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 第60章

作者:姬末 标签: 古代架空

  “是不是觉得肩上担子太重了?”司渊渟也下榻走到楚岳峙身边,他知道楚岳峙一直都很在意十三省之外那些生活贫困的百姓,尤其是此前女子拐卖案的那层遮羞布被掀开后,楚岳峙便一直派人盯着女子拐卖最猖獗的几个地方。

  楚岳峙一直都对此感到非常焦虑,因为他知道弊端在哪里,也知道百姓之苦,但是他没办法直接将问题解决,也无法将祸端连根拔起,因为牵连太广只能徐徐而治;然而徐徐而治就意味着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有许多无辜女子被牺牲被迫害。

  “我肩上担子再重也有你与几位重臣与我同担,但百姓,他们受苦在那些当下是无人对他们伸出援手的。”楚岳峙派去各地的暗探,送回来的消息大多都是坏消息,贪墨之案后虽然楚岳峙大力整顿重新调配了官员,但是可用之才实在太少,不少上任的官员都是只能稳住局面而无力改善现状的,再加上各地的权贵为了反抗还有不少人会明里暗里地为难新官,以至于各地呈报的奏折,所报之况也让楚岳峙感到忧心。

  “楚七,你要明白,有很多事是即便推行了新政也未必能改变,你若是对新政改革抱有太大的期待,我只怕你最后会更加失望。”司渊渟并非想要打击楚岳峙,而是这么多年,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

  “司九,打仗会死很多人,推行新政立法也一样。楚七也知道,所有新政的推行都会遇到阻碍甚至是失败,因为改革必然会触及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所谓改革其实是对利益关系的重新分配,自然会遭到多方反对。这些楚七都明白,但一定要去做。”楚岳峙指着地图上十三省之外的几个小地方,道:“十二月的时候,楚七收到这几个地方的探报,因为贫困无解,卖女弃女这些去年被明令禁止的事,已经又开始死灰复燃,只怕再过不久,这些私下进行的女子拐卖便又会再一次兴起,哪怕没有户部的默许,这样的罪恶一样会找到另外的方式继续发展。”

  殿内虽暖和,可楚岳峙却仍觉得背上生寒,他看着司渊渟,说道:“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等拾喜和皇甫良钰花数年去积累足够的声望后再针对这一块做出改变,想要提高女子地位并非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可是残害女子的事却是日日都在发生。”

  握住楚岳峙指掌发凉的手,司渊渟问道:“你想如何?”

  “我要立法,正月大典之后,我要下旨变法,对大蘅国的律例进行修改重新编制。在此之前大蘅国并没有明确的针对拐卖女子等案件的刑罚,我要下旨对这部分缺失进行补全。”楚岳峙说道,这件事从十二月收到探报开始便一直压在他的心头,他思虑多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将变法提上日程。

  司渊渟沉吟着,并没有马上赞同楚岳峙之意。

  在此之前,他们针对此事的商议之策,是等司竹溪封后以及皇甫良钰也为女将之后,在一文一武两方面各自积累声望,同时他们会努力推动思想的开放,在官学改制成效可见后,进一步让两者结合,设立女子学堂,令女子也可接受教育。在他们的预想中,女子学堂设立时,司竹溪和皇甫良钰应当也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声望,可以站出来呼吁,帮助实现女子接受教育以达到一定程度提高女子地位的效果。

  这是缓缓而治的改革之法。

  而现在楚岳峙所提,却是变法。

  变法意味着他们的改革会面临更多的助力,因为一旦变法,将不仅仅是宗室和士族的反对,而会是所有因变法而利益受损的人们都会纷纷进行反对,这些人很可能来自不同阶层。为女子立法,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一立法只怕是士农工商所有阶层都会出现反对者,全阶层的反对所造成的阻力之大,是难以想象的。

  司渊渟思量片刻,最终说道:“楚七,对于此事我现在无法马上表示支持。我私以为此事仍需商议,还是先召见刑部尚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三位大臣,与他们针对此事商讨过之后,再行决策。”

第125章 世道所趋

  刑部尚书何敬文,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壬以及大理寺卿阮邢连夜被召入宫中觐见。

  三人入宫来到养心殿外时,便见到首辅司渊渟也在殿外,脸色看起来颇为凝重。

  因人已到齐,王忠正要入内通传,却见司渊渟示意稍后。

  “三位大人突然被召入宫觐见,想必心中有所疑惑,不知所为何事。”司渊渟沉静如水的目光在三人面上走过,见三人面面相觑略有不安,直言道:“陛下此番召见,为的乃是大蘅国律例,陛下有意对现有律例进行变法。”

  “变法”二字一出,三位朝臣面色皆是一变。

  古往今来,变法是何等严重之事,无论成功与否,都将会引起朝堂及国家的巨震。

  “微臣斗胆,司大人能否告知我等,陛下是想要针对哪方面进行变法?”开口询问的乃是大理寺卿阮邢,他年纪与司渊渟相仿,在未当上大理寺卿之前也曾得到过司渊渟的帮助。

  司渊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道:“在三位大人进殿之前,司某有一问题想问三位大人,希望三位大人能坦诚相告。”看着面前三人,司渊渟尽管神色平淡却又散发出莫名的压迫感,稍作停顿后方问道:“关于之前户部以权谋私只手遮天的女子拐卖案,不知三位大人心中,是何看法?”

  案子已经过去一年,为何现在又突然提起?

  因司渊渟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而倍感压力的三人不敢随便回答,王壬想了好一会才谨慎答道:“女子拐卖案,牵连甚广,又因官商勾结而……”

  “场面话就免了,司某只想知道,三位大人可曾有一刻,对案中受害女性所遭遇的迫害感到愤怒。”司渊渟想知道的,不是表面那一套,而是要确定,手中握有刑法之人心中是否有民。

  百姓百姓,男子是百姓,女子也同样是百姓,百姓受到迫害,若为官者心中没有半分触动,那么百姓祈求的公义公平公正也就不复存在。

  “司大人,微臣负责全国刑狱案件的复核,成百上千的案件,若微臣要对所有受害者都一一感同身受,于微臣而言是强人所难。”阮邢明白司渊渟的意思,便也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言应答:“受害女性的遭遇固然令人惋惜,但微臣以为,此不仅是为官者的问题,也是世道所趋。”

  “世道所趋。”司渊渟极轻的将阮邢所言最后四个字在口中嚼过,而后瞥向一直沉默的何敬文:“何尚书,你没有话要说吗?”

  何敬文素来少言,虽为刑部尚书却最怕惹事上身,平日在朝堂上也一贯极少发言,也正因他怕惹事所以也最擅长揣摩他人话中之意。此刻被司渊渟点名,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司大人,微臣……微臣愚钝,所见浅薄,只是若陛下是想为女子变法,微臣以为不妥。女子拐卖案牵连之广,微臣细翻卷宗,其中除拐卖还有很大一部分女子是被家父做主卖出换取钱财,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因此这部分的人是未有判刑的。更何况世人多不举女,莫说是微臣,便是这满朝的文武百官,天下所有读圣贤书的书生,甚至是最寻常的农民,也都认为断没有为女子变法之理。前唐之史可证,女为祸水,不加以约束只会礼崩乐坏,导致国家覆灭。”

  这话,大抵也是王壬和阮邢心中所想,在何敬文说完之后,他们虽没有表态,但从他们看向何敬文的眼神中隐约可窥见其中的赞同之意。

  司渊渟盯着何敬文看了好一阵子,道:“何尚书倒是难得,如此直抒己见。”

  已是戌时末,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只有微光,而他们站在养心殿外说话,说话间还能看到口中呼出的白雾;往远处看,皇宫大片被积雪覆盖,天降的纯白未受污染,月光撒照下在黑暗中是那样显眼。

  这大片的雪,或许是可以洗清污秽的净水,却或许也只是一块巨大的遮羞布。

  “三位大人,你们可曾认为,生为女子,便是错?”久久的静默之后,司渊渟问了一句,却又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三位大人不必回答司某。无论陛下想要为何事变法,司某身为首辅要劝谏也要支持。人之所以为人是因建立了最基本的道德观与是非观,而法是在道德是非之上更有力的约束,大蘅国的律例是国之规矩同时也是对百姓的保护。女子也为百姓,应当受到保护,律例有所缺失,何以不能补全?司某身有残缺,遭人鄙视二十余年,备受折磨。女子千百年来都遭到轻贱蔑视乃至蹂躏,却无人想过去改变。司某很想知道,践踏弱势之人彰显自身高贵,这样的强大高人一等,到底有何意义。女子,太监,用我们的苦痛成全他人快乐,将我们视作可随意糟践之物,可政权更替、国家覆灭却又要怪到我们身上以此推卸责任。而这,却竟是世道所趋,无人以此为耻。”

  他曾经是被宫嫔宫妃乃至比自己品阶高的太监肆意打骂,也被上一任皇帝糟蹋过进而受万人唾骂过的宦官,因为曾经卑贱到泥里,所以他冷眼看尽了世人百态,落在他身上鞭子板子,嫌弃看不起的痛骂与眼神,没有人帮他。他太了解人性,也太了解每一个阶层的人那种靠欺辱霸凌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来获取快感的心态,因此他也更清楚,若想要为身处最底层的人发声,试图对他们伸出援手,将会遇到多大的阻力。

  一层又一层,所有比他们地位高的人,都将会反对,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的权威与颜面受损,自己的地位也会因此而被动摇,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的权益被更低贱的人破坏。

  气氛尴尬而沉重,在司渊渟的话之后,三人皆是无言,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最后,是阮邢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司大人,你已不再是太监,往后不会再有人对司大人不敬。”

  这样的一句话,并没能缓和气氛,司渊渟冷眼扫过去,黑不见底的眼眸眸光冰冷如利刃:“众人如何看待司某,阮大人心知肚明。司某也并非自怨自弃,无论是落下残疾还是沦为太监,皆错不在司某,为何却要司某自轻自贱。”

  面上不说,不代表心中所想。

  但世间怪谈却有明明错不在受到欺辱之人,那恶果与污名却皆要受辱之人承受。

  司渊渟回身看一眼王忠,已经在一旁等候许久的掌印太监立马便入内通传,然后再出来请殿外的几位大臣进养心殿。

  进殿的时候,司渊渟落在了最后。

  他并不是反对变法,而是他太清楚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和反对声浪,所以要慎重其事。

  楚岳峙可以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而他在后面就必须保证即便结果不能尽如人愿,大蘅国也不会因为改革失败而土崩瓦解,楚岳峙也不会因此而被视作庸君。

  要走在世人前方,很难,因为走在最前面的人往往都不为世人所理解接受。

  所以才更需要有人去保护这些在前方走得太快的人。

  养心殿内,楚岳峙坐在御案后方,他知道司渊渟在殿外跟三位大臣说了些话,只是他也没有刻意凝神去听。尽管司渊渟没有很赞同他要变法的决定,但他知道司渊渟并非真的反对这件事,只是因对这件事有太多顾虑,所以才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大是大非上,他相信司渊渟与他是一致的,因为他的三观与理想最初就是源自司渊渟。

  “三位爱卿,想必也已经大概知道,朕是为何事召你们入宫觐见。”楚岳峙在三人向他行过礼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可那双桃花眼却目光如炬,“朕有意,在正月大典之后,对大蘅国的律例进行修改。”

  王壬与何敬文以及阮邢交换了眼色,道:“不知陛下,是想要针对哪方面进行修改?”

  “三位爱卿在审理女子拐卖案时,想必为了能给出合适的刑罚而困扰许久,大蘅国律例虽对人*有重罚,却过于笼统。因此朕打算,不仅拐卖妇女、子孙的相关律例要进行修改,同时还要再为女子立下相关的保护律例。”楚岳峙边说边审视三位朝臣的面色变化,他在御座上坐着,不等三人开口,已经堵死了他们的反对之言:“朕知道,古往今来都没有为女子立法的先例,朕并不介意,从朕这一朝开创先例。”

  历朝历代的律法,有如何治女子罪的刑罚,也确实有针对女犯的特殊减刑,然而若细究这些刑法律例,便能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过明确保护女子性命与人身的律例。

  因为女子,是物,是财产,却不曾被视为人。

  “凡对女子犯下奸污、虐待、施暴乃至杀人等罪行者,一律重判;其中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之恶盛行,此举也将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对受害女子进行羞辱迫害者,也应当加以重罚。”楚岳峙双手撑在御案上站起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质问道:“三位爱卿都是熟读刑法律例之人,想必很清楚,大蘅国现有的每一条律例,都是埋葬了无数受害百姓的性命与血泪方得以正式确立,朕想问一问,三位爱卿认为,到底还应让多少无辜女子受害,才能确立一条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他想要立下一条律例,仅仅是一条,而这一条律例的背后,已是过往无数女子的尸骨堆积而成的枯坟。

  ————

  作者有话说:

  历朝历代都有针对人*的判刑,秦汉时期,对待拐卖妇女的人*皆处以极刑。知情而买的人“与同罪”,处以磔刑;不知情收买及转卖的,毁容后男犯从事筑城、女犯从事舂米苦役。

  唐朝法律《唐疏议》规定:贩卖人口的主犯,无论多少,处于绞刑,当众吊死;知情不报者,流放三千里;就连邻居也会被处以一百杖刑!将连坐进行到底,一人犯罪,全家株连。

  但到了现在,倒是越判越轻了,其实挺想问问,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

第126章 根深蒂固

  最先回答楚岳峙问话的人,是王壬。

  他显然是不赞成为女子而变法的,眉头紧皱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大蘅国的律例,免除女子兵役,且婚姻方面也有‘三不去’的条例,已经是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男子娶妻有“七出”的条例,女子嫁后便有“三不去”。

  所谓的“三不去”,一为只要在成亲后女子尽到对公婆赡养送终的义务,并切实守孝三年,丈夫就不能休妻,且妻子死后理应被葬入祖坟;二为男子若在贫困时娶妻,妻子在之后陪他一起度过苦日子,即使将来男子发家致富也不能休妻;三为若妻子娘家已无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复存在,那么丈夫也不能休妻。

  “陛下,大蘅国律例,对奸污女子此罪行定罪是为轻者杖责,重者流放。臣以为,此律例已然足够了。”何敬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手案件甚多,在他看来,将奸污、虐待、施暴等罪与杀人罪同处,实在过于不妥。

  “足够?何尚书从何处可证,已是足够?在礼法约束女子,甚至再三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多少女子因非自愿的失节而自尽或是遭到家人进一步的伤害?”楚岳峙面色冷然,他撑在御案上的手缓缓握成拳,道:“朕的皇后,是自愿入的教坊司?朕在成亲之初,每回带皇后出行,多少人对皇后指指点点;当着朕的面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背后却肆无忌惮,真当朕不知么?然而,皇后何错之有,为何就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所有无辜的受害女子,她们无罪却多被舆论逼至绝路,而加害者杖责与流放,就已经足够?”

  额角有青筋微微凸起,楚岳峙心中有怒火升腾,面上则越发霜冷,他看向王壬,继续说道:“免除女子兵役是保护?难道不是傲慢不是对女子的蔑视,认为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只会拖后腿?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朕要下旨令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并戍守边疆,朕的旨意还没下,反对的折子就已经递到了朕的案头。这算什么保护?”

  他从不反对让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之所以要对皇甫良钰进行考验,是因她想戍守边疆,他早早就已经从卫云霄处得知了皇甫良钰的想法,所以才提前安排好了考验。边疆不容丝毫有失,他无论如何都断不会把一个未曾真正杀过人的女子送上战场。这不是轻视也不是傲慢,而是因为他经历过,第一次上战场之后他内心受到的冲击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给皇甫良钰的既是考验也是洗礼,事实上,即便皇甫良钰最终没能将那三十名俘虏杀尽,单凭她在练武场的车轮战,他也已经决定会让她以女将身份入军营,让她再多经历一点磨练后再让她去边疆。

  但底下的那些大臣,在收到风声后,是如何反应的?一个个急着递折子,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说什么于礼不合,言语间皆是指他应给皇甫良钰择一良婿,区区一女子绝不可入军营坏了规矩,更不能去边疆,甚至还有直言让皇甫良钰去边疆只会让军心涣散,让敌国异族认为大蘅国软弱可欺。

  简直可笑!

  “还有所谓的‘三不去’,朕倒是挺好奇,何以盗窃、嫉妒、恶疾都能成为休妻的理由,不能休妻的条例却只有三条?盗窃为何会是休妻的理由?还有嫉妒,朕与皇后成亲之后,断不能忍旁人对皇后有半分肖想,可反过来皇后却必须要容忍朕日后朝三暮四后宫佳丽三千?若是皇后重病,朕身为人夫竟然能以此为由休妻,可一旦情况反转,皇后不仅不能和离还要亲侍汤药不离不弃,这到底是何道理?”楚岳峙几乎可说是咄咄逼人地质问王壬,末了,还冷笑着反问道:“王都御史,不如就由你来告诉朕,为何男子能休妻,女子却不能休夫只能和离?”

  王壬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劝谏,竟会惹来楚岳峙如此不留情的驳诘,然而,在楚岳峙最后的那句反问出来时,王壬还是忍不住梗着脖子回答道:“陛下!女子应遵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五经《礼记》所载,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应遵从的礼法,又岂能容许有休夫如此荒谬的事发生!”

  “你们成天只知用礼法来劝诫朕,这礼法说到底也是前人所立,千年传承固有可取之处,可你们凭何就认定礼法不可改,礼法之规绝无错处?”楚岳峙只觉脑后的神经都在乱跳,一切都是礼法,礼法不把女子视为人也没有任何错,因为所有这些能站上朝堂的,实际上都是礼法约束下的既得利益者,就连他也一样。

  “陛下,‘礼法’关乎德行与风教,也关乎于体制。《史书·礼法》有记: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礼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法在礼之后,正是因为礼为道德,为纲常,为文明。而法家,陛下,秦国终于二世,商鞅变法以失败告终,足可见法家急功近利,若以酷法治国即便能奏一时之效,也绝非久长之计。”阮邢在楚岳峙饱含怒气的目光下开口,他很清楚虽楚岳峙看起来仍十分冷静,但实际上楚岳峙已然动怒,倘若他为自己的仕途着想,此时就该保持沉默,然礼、法于他绝不可破,他信奉自己多年所学所遵,因此他也必须直言不讳,“陛下,为区区女子而变法,并非就只是立一条律例那么简单,于礼法,此乃动摇国之根本!”

  楚岳峙仍在御案前站着,他没有再看下面的三位大臣,只是微微低头将过往背过的《周礼》、《仪礼》和《礼记》在脑中飞快地过着。然而还未过完,他又想起自己在外征战的所见所闻。

  他是为什么,会认为礼法对女子不公呢?

  大抵,是从明白自己母妃为何总是郁郁寡欢时开始,从看到十三省外那些得不到保护的女子会受到怎样的迫害开始,从周楫将自己亡母的悲剧告诉他开始,也从司竹溪告知他在教坊司的年月开始。

  他是皇子,生在帝王家无论怎样总归身份尊贵,他可以不拿宫人的命当回事,也可以如世上大多数人一般,不把女子视作人只看作是可以把玩随意抛弃之物,没有人会责怪他,也没有敢说他的不是。其实有许多发生在女子身上的事,对他来说,应当是毫无触动的。

  但他记得,出征时母妃曾对他说:“去宫外看看也好,总归你是个幸运的人。”

  于是他明白了,母妃这一生无非就是被囚在笼中的金丝雀,是父皇一时兴起的玩物。

  恢复记忆后,他也想起来,当年使臣一事,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父皇求助,父皇最后与他一起去到那条回撷芳殿的青砖道,他抱着司渊渟哭得泣不成声,可他的父皇却不肯上前一步,怕被血污了鞋底;在司家被降罪前,父皇来看他,以为他被迫服药后已经睡去,却不知他那一日打翻了药,根本尚未服药,他清楚听到了父皇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说道:“若不是皇子,送给那鞑靼族也就罢了,也不必割让城池。”

  往后数年,也许每一次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之所以会那样复杂,都是在想,因他不是公主不能被当做物件送给鞑靼族糟蹋,才会让大蘅国痛失五座城池。

  倘若他是女子,他的命运将会是何等凄惨。

  楚岳峙从御案后走出来,他没有看三位大臣,而是看着司渊渟,道:“所以三位大臣,都反对朕要为女子立法,是吗。”

  阮邢跪下了,高声道:“陛下,为女子立法乃是破坏礼制,万万不可,还望陛下三思。”

  何敬文与王壬也跟着跪下,道:“臣附议!”

  司渊渟仍站着,进殿后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与楚岳峙对视,也并未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迎着楚岳峙疲惫的目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楚岳峙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只是三位大臣在这养心殿跪着,若是他将为女子立法之言在早朝上说出,那么跪他的,将会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回过身,楚岳峙往暖阁走去,他没有让三位跪着的大臣起身,只摆了摆手,说道:“司首辅,你随朕进来。”

  楚岳峙走得不快,一贯挺直的背甚至有细微地下塌,他进了暖阁后走到那副自己亲手写下命人挂起的字前,直到听到司渊渟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才低声说道:“司九,我是皇帝了,可是原来不是当了皇帝,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暖阁里只点着两盏烛火,比平常都更加昏暗,司渊渟站在楚岳峙身后,既没有上前拥抱,也没有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只平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太着急了。”

  “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楚岳峙微侧过脸,苦笑道:“你知道你劝不住我,所以你让我自己去撞这个南墙。”

  司渊渟沉默一瞬,问道:“楚七,你认为他们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