手,将来史书工笔,你绝不会是宦官,你司渊渟是大蘅国的顶梁柱,也是我楚岳峙的夫君。我会把你,干干净净地从炼狱带回人间。”

  坐起身,楚岳峙将简单绑起成松松一束的墨发拨到胸前,接着转过身去向司渊渟露出自己的后背。

  楚岳峙背上原本只有伤疤,可如今,从最底处腰臀起至上背,被纹上了一片水墨,一条游龙以从水中跃出之态,从下方向上攀缠,而被游龙缠绕其中的则是一座高山,山巅为龙头所靠。

  在大蘅国,于身上刺墨一直被视作等同墨刑的耻辱,乃羞辱受刺之人的行为,无论刺下的内容为何,字也好画也罢,若身上有刺墨便会被视作低贱之人,因为从来只有奴与青楼女子这样的低贱之人身上才会出现刺墨。

  那刺墨显然是不久前才刺好,皮肤周遭略显红肿,墨画上也还在渗出点点被墨染深的血水。

  司渊渟在看清楚岳峙身上的刺墨瞬间,双眸瞳孔一阵紧缩,猛地坐起身,满脸不可思议:“你这是做什么?!”

  楚岳峙回过身来看司渊渟,道:“岳峙渊渟,少傅当年解释此四字之意时,说是如山岳屹立,如渊水停滞,用以形容军队稳定,不可动摇。后来我与你说,我是耸立的高山,但你不是渊水而是潜藏在水下的游龙,当时你说我还太小才这样乱说。而今我已长大,但我依旧不认为我那时说错了。这世上有以你我之名组成的词,可见你我天生注定要在一起。我不过是把你刻在自己身上,除你之外我不要任何人,我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这墨画是他让司竹溪为他刺下,在旁人看来耻辱的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他愿意把自己完整地献给司渊渟的一点证明,从今往后,能碰他,能看到他身体的人,将永远只有司渊渟一人。

  “你,你怎么……怎么能……”楚岳峙给的震撼太过,司渊渟好半晌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将楚岳峙拉过来令其半趴在自己的腿上,发凉的手几番想要去触碰楚岳峙背上新刺成的墨画,可最终都被他忍下。拉过被褥盖在楚岳峙身上,司渊渟恍然如梦般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万千思绪自心头掠过,过去良久才轻轻地让楚岳峙翻过身来,俯首吻住楚岳峙的唇,浅浅的吻,四片唇瓣贴合在一起暧昧磨蹭,呼吸交缠,在这样的亲密间,司渊渟终于温和了眉眼,对楚岳峙说出后来他坚守数年的请求:“楚七,用你的义无反顾忠贞不渝把我治好吧,让我也能眷恋这人间,在你身边再多留些岁月。”

  这人间有你,即便司渊渟此生终究无法释怀,司九也愿意为了楚七而留下。

第41章 睚眦必报

  楚岳峙接下去的几日都在屋内休养,既要调养内伤也要把身上的刺墨养好,故而林亦以医者身份要求他近期内都不许动武。

  司渊渟每日夜里都会来安亲王府,来了后也要照楚岳峙的意思先让林亦替他针灸,屋里也点烧草药做药熏。草药味辛涩,直接点燃气味更是一言难尽,可楚岳峙从来不回避,一直在屋内陪伴。

  卫云霄在完成任务后便回来了,与周楫轮班守夜。

  如今司渊渟夜里都在安亲王府留宿,但身边带的死侍却不是傅行云,楚岳峙瞧见自己属下黯然神伤的样子,问司渊渟傅行云是不是在东厂;司渊渟对他没有隐瞒,直言傅行云现不在京城而去了办其他事,又道自己当初只让傅行云接近卫云霄,并未有下指令色诱骗心。楚岳峙对他一本正经撇清自己的反应觉着有些好笑,后来便语重心长地对卫云霄说好男儿应志在四方精忠报国而非拘泥于俗世情爱,卫云霄听了抬头来回看一眼坐在椅子上还要把手搭在一起的楚岳峙与司渊渟,欲言又止眼角抽搐,费了好大劲才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冲动,这两人一起他也打不过,还是忍着吧。

  卫云霄没跟司渊渟交过手,但是他不止一次看过楚岳峙一人横扫千军的狂态,他家将军上了战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煞神阎王,可这样的人却轻易就被司渊渟收了,且司渊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冷傲神态,还是傅行云认下的主,他实在不是很想拿自己的小命去替弟兄们试探司渊渟的武功深浅。

  傅行云在五日后带着楚岳峙当年放出宫的贴身侍女出现在安亲王府。

  楚岳峙派出去的暗探,为查当年之事,先在宫里找到了曾在撷芳殿服侍的宫女与太监,查清了一部分过往,又顺着宫里的线索查到了当年曾服侍过惠贵妃的一名老太监,查清了当年惠贵妃是如何两次谋害楚岳峙并最终令司渊渟与司家含冤蒙难。

  当年的惠贵妃,并没能熬到看见自己皇儿登基的那日。

  惠贵妃的父亲是翰林学士,掌管翰林院主管文翰及辅佐皇帝,实权形同丞相。也正因此,惠贵妃在宫中才能嚣张得几乎不把皇后放在眼中,还敢对皇子出手,她很清楚,背靠母家,便是做得再过分皇帝也会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谓非进士不进翰林,大学士均出自翰林院,故而当时朝堂上大多数文官,多出自翰林院,几乎可以说是惠贵妃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党羽。而翰林学士与司老尚书不和,一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之人,一个则是正直不阿两袖清风的高洁之士;深得民心的司老尚书是明知忠言逆耳也数次谏言,令老皇帝下不来台之余越发忌讳,而翰林学士却是深知如何顺着老皇帝的心思说话,再时不时表面是为司老尚书说话,实际上却是在挑拨加深老皇帝对司老尚书的猜忌与不满。

  翰林学士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他把女儿送到老皇帝身边,令女儿不争后位,但务必要生下皇子。大蘅国历来遵照立嫡立长不立贤的旧制,可自古以来,有几个嫡长子能最终成功坐上帝位?他看得明白,立嫡立长不过立的傀儡,他的孙子不是东宫太子不要紧,就是要有一个显眼的目标在前面做挡箭牌,去跟旁的皇子都得你死我活,他的孙子才能安然长大好日后坐收渔翁之利。

  尽管惠贵妃对七皇子楚岳峙出手在翰林学士的计划之外,但却因司渊渟阻拦反抗伤了使臣而给他提供了彻底扳倒司老尚书的机会。

  边疆的异族部落早已成了大患,然而那些草原上的异族人是天生的骁勇善战,而大蘅国却因长时间的偃武修文,以致文人皆一心科举,不仅士、农就连商也受到鼓励促进了繁荣,国库固然充实,然而武人却备受冷落,愿意入军营的人越来越少,大蘅国的军力也日渐衰弱,早已不适合迎接战事。

  司老尚书虽是文臣,却极早就发现军力削弱边疆受扰必成大患的问题,故而一直都有向老皇帝进言,大蘅国需重新将军武重视起来,从国库中拨出粮饷,并开放征兵,更要加紧培育战马,随时准备好与边疆的异族部落开战。然,老皇帝虽也忌惮边防问题却十分惧战,总是担忧一旦与边疆开战,军队远征,本身将士能否适应边疆气候已是问题,再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受草原眷顾的联合部落交战,对地形不熟胜算极低,如此一来若是形成长期战事,现在国库再充足也未必就能支撑战事消耗,更何况还有将士伤亡需不断征兵的问题。而朝堂之上,也是反战之臣占了大多数。如此一来,司老尚书便更成了异类,更被老皇帝视为事事与自己作对的眼中钉。

  鞑靼族派来使臣时,老皇帝就知道来者非善,使臣在来给大蘅国下马威的同时也是在试探。能当使臣的人,又怎会真的只知嚣张不知收敛,无论是使臣还是副使,都是在通过老皇帝的反应和大臣们的态度,探清大蘅国军武的虚实。若是老皇帝态度强硬,全然一副不惧开战的姿态,使臣一行人自会在之后有所收敛,然老皇帝却是步步退让,于是使臣越来越猖狂,因为使臣要知道,大蘅国是否即使皇帝已经被冒犯到极致,也依旧不敢轻易将开战摆上桌面。

  使臣在楚岳峙逃离后,对司渊渟下手,副使如何能不知司渊渟即便身份不如楚岳峙,也定不会是可以让他们随意欺辱之人,然而副使由始至终都袖手旁观,鞑靼族想要开战的心思几乎可以说是呼之欲出。

  其实若非出了司渊渟的变故,老皇帝本来已打算在使臣一行人离去后便向鞑靼族提出和亲。老皇帝膝下并无公主,故而已然安排,要在郡主和县主中挑出合适人选,特封为公主送往鞑靼族和亲。

  然,在惠贵妃的算计下,出了司渊渟的变故,老皇帝与使臣一行人可说是直接撕破了脸面,在下令彻查使臣等人为何会被引到那条回撷芳殿道上的同时,早已暗中得知自己女儿做了什么好事的翰林学士,及时入宫觐见,主动向老皇帝道明是自己女儿惹出来的大祸,虽万死不能辞,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此前圣上的打算是以和亲换取和平,然是否可行却是未知之数,但现在,圣上大可借使臣意欲对皇子不轨之事发难,与副使等人讨价还价,并同时,借司渊渟之过问罪司家,除去司老尚书这个骨鲠之臣。

  翰林学士将自己女儿当成弃子,也成功让司家被皇室所抛弃掩埋,而老皇帝割让城池五座,换取来边疆十年的安定。

  老皇帝后来更加宠信和依赖翰林学士,无论是翰林学士大义灭亲之举还是及时献策为圣上排忧解难,都让老皇帝对他相当满意,更看在翰林学士这“暗中立功”的份上,并未对惠贵妃做出处置,只是后来一直到惠贵妃病逝,老皇帝都再未有去见过惠贵妃。

  惠贵妃在后来的几年里,尽管母家尚在却分明失了依靠,虽未进冷宫却也再难复宠,于是终日郁郁寡欢,直到她已无印象的司公公自请去其殿中服侍,半年后,她便因病而亡。在她死后,翰林学士因痛失爱女而一病不起连续三日告假早朝,于是老皇帝下旨厚葬,并在原来的贵妃之名上又再追封了由其亲笔所定的谥号。

  楚岳峙的暗探所找到那名太监,在惠贵妃失宠后便被派去皇后宫中服侍,直到司渊渟即将成为首席秉笔,那名太监突然就犯了大错被罚去了国庙里每日打扫庙中各处做杂役,再未回过宫里,却也因此得以安稳度日。

  于是,暗探的确查清了当年楚岳峙与司渊渟的往事,可后来是何人在楚岳峙脑后风府穴封入金针,却并未查出。

  司渊渟要知道,到底是谁对楚岳峙做出这样的事,尽管此事一定与老皇帝脱不了干系,毕竟若非老皇帝下令,整个皇宫里,不会所有宫人都对楚岳峙三缄其口,无人敢让楚岳峙知道自己曾有侍读,也无人再敢提起“深静公子”。只是老皇帝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知道用金针封印记忆之法,他要查的,正是何人向老皇帝献计。

  正如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过他父亲和司家的人,或早或晚他总会向这些人讨要血债;他同样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妄图伤害,甚至已经对楚岳峙造成伤害的人。

  睚眦必报,是他再度入宫成为司公公后,这二十一年来一直坚守的恶念。

  而傅行云便是被派去查清此事,身为司渊渟的死侍,他自不可能一直以皇甫良祯这个告发者的身份待在东厂的审讯室里,在带着搜集回来的证据公开状告工部尚书之后,皇甫良祯的任务就暂时性地完成了,傅行云也就退回暗处继续为司渊渟办事。

  傅行云作为司渊渟手下最顶尖的死侍,从未出现过纰漏,更从未让司渊渟失望,因此这次,他也一如既往地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司渊渟交给他的这个任务,找到了被楚岳峙恩赦出宫后与交好太监一同隐姓埋名藏居于深山中的那名贴身侍女,并将人带到了司渊渟与楚岳峙面前。

第42章 贴身侍女

  林亦叮嘱过楚岳峙,近期不得动武。

  但该护犊子的时候楚岳峙从来不含糊,故而在见到傅行云的时候,楚岳峙看似随意地走到卫云霄身边,然后不等卫云霄反应便拔出了他的佩剑,挥剑刺向傅行云。

  楚岳峙是卫云霄的主,是司渊渟的心头肉,如无意外,也将会大蘅国未来的皇帝,傅行云纵然是跟天借胆,也不敢伤楚岳峙分毫。

  连兵器都不敢出,傅行云飞快扫了一眼袖手旁观的司渊渟,再看面无表情的卫云霄,瞬间明了自己只能自求多福。

  高手过招,只守不攻必然处于下风,楚岳峙又明显是要为卫云霄出气,虽不至于痛下杀手,却也没有要留手的意思,招招带出凌厉逼人的剑气,剑刃全往要害处去。

  傅行云有所顾忌,出手慎重之余更多了几分犹豫,当下被逼得节节败退,百招过后终于还是使出了缠在自己臂上的软剑。

  卫云霄一看到傅行云出剑,脸色便沉了下来,他看得出来,傅行云是确确实实从内力到武功招式,各方面的修为都要比他更胜一筹。

  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卫云霄转头看负手站在檐下的司渊渟,却见司渊渟毫无担忧之色,反倒是一派气定神闲,一时忍不住,脱口道:“司公……子,你这般袖手旁观,就不怕我家王爷受伤吗?”

  司渊渟斜眸瞥视卫云霄,眉毛轻挑目光冷淡,道:“司家的。”

  卫云霄当即噎住,猝不及防又心塞了一把,心中痛骂楚岳峙眼光有问题,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眼光更差,更加气闷,差点就要给自己憋出内伤来,好容易顺过气,恨恨地咬牙道:“皇甫良祯是司公子的死侍,倒的确是司家的。”

  司渊渟以看小孩一样的眼神看卫云霄,倒也不生气,只反问道:“你是皇甫家的,就不担心皇甫受伤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王爷又不会要他的命。”卫云霄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楚岳峙顶多就是给傅行云添几道伤,傅行云怎么说也是司渊渟的死侍,楚岳峙哪怕看在司渊渟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傅行云下狠手。

  司渊渟自然也知道这点,不再理会卫云霄,只把目光放回到楚岳峙身上,安静地欣赏楚岳峙行云流水的身法动作。

  而卫云霄,直到院中的两人又过了五十多招,才突然反应过来地对司渊渟大声反驳道:“艹!我什么时候就成皇甫家的了!我连傅家的都不是!”

  卫云霄说话中气十足,字字不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一向稳如泰山的傅行云突然就手一抖,软剑没格挡住楚岳峙的剑招,身形凝滞躲避不及,右上臂瞬间被划开一道血口。

  楚岳峙挽了个剑花甩去剑刃沾上的血,迅速收招,傲然道:“我带出来的兵,还轮不到外人随意欺负玩弄。”

  傅行云看也不看自己臂上的伤口,而是直直看向后方神情紧绷面色略显苍白的卫云霄,两人视线碰上后,卫云霄马上便抿唇别开脸再不看他。傅行云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只是恭敬地向楚岳峙单膝下跪,道:“参见安亲王,皇甫行事不端,冒犯安亲王手下爱将,还请安亲王恕罪。”

  居高临下地看傅行云,楚岳峙不轻不重地说道:“云霄现在不是副将,因你之过,他已经被降为百夫长。”说完,楚岳峙也懒得看傅行云的反应,回身把剑丢回给卫云霄,径直入屋了。

  司渊渟看着自己虽然面上仍保持镇静,却在楚岳峙说出那话时明显整个人僵了一下的死侍,道:“把人带进来。你跟卫百夫长在屋外好好守着,你们的事,本督不想管,最好也别让安亲王操心。”

  傅行云起身,应道:“是,督主。”

  把被楚岳峙上来就动手一举吓到,进而慌忙躲到一边的侍女带到书房门口,傅行云待侍女进去后便将门关好,随后走到卫云霄面前,道:“你被降了军衔,为何不告诉我?”

  卫云霄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倔强道:“你我已无任何关系,我为何要告诉你。”

  傅行云身上一直都是书生气更重,即便是此刻一身死侍劲装,也依旧透出一股沉静端庄的气质,他神色内敛,臂上的伤口还在淌血,可曾经连他不小心将手上擦破点皮都会紧张到想要替他上药的卫云霄,现在却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剑伤,反而板着脸侧过身与他拉开距离。

  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傅行云感觉身上有些发凉,他注视着卫云霄,道:“恩断义绝是你说的,我没答应。”

  屋内,侍女刚向楚岳峙与司渊渟行过礼。

  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画,侍女双手奉于头顶,道:“殿下,这是当年司公子为您作的画,奴婢偷偷替您保存下来了。”

  楚岳峙闻言一怔,他本以为这幅画早已被毁,却没想到侍女竟暗中替他收藏起来了。他转头与司渊渟对视,见到对方也是目露讶然,显然也并未想到还能再见到这幅画。

  俯身将画卷接过,楚岳峙小心翼翼地解开封绳,将画卷打开,尽管已过去二十多年,但因侍女一直将画卷妥善保存,故而画作如今也仅颜色略有褪旧,并无其他破损。

  当年司渊渟笔下的楚岳峙,八岁孩童眉宇间的天真与稚气活灵活现,小小的身板肢体舞动,可爱至极。

  楚岳峙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画,失而复得的狂喜涌上心头,可同时,苦涩酸楚也涨满他的整个心房,当初那样温雅的司渊渟,若非为了他——

  修长而微凉的手包覆住楚岳峙的手,司渊渟揽住楚岳峙的肩膀,道:“别想那么多。一会把画拿回寝室,你若喜欢,便重新挂起来。我许久不作画了,现在只怕画的还不如当年好。”

  “你,谁跟你计较这个了。”楚岳峙差点便抑不住自己的哽咽,眼眶都已湿了,眨了好几下眼才忍下,他知道司渊渟是怕他难过才如此安慰,可司渊渟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司渊渟是再难找回当年为楚岳峙作画的闲情与心性了。

  将画卷起,楚岳峙平复了情绪,没有急着询问其他,而是先亲自将侍女扶起,而后为当年侍女求他去司礼监救人之事,郑重地向她道谢:“欢颜,当年谢谢你,在司九被为难欺辱时,让本王去救人。”

  欢颜又哪敢承楚岳峙的谢,慌忙摇头道:“奴婢当年,也是为了救自己的伴儿。奴婢本来想,若是殿下您见到了司公子,兴许就能想起来了。那时候,先帝下旨,奴婢这些宫人,谁都不能向殿下提起司公子,可其实奴婢心里一直都觉得,殿下总有一天会想起司公子。奴婢没其他能力,又不懂太过复杂的事,只能好好服侍殿下,司公子被送去司礼监后,奴婢也不敢去看怕惹祸上身,可当时,殿下马上就要离宫去军营了,奴婢觉着,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才大胆冒犯了一回。”

  当年她大着胆子说若不救司渊渟,将来他们都会后悔,那个时候她也不确定楚岳峙到底能不能想起来,只是她一直都是楚岳峙的贴身侍女,很清楚自己服侍的主子有多依赖司渊渟,也看得明白司渊渟彼时是真心把楚岳峙当弟弟爱护,宫中没有那么多真情,难得自己见证了一段,她更愿意相信重情重义的两人不会就这样被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陷害冲散。

  楚岳峙牵握住司渊渟的手,心跳得比平常更快些,他道:“不是冒犯,你并未说错,若是没有去救司九,本王定会后悔。”

  哪怕是现在,也已让他感到十分悔恨。

  整整八年,咫尺天涯,直到终于相见,最重要的人分明就在眼前,自己却竟一直未能认出。

  对于在司礼监的那一面,司渊渟同样内心五味杂陈,于他而言那毫无疑问是将他推落悬崖底令他认命接受太监身份的一面,然而若问他是否不想再见楚岳峙,答案却也是否定的。

  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总是在给予希望的同时又将幻想彻底打碎。

  司渊渟不想过多提及生出几乎难以挽回的误会与分歧的一面,但也感谢欢颜藏画并求楚岳峙去救他的心,也就敛了眉间冷色对她说道:“欢颜,谢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欢颜并非不知司渊渟如今已是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她不敢再把司渊渟看作是从前的深静公子,忙向司渊渟低头道:“奴婢受不起,是奴婢该谢司公子,在宫中时一直照顾着奴婢的老伴。”

  楚岳峙不太喜欢欢颜对司渊渟诚惶诚恐的态度,他在椅子上坐下,将情绪按下,不再浪费时间直接问道:“欢颜,本王问你,当年是谁出的主意,将本王的记忆封印。”

  欢颜再次跪下了,她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为了能保住性命有朝一日能对楚岳峙说出事实真相,她一出宫便与相好太监一同躲了起来,京城是万万不敢留,远离京城的边远小村庄也不敢待,一路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最后干脆躲进了深山中,几乎不与人往来。

  仰首看楚岳峙与司渊渟,欢颜道:“殿下,当年三皇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明面上是向先帝请旨来照顾您,可先帝当时是下了旨意不许任何人再向殿下您透露司公子及使臣的消息,三皇子非但不遵还不断将朝堂上传来的消息告诉您,惊得您反复高烧一个月不能退,日日哭闹要见司公子,还要向先帝为司公子讨回公道。后来先帝来撷芳殿看您,看到您的模样勃然大怒,三皇子便借机在一旁提议,言他知晓宫中有一侍卫身怀绝技,可用金针将人记忆封印,不如就让那人将殿下的记忆封印,以免殿下再这般不依不饶地闹下去。先帝当即同意了三皇子的提议,可奴婢去打听过,这所谓的金针封印,是断不许用在幼童身上,因幼童年纪尚小仍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体情况日日有变化,肆意对幼童用金针,大多都会留下不可逆的后遗症。三皇子提出这样的提议,分明就是要害殿下,所幸殿下得上天庇佑,被用了金针后虽昏迷数月,但醒来后也未有出现其他大问题。”

  一声裂响在欢颜把话说完的瞬间响起,坐在椅子上的楚岳峙空手生生掰断了实木椅臂,又将断木都在掌中捏得粉碎,他霍然站起走到欢颜跟前,脸色难看至极,说出口的每一字都带着惊怒从齿缝间逼出:“你说的,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