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第73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喊完感觉十分丢脸,面上一红。

  熬到天微微亮,栾苍水才借助天光看清那个下落的洞口:石壁光滑,有细细流水淌出,长满红色藤蔓。他去抓那些藤蔓,发现藤蔓上尽是光滑粘液,无法借力。

  缺口很高,他自己是无法攀登上去的。

  又等了一天,上面的人放下一条绳子,栾苍水却始终无法攀爬到能够到绳子的地方。

  夜间忽然起风,刮下来许多砂子。栾苍水又饿又累,再次打晕苏醒了的绍布,在昏暗处蜷了一夜。

  这一夜极其漫长,栾苍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连第三次醒来的绍布都恢复了正常,用蹩脚的、几乎听不懂的大瑀话问:我们死了多久?

  栾苍水渐渐察觉不对,他冲进水潭仰望,心头一凉:昨夜的大风不知刮来什么东西,把上面的缺口堵住了。黄沙再覆盖上去,于笙他们根本不可能再找到那个深沟。

  溪水沉默地流动。栾苍水头一回感到了强烈的心慌和恐惧。他在这个漆黑的地底,孤立无援,身边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绍布。

  矿石和萤火在黑暗中泛起光亮。他听见绍布的脚步声钻进黑暗里,像黑色的石头落入黑色的水。

  “……什么?”

  绍布在黑暗里跟他说话,还是那蹩脚的、难以理解的大瑀话:“走啊?”

  栾苍水一动不动。他开始怀疑绍布被什么玩意儿夺舍了,现在与他说话的绝不是苦炼门鹤长老,而是死后长久地积蓄在地底的某个冤魂,要把他骗到炼狱里去。

  脚步声停了。萤火在绍布头上飞舞,他怪异的灰白色头发有莹绿的反光,眼睛毫无表情,回头看栾苍水:“走不走?出口,前面,出口。”

  栾苍水二话不说,立刻跟上。

  溪水的流动一直不停。

  前面确实有出口,栾苍水判断,水流的终点就是可以逃出生天的关键。

  然而石壁越来越低、越来越矮。萤火消失了,矿石仍亮着,幽冷的蓝色。他几乎撞在一堵墙上:没有路了。

  绍布跳进已经变宽许多的溪水里,鱼一样潜入水中。

  栾苍水跟着他钻进水里,水底也是漆黑的,但绍布好像什么都能看到,他紧跟在绍布身后,几乎被他有力的双腿踢到了脸——总之一口气快憋完时,前面的水里忽然一片大亮。

  是天光,是天光透在水中!

  栾苍水心头狂喜,疯狂往前游。绍布先钻出水面,湿淋淋地爬到岸边。栾苍水从水中探出头,先深吸一口气,胸肺痛得像被刀子搅动,身边还有那个疯子——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无声地笑出来。

  眼前仍是一个水潭,头顶却是朦胧的天光,被雾气阻隔。

  水潭里的水满出来,继续往前流动,成为岩石之中的小溪。绍布在石头上站了一会儿,弯腰伸手,从水里拉出一个黑魆魆的东西。

  栾苍水见流水清澈,禁不住又饥又渴,先喝了好几口。扭头看见绍布手里的东西,他又哇地全吐了出来。

  是血几乎流干、破破烂烂的千江尸体。

  栾苍水趴在溪边干呕,腹中空空,越吐越痛。他耳朵嗡嗡响,还没想清楚为何千江会死在这里,雾气里忽然破空射来一枚暗器。

  他本能地举起铁扇,哗地打开。被铁扇拍落地的暗器像一条小鱼,栾苍水眉头一皱:这东西他认得,是明夜堂人喜欢用的小鱼飞镖。

  还没开口,一个人影忽然掠过绍布,向他袭来。栾苍水心道不好,抓起铁扇就要迎敌,不料那人气势万钧,根本不用武器,一巴掌甩在栾苍水头上,把本来就虚弱的栾苍水打得头昏脑涨,眼看就要栽倒在岩石上。

  在他脑袋就要磕上石头的瞬间,有什么把他捆住、拉定。栾苍水双眼圆睁,先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离尘网,立刻扭头:“商歌?!”

  落在他面前的果然是商歌。而在商歌对面,一位陌生的女子正微微皱眉。

  “虎钐,别生气!”商歌解释,“这位我认识,不是坏人。”她指指身后的栾苍水。

  “我不认识。”虎钐打量栾苍水,“大瑀江湖客?你怎么会跟绍布在一起……绍布,别碰!那是脏东西!”

  绍布没什么留恋地把千江的尸体扔到了岸上。

  原来虎钐和商歌是到这儿寻找千江尸体的。两人一路查探,在这儿遇见了刚钻出来的绍布和栾苍水。

  见到商歌,栾苍水十分高兴: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了。

  虎钐给绍布分了些干粮,绍布在水里洗干净手,狼吞虎咽。栾苍水向商歌问起栾秋的去向。

  “栾秋他们已经出发了。”商歌指着峡谷的前方,被浓密雾气笼罩的地方。

  “去哪儿?”栾苍水不解。

  “苦炼门。”商歌说,“沿着这条水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是苦炼门。这是从地下去苦炼门最快的方式。”

  栾苍水:“你为何不去?”

  商歌便说了稚鬼长老与“小羊”的事情。栾秋、李舒等人数日前已经出发前往苦炼门,她则留在黑塔,与虎钐、欧阳九一同研究如何给“小羊”们剥去羊皮。

  虎钐正在察看千江的尸体。她用足尖把千江翻过来,立刻看见他被水泡得鼓胀的颈脖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千江确实浑身致命伤,但真正让他断气的,是喉间毫不留情的这一剑。

  “……有陌生人。”虎钐说,“这里来了个陌生人。”

  她看向浓雾弥漫的水道。

  “英则他们可能会有危险,我们得追上去。”她当机立断。

  在浓雾之中,数人行走的身影若隐若现。

  陈霜走在最前面,他身边是白欢喜。两人虽然开始不熟悉,但很快便谈兴高涨,这几日俨然成了好友,边走边说,十分热闹。

  一个讲明夜堂如何利用种种方式敛财,一个啧啧赞叹、不停追问,学得认真。

  栾秋走在中间,沉默不语,偶尔回头看一眼。

  李舒与星一夕并肩而行。在一些需要提示的地方,李舒会低声提醒星一夕。星一夕脸上蒙着布巾,但却像是仍有视力一样,走得又稳又好。

  栾秋盯着他的脸看,布巾挡住了大半脸庞,他只能够想象被乐契刻下的金羌文字“牛羊”如何刺破星一夕的双眼和皮肤,留下无法祛除的金色印记。

  栾秋还想起,在黑塔中,发现布巾丢失后,星一夕始终固执地捂着自己的脸,只愿意在李舒面前抬头。

  李舒正和星一夕小声说话。栾秋不想偷听,默默往前紧走几步。

  “我以为你不会让栾秋跟我们一起回苦炼门。”李舒说。

  星一夕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想?……你以为我不喜欢他?”

  在李舒的沉默中,星一夕牵着他的手,轻轻地笑了:“唉,英则。”

  他连叹气也温柔无害。小时候刚刚失去双眼,李舒劝说他与自己一同出门吹风,他也是这样牵着李舒的手。李舒是他的探路拐杖,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遇到嘲讽星一夕双眼的孩子,李舒总要跟他们打一架,鼻青脸肿地回来。

  星一夕便会用这样的无奈又充满感激和欣喜的声音,叹息着喊:唉,英则。

  “我当然不喜欢他,但你才是最重要的。”星一夕低声说,“你中意他,我便认可他。”

  李舒没有从星一夕口中问出他放走千江的用意。

  相反,星一夕极力劝说李舒,要李舒把栾秋带回苦炼门。

  “让栾秋见椿长老,你们之间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星一夕是这样说的。

  他告诉李舒,椿长老与千江、稚鬼一直对立,虽然明面上不显出来,但其余长老心知肚明。如今李舒和栾秋合力杀了这两人,椿长老自然高兴,自然赞叹。这是其一。

  其二,椿长老虽然对李舒严苛,但如今李舒能为他除去心头大患,他又用李舒练了这么多年的“明王镜”,如今内力已臻化境,苦炼门里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匹敌。不再需要李舒的椿长老,是愿意放走李舒的。

  况且椿长老与李舒父子般相处这么久,感情深厚,只要李舒和栾秋真心恳求,他一定会怜惜两人真情,答应李舒卸任苦炼门门主,从此与栾秋远走高飞。

  而最重要的,则是一定要让栾秋和椿长老相见。

  “我不知道何谓大侠,但我从栾秋身上看到了苦炼门人没有的侠气与义气。”出发之前,星一夕真诚而恳切地与李舒长谈,“他能折服你,也能令我改观,那必定也会让椿长老重新审视浩意山庄与苦炼门的恩怨。他这样的人,必定能得到椿长老的认同。只要椿长老认可栾秋,愿意放你们离去,从此你便再无桎梏,彻底自由了。”

  李舒如今与他牵着手,想起星一夕说的种种,感到很有道理之余,总有微弱的不安。

  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不能让栾秋去苦炼门,不能让栾秋见到椿长老。

  然而为什么“不能”?李舒无法说清。他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陈霜:如果栾秋把苦炼门的位置告知陈霜,则等于大瑀江湖人随时都能轻易攻入苦炼门。

  要在抵达之前杀了陈霜?可这样栾秋一定会恨自己。

  胡思乱想之时,星一夕捏了捏他的手,李舒扭头看他。

  “所以我才会放走千江。”星一夕说,“这个局在黑塔设计而成,我们大可以把此事推到虎钐身上。你是被虎钐蒙蔽的,而你最信赖的我又放走了他,足以证明你无心害他。如果千江活着,说不定在你请求椿长老放你的时候,他能帮一帮腔。”

  李舒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不知道星一夕是否察觉,此时说的这些“理由”,与他之前所言,根本自相矛盾。椿长老如果真与千江是死对头,千江又怎能说服椿长老放走自己?

  “……英则?”星一夕微笑着,看向李舒的方向。他的笑容半明半暗,低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放走千江,只是为了扰乱你们的计划,好让苦炼门有所防备,让栾秋无法顺利抵达?”

  李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星一夕总有能准确说出他心中所想的能力。

  “英则,”星一夕收起了笑容,他紧抿的嘴唇泄露一丝失落和伤心,“你不信我?”

  李舒一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星一夕牵着他的手,半晌才叹气:“你若不信我,我在这世上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凭了。”

  悚然之感刹那侵蚀李舒的胸口。他凭着习惯握紧星一夕的手,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星一夕微微一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他们进入了更加浓密的雾气之中。

  浓雾如同有形之物,纠缠、生长、膨胀,侵染一切。

  溪水变成河水,浓雾从河水中如云般腾起,无论是谁,穿过这片漫长的雾气,头发衣裳都会湿透。

  曲青君离开那雾气已经有数日,她不停地往前走,但总觉得头发沉重,浑身不舒服。

  天气晴朗,日光照透深谷。这里雾气全无,周围尽是红褐色的石头,干燥的色泽令人焦灼。曲青君沿着这红色的巨大裂痕,在大地中穿行。

  河道开始收窄,在最窄之处被左右两岸巨大岩石包夹。曲青君停下脚步:一个女子正在河中刺鱼。

  那女子手持一根细细的杆子,杆前捆着铁片。河中没有什么鱼,都要从这最窄之处经过,女子出手如电,不断从河里刺起一种青绿色的小鱼。

  察觉曲青君气息,那女子转过头。

  曲青君心头一动,手移动到剑柄上。眼前女子距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只一眼,她便察觉到了杀意。曲青君的手指刚碰上剑柄,刺鱼矛子已经破空飞来。

  她双足一蹬,原地跳起,竟比刺鱼矛子还要高出半分。那矛子从她脚底经过时,曲青君骤然下落——咔地一声脆响,她踩断了那根杆。

  杀气如剑,令她头皮发冷。她来不及抬头,举剑一挡,与那袭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那女子和曲青君年纪相当,瘦高得像竹竿,面颊凹陷,双臂明明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两人才一对上招,曲青君心头雪亮:对方的内劲是“明王镜”!

  瞬息间已过数十招,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把短刀,曲青君则剑未出鞘,两人各有保留,都在试探。

  对掌后双双跃开,那女子落在红色石头上,甩了甩头发:“身手不错,大瑀人为何来金羌?”

  曲青君身上穿的是从牧人家中买来的金羌服饰,但女子从她身手招数看出她来历。她也不隐瞒:“在下云门馆馆主,曲青君。”

  女子对这个门派和名字都毫无印象,她皱了皱眉。

  曲青君又继续道:“有这般年纪、这般内力的苦炼门人,少之又少。阁下可是满长老?”

  诧异于眼前人竟熟识自己,女子再次打量她,片刻才答:“我是商祈月。我们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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