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第21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昨夜一番试探,确定李舒并不是那位“英则”,栾秋少了顾忌。“人虽然没死,但他受了我一掌,现在必定身负重伤。还得麻烦韦把头在周围继续搜索。”他对韦问星说,“我那一掌很重,他现在应该无法行动,内伤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李舒叼着两根面条,慢慢咀嚼。

  “好!我和苍水再派人到周围医馆问问,进山仔细搜寻。”韦问星拍着大腿说,“总之苦炼门恶徒,人人见则杀之!”

  从卓不烦碗里抢了半个荷包蛋的李舒也跟着拍大腿:“对!英则这人满头恶疮,人神共愤,我看他即便从沈水里出来,也活不了多久,说不定已经死在哪条山沟沟里,头被老虎啃了,手脚也烂进泥里,挖都挖不起来。”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附和他们一起骂苦炼门,心里头没有一点儿愧疚,反而整日搜肠刮肚,想些新鲜词汇来痛斥。

  “正所谓恶有恶报!”他说得痛快,韦问星简直把他看作知己,拍着他肩膀大笑。

  聊着聊着,韦问星说起了曲天阳。

  诛邪大会让诸多江湖帮派蜂拥而至,七霞码头交游广阔,韦问星几乎天天都要接待朋友。

  聊的是诛邪大会、诛邪盟,自然避不开明夜堂和浩意山庄。

  但凡提到浩意山庄,年长的、认识曲天阳的人总是摇头叹气。当年曲天阳尸体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许多人都在现场。他妻子任蔷和几个弟子不顾恶臭,清理尸体、更换衣服,见到尸体胸口那巨大伤口,谁见了都要皱眉。

  然而所有人都不明白,究竟是谁杀了曲天阳。

  “浩意山庄不是寻常帮派,在江湖上有几十年的根基,曲天阳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手,他是怎么被苦炼门人刺杀的?”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苦炼门的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功力,不仅杀了曲天阳,还能将他尸体用长.枪钉在山崖上,数日都不脱落?

  “英则当上苦炼门门主也不过一年时间,莫非是在他之前的前任门主?”

  人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没去过金羌,没见过苦炼门,只能凭借沈灯写的《侠义事录》来获取对那片戈壁和西域魔教的印象。

  “魔教若真的这么厉害,只怕我们都会有危险。英则这毒物,说不定比以往的苦炼门恶徒更狠辣。”

  人们津津乐道于英则割长老脑袋的故事,有人说:“可那英则不是被明夜堂的章漠一剑刺穿?可见还是明夜堂更胜一筹哇!”

  不高兴的韦问星掀了桌子,一堆人不欢而散。

  李舒打着嗝起劲鼓掌:“好哇!韦英雄!明夜堂何德何能,敢跟咱们浩意山庄比?”

  栾秋终于正眼看他,示意他闭嘴:“这是我们浩意山庄的事情,是栾秋无能,始终无所作为,还让韦把头为我们动气。”

  “你这话就说错了,这是整个江湖的事情。曲天阳是好人,好人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枉死。”韦问星鼻子一哼,“再说,最应该记挂曲天阳之死的,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曲青君。”

  这名字一说出来,饭桌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栾苍水喝汤的声音异常响亮。

  “说到曲青君……”他匆忙放下面碗,掏出手帕擦干净嘴巴,“她已经启程,不久后就要到江州城来了。”

  诛邪大会不了了之,诛邪盟盟主也并未选出来。谢长春败在于笙手下,金满空没能从霍夫人招数里讨得便宜,云门馆两员大将都没有什么风浪,馆主自然得出面。

  李舒不认识曲青君,这段往事只听欧阳大歌等人聊过,他对个中细节很好奇。

  送走韦问星之后,栾苍水赖在山庄不肯走,尾巴似的跟在于笙后面解释:我当日确实没有对白姑娘动手动脚。

  李舒左右没找到栾秋,翻墙跳进他院子,果然见到他站在院中发呆。

  灰白色院墙上刻着许多笔画,有横有竖,有些还能看出是个舞剑的小人。栾秋怔怔看着它们,察觉李舒来了也没有回头。

  李舒轻咳一声:“你躲我做什么?”

  栾秋:“……没有。”

  李舒:“算了,当我昨晚上什么都没说过。”

  栾秋总算看向他:“不行,我全听过了。”

  心中半死的鱼又活过来了,蹦着跳着在李舒耳朵边喊:不过如此!嘿嘿。

  想着这些时他听见栾秋开口:“他们把师父抬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场。”

  李舒立即竖起耳朵。

  曲天阳的尸体是栾秋发现的,他看见了那根在日头里闪光的长.枪。

  苦炼门用的长.枪,造型与大瑀相差无几,但枪头更复杂一些:枪尖有倒刺,刺进去之后那人还转了一圈,曲天阳胸口偌大一个洞口,血很快就流干了。

  枪继续往前突刺,穿过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缝隙,最后才钉入岩石中。

  栾秋年幼,和小徒弟们一起,被谢长春和于笙带着,和任蔷一起在山下等候。他们先是听见了曲青君的嘶吼,随即便是痛苦的哭声。任蔷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栾秋怯怯地拉她的手,被她反握得手心剧痛。

  “师父的掌心被刺穿了。”栾秋向李舒解释,“他们没有找到师父的随身的剑,估计从四郎峰上落到沈水里去了。没有剑的师父想用手阻挡那柄枪,但是……”

  肉身无法拦截武器。

  就连割下长老们脑袋的时候,李舒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栾秋没有眼泪,神情平静,但他的痛苦像巨浪一样把李舒彻底淹没。

  李舒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他也像年幼的栾秋,去牵伤心之人的手。栾秋没有甩开,任由他微热的手指松松圈着自己。

  “江湖前辈们已经议论了很多年。师父武功很高,当年江湖论剑,他排名前五,是不会轻易被人杀死的。”栾秋想了想,“我昨夜和英则接触过,师父的武功,至少顶五个英则。”

  李舒心想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是真的。”栾秋以为他不信,“我和师姐如今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师父的一半。”

  “杀了你师父的苦炼门恶徒……”李舒跟上了他的思路,也顾不得自己说“苦炼门恶徒”是越来越顺口了,“武功造诣在你师父之上?”

  这太奇怪了。连李舒也不由得困惑。

  苦炼门这个人杀曲天阳,是为了破坏诛邪盟。可他武艺这般高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诛杀江湖上至少排名前五的高手,他为什么之后销声匿迹几十年?就连李舒也从未听过苦炼门里有这样厉害的人存在。

  “说不定两败俱伤,那人早在逃回苦炼门的路上就已经死去了。”

  “苦炼门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居然能忍气吞声蛰伏十六年,现在才到大瑀来?”栾秋反问,“而且英则来大瑀,不是为了找浩意山庄复仇,他是为明夜堂而来的。”

  那是自然,他根本不知道浩意山庄和苦炼门的往事,更没听过这样神秘又厉害的人物。李舒在心中回答。

  谁杀了曲天阳?

  他也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你们怎么知道一定是苦炼门人下的手?”李舒忽然问,“就因为那是苦炼门的武器?”

  栾秋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痕迹。

  “只要拿到苦炼门的武器,谁都能下手,没任何难度。”李舒说,“当时诛邪盟建立,江湖上难道就没有眼红的人?浩意山庄声势浩大,平日里做事总会树敌,说不定有人浑水摸鱼。又比如……你师父死了,收益最大的,似乎是曲青君。”

  栾秋伸手去触摸刻痕。

  墙上的痕迹都是曲青君留下的。

  栾秋被栾家人送到浩意山庄时正是夜晚,小孩子睡得很沉,抱他来的人只是父亲的心腹随从,把他交给曲天阳便离开了。

  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曲青君。

  二十年前的曲青君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年轻女侠,许多人到浩意山庄拜访,就只为了见她一面。她不喜欢应付这些人,常常东躲西藏,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发现山庄里多了个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小弟子。

  那时候山庄里还有许多人,曲天阳难以分心照顾栾秋,是曲青君一直带着他,教他学浩意山庄的心法“神光诀”。

  诸多弟子里,学“神光诀”最快的是栾秋,其次便是谢长春和于笙。曲青君对他十分严厉,但温柔的时候,会让栾秋想起娘亲。

  “大师父,二师父,我从小就这样叫。”回忆当时刻下这些舞剑小人的瞬间,栾秋说,“我学浩海剑,第一招一天就学会了,第二招‘层浪’却怎么都学不会,剑招太过复杂。她便抓着我的手,在墙上刻下变招关键。”

  曲天阳和曲青君都重视他,但他最亲近的是曲青君。谢长春得以认曲青君为母亲,这事情让栾秋嫉妒了很久很久,还为此偷偷抹过眼泪。

  “谁都会走,但我没想过她也会走,而且走的时候和师娘反目争执,几乎掏空了浩意山庄所有的人。”栾秋说,“师父创立诛邪盟,她一直没说过任何反对的话。有事情要帮忙也尽心尽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

  “她和你师父武学造诣、名气都差不多,她也想建功立业。”李舒说着,也学栾秋去摸那些刻印,“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你能知道什么?说不定兄妹之间早已反目,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你们这些弟子没资格知道罢了。”

  “……也许吧。”栾秋低声答,“你的怀疑,我也曾有过。”

  李舒拼了命地找话题,想把栾秋拉出这困囿许多年的泥淖。他还得跟栾秋道别,讲一些“挚友来找我了”之类能让栾秋立刻放弃挽留的说辞。

  回头想说话时,栾秋也正好低头看他。那是李舒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重锤一样,击得他头晕。

  “为什么是我?”栾秋问。

  李舒苦思一夜,已经想好了一个最合适的故事。

  《侠义事录》里沈灯写自己去金羌、去赤燕游历,总能遇上行事怪异的漂亮妖女,一个个跟他纠缠不清。李舒每每看到都要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脸皮比白欢喜还厚,好看姑娘怎么可能个个都喜欢你!”

  但等到他自己,编起这种故事才觉得最有意思。

  哪怕知道不应该、不能够,也是始终放不下的,谁能拒绝赤诚之心?试探、进退,依依不舍、失之交臂,一瞬心动被拉扯成漫长苦恋。谈不上波澜壮阔,但此间辗转,足够把人煎熬憔悴。

  人会忘记甜、忘记苦,但舍不得苦里的一丝蜜。

  “江湖正道,坦荡潇洒,你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李舒按照自己想好的说下去,“你跟我想象中的江湖侠客一模一样。磊落行事,干净做人,我从小就向往像你一样的人。”

  说完又觉得太生硬了。沈灯这人写书实在不行,那些令人肉麻的话,真正讲起来舌头打结。

  按道理,栾秋听了这些话,应该动容地抱住李舒,说什么“原来如此”“你这真心,我只想好好珍惜”。

  但栾秋却笑了。

  “……你小时候也这么多话?”他笑着问李舒。

  他时常没什么表情,听到李舒说蠢话时才会这样笑。笑得短促,一截弹响了但没有延续的琴音,铮铮地在李舒头脑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李舒微微摇头:“我小时候很少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什么话都被栾秋这个笑包含,他再开口就是多余。

  这时候离得近了,栾秋才看见,李舒眼下有一颗很小的痣。寻常人有这颗痣,眼神会因此缱绻缠绵,李舒那对眼睛太灵活了,藏的事情太多,连痣也变得狡黠地吸引人,栾秋没法把目光移走。

  他闭了闭眼睛。

  “你只是离我太近了。”栾秋说,“所以我才会……你才会弄错。”

  长期呆在苦炼门,所见所闻都是奇形怪状的人,李舒没跟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但身边有白欢喜这样的东西,他自问比栾秋这样的雏儿更懂风月。什么你你我我,李舒心道:现在弄错的只有你而已。

  “你可以当作弄错。”李舒又振作起来,很投入地扮演一个被正道大侠吸引的怪人,“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不用管。你知道我对你这份心意,我这一生就已经足够了。”

  栾秋又摇头。“不是的。不行。”他非常困扰和苦闷,“我不能够……”

  这时院墙另一端传来卓不烦的声音:“栾秋师兄?”

  李舒眼前一花,是栾秋揽着他跳上了树。

  这院子和正堂离得很近,杜梨树遮天蔽日地疯长,躲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李舒和他坐在树枝上,想了想,问:“为什么我们要躲?”

  栾秋不说话,耳廓像染了胭脂。

  “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李舒来劲了,贴着他耳朵问。

  “师兄不、不在院子里。”卓不烦说,“去、去别处找找?”

  曲渺渺的声音:“等等,我们先进去看看。”

  门外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骑牛少年,身上换了套曲洱的旧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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