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第8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于笙躲开曲渺渺的手:“你大哥呢?我得问他拿点儿药,江州城里碰上个登徒子,功夫挺厉害,把我后颈挠破了。”

  她撩起长发,让曲渺渺和栾秋看伤口。栾秋认不出这是哪一家的武功,李舒边摘下脸上鱼鳞边笑嘻嘻凑过去,才一眼,笑容立刻消失。

  “你是谁?”于笙打量他,“栾秋,你收的弟子?”

  “这位才是弟子。”栾秋示意卓不烦跟于笙打招呼,又瞥一眼李舒,“这位,闲人而已。”

  李舒在心中把白欢喜翻来覆去地鞭打斥骂,面上堆笑:“师姐,在下李舒,我是……”

  曲渺渺插嘴:“李大哥是个说书人,会说好多故事,可好玩了。”

  李舒万没料到,自己那东缝西补的谎言,落在曲渺渺耳朵里竟然只是个故事。他想尽快让于笙的注意力从伤口上转移开,正准备胡说,曲渺渺又说:“但李大哥特别可怜。”

  李舒把所有故事都咽下去,又欣慰又感激地看曲渺渺。

  曲渺渺:“二师兄连鸡蛋都不给他吃。”

  李舒:“……”

  于笙放声大笑:“你这说书人,真是了不得!竟能把栾秋激怒!”

  “师姐去歇息吧。”栾秋平平板板地说,“曲洱在自己房间里躺着,你去找他拿药便可。”

  于笙来去如风,离开时亮出一包银子:“我讨回了一些,正好给曲洱拿去。”

  不消片刻,李舒便听见曲洱喜极而泣的喊声:“师姐!天呀,师姐!”

  李舒靠近奋力刮鱼鳞的栾秋:“比你厉害。”

  栾秋冷冷看他,刀口略略一抬,寒光照到李舒脸上。

  直到四更,李舒和栾秋才把那几筐鲜鱼处理完毕。

  卓不烦被于笙送回了家,曲渺渺也早就顶不住困意,趴在矮凳上睡着了。栾秋把她抱回房间,出来时忽然闻见一阵酒香。他跳入李舒院子,把正准备品酒的李舒吓了一跳。

  来不及藏起那酒,李舒恨恨地:“狗鼻子。”

  在满山庄的鱼腥味儿里,那点儿酒香实在显著。李舒只有一个碗,珍重地在碗里倒出两滴,递给栾秋。栾秋先抢过碗,又抢过酒壶,只倒一碗给李舒,自己则直接对着酒壶喝。

  “你骗来的酒?”栾秋问。他也很久没喝过酒,酒是奢侈玩意儿,曲洱绝不肯花钱去买。

  “一个少侠送我的。”李舒随口胡诌,“他帮我翻土挖扇子,我们从白天一直聊到夜星升起,相谈甚欢。”

  栾秋捏着酒壶,静静看李舒胡说。和李舒在一起,总是他听李舒说话,但今夜在酒意下,他也忽然生出了跟李舒说些什么的念头。

  “韦问星说,明夜堂要重组诛邪盟。”他打断了李舒的胡说八道,“从此诛邪盟跟浩意山庄便毫无关系。”

  李舒顿住了:“不是你自己不想重组吗?”

  “……”栾秋又喝一口酒,“若按师娘所想,不能重组。但是若按师父想法,他当年独自成立诛邪盟,现在我却……”

  李舒对栾秋的挣扎并没很大兴趣,他随口应:“明夜堂想重组也不是那么容易。”

  栾秋摆摆手:“不是的。他们也并不想重组。”

  他压低声音,扭头靠近李舒:“明夜堂想用那个苦炼门的瞎子作饵,引出英则。”

第9章 错局(2)

  栾秋第一次在李舒脸上看到了强烈的震愕和兴趣。矛盾的两者让李舒向来随意的双眼在瞬间有了光彩,但他立刻垂下眼皮,哧溜喝一小口酒。

  “你怎么知道?韦问星还是明夜堂跟你说的?”

  “这并不难推断。”栾秋说。

  明夜堂之所以在附近的九镇十三乡里到处张贴英则的追缉令,目的是为了提醒众人有这么一个毒物正在附近。也就是说,明夜堂十分确定,章漠对英则造成的伤害相当严重,英则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远离江州,更不可能离开大瑀。

  既然如此,便不需要千里迢迢远赴金羌去剿灭苦炼门。英则去年杀了五个长老,苦炼门现在的十个长老有新有旧,大不如前。只要找出英则并诛杀,将大挫苦炼门气焰。

  但距离章漠、英则大战已经一个多月,英则始终没下落。他不是死了,就是好好地藏起来了。

  想把藏在石头缝里的鱼钓起来,需要很香的鱼饵。

  “苦炼门的瞎子就是鱼饵。明夜堂以重组诛邪盟为名,正在散布苦炼门瞎子的事情,说他弃恶向善,要为诛邪盟的人带路。那瞎子不仅是苦炼门的人,还是松挞长老的儿子,知道的秘密绝对比你我都要多。如果你是苦炼门门主,你知道这件事之后,会留下他吗?”

  见李舒不应,栾秋又说:“英则绝对不是孤身一人来大瑀的。明夜堂肯定想一网打尽。英则藏身这么久,若是活着,藏匿他的一定是苦炼门恶徒。”

  李舒:“嗯……”

  栾秋喝完了手里的酒,夺过李舒那只碗,一口气喝干。

  “明夜堂是志在必得。”栾秋说,“经此一役,他们可能会成为大瑀江湖的领头人。”

  李舒心头微动,他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明夜堂?”

  栾秋不喜欢明夜堂的原因,跟大多数江湖人看不上明夜堂的原因差不多。

  一是明夜堂太会挣钱了。江湖人多是布衣侠客,明夜堂这种穿得靓丽光鲜的,看着就让人别扭。穷途出英雄,末路见真章,明夜堂走的不是寻常江湖人那一套,自然也不那么受寻常江湖人待见。且明夜堂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没钱的江湖客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觉得在他们面前总是矮了那么一截。

  二是明夜堂和朝廷中人有联系。什么北军的统领与堂主章漠是拜把子的姐弟,什么北军狼面侯是明夜堂挚友,还有帮派中这个那个,与朝廷中大官有密切书信来往,总之联系紧密,切不断斩不开。江湖人以武犯禁,只在意江湖规则,最看不惯朝廷中人,但凡跟朝廷鹰犬沾上关系,都要受众人唾弃。坊间更有传言:如今端坐龙位的那个,曾受过明夜堂许多帮助。

  两个原因相加,足以让江湖人对明夜堂颇有微词。

  李舒装作不懂:“心眼真小啊。”

  “这怎么是小心眼?”栾秋不爱听这话,“这是有原则。”

  他认为自己必须向李舒解释清楚,这偌大江湖,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小心眼”。江湖客有许多不落在纸面的规矩,是从他们踏入江湖那一天开始就刻在血肉里的坚持。

  “对明夜堂有异见的帮派其实很多。”栾秋说,“是的,我不喜欢他们。今天拿鱼来的七霞码头韦问星也一样。他得知明夜堂要牵头重组诛邪盟,半个月后还要在江州城里举行什么诛邪大会,心里气不过,才特意来找我。我……”

  他犹豫了,李舒接话:“你让他失望了。”

  沉寂中,小院里的两颗孱弱梨树被夜风吹动,落下稀稀拉拉的梨花花瓣。树生来病弱,树干只有胳膊粗细,是从正堂旁边那棵遮天蔽日的树上,折枝栽下的。山庄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个小院也没人着意打理,树便一直半死不活地撑着。

  后来李舒来了。或许因为有人捉虫浇水,这两棵虽然开得晚,但勉强也有了个花样子。

  花瓣像被击碎的、轻盈的蝴蝶翅膀。月色把它染得更冷更冷,它落进李舒手中酒碗,浮在琥珀色酒液上。

  李舒正在发呆。

  对栾秋来说,这实在很新鲜,仿佛这个聒噪、多话的青年突然间冷却了,幽暗阴影斑驳地在那张惹人厌烦的脸上轻颤。他手端酒碗,盯着李舒安静的侧脸看。

  和要不要乐契的命相比,趁着重组诛邪盟的机会把大瑀江湖正道一网打尽,才是李舒最想做的事情。

  明夜堂想用乐契引出自己,而自己则可以利用乐契,反将一军。

  诛邪大会正是最好的机会。大瑀重组诛邪盟,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他李舒必须让浩意山庄当这个领头人,否则苦炼门危矣。

  他打定主意,看向栾秋,发现栾秋也正看着自己。

  “你不说话的时候,像个正经人。”栾秋说。

  李舒:“谬赞,我不想当正经人。”

  酒碗里还剩几滴,栾秋举碗仰头,伸舌去接滴落的酒液。滴干了还嫌不够,还要去舔碗沿。

  “栾秋,不行。”李舒忽然说。

  栾秋收了舌尖,看看那碗,才想起李舒刚刚也用这碗喝酒。虽不知道他喝的是哪个方向,但……栾秋举着那碗,放下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耳朵又微微地烫起来。

  “重组诛邪盟这件事,绝不能交到明夜堂手上!”李舒掷地有声。

  栾秋:“……嗯?”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说的是什么烦恼。

  “一,你不喜欢明夜堂,我也不喜欢,江湖上还有许多人都不喜欢。诛邪盟即便散了许多年,如今说出来仍旧是响当当的名号,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你。”李舒说,“你师父一生磊落,甚至为诛邪盟而死,你就忍心这样把他一生最重视的东西交到你看不起的人手里?”

  栾秋听得愣住,良久才反问:“你认识我师父?”

  李舒心想十六年前死得这样透,我还怎么认识?他怀疑栾秋酒量不行,已然有些醉了。“李舒最遗憾的,是从来没有机会见一见曲天阳曲老前辈这样的大英雄。”

  栾秋:“不对,你一直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人。”

  李舒恼他醉了也如此敏锐:“若是我认识了曲老前辈,我早就拜入你们浩意山庄,正经八百地当你的师弟了。”

  栾秋点头:“对……没错,师父向来顶天立地。你见了,一定折服。”

  李舒又说:“第二,明夜堂这样不正经的帮派,能好好经营诛邪盟?里外都是铜臭味儿,敛财法子说不定比我想的更奸更坏。日后别人提起诛邪盟,只怕连曲老前辈和浩意山庄的英名也被污损。”

  他深谙栾秋这种人的顾虑,字字切中要害。栾秋听得入神,笑道:“铜臭味儿,你倒有自知之明。”

  懒得与他辩驳,李舒急急说第三点:“三,你身为练武之人,不说建功立业,也要惩恶扬善吧。苦炼门这样的……”他牙一咬心一横,“这样恶毒奸狡、人神共愤的邪派,必须斩草除根。依我看,把那门主剥皮拆骨、掏心挖肺,才能让天下清明!”

  “……也不必这么狠。”栾秋说,“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李舒心想谢谢您了。还要再说,栾秋盯着头顶稀疏梨枝,嘀咕:“可师娘……”

  “师娘要你保住山庄,是为了保住曲洱和曲渺渺这两个孩子。”李舒已有准备,“江湖人都知道浩意山庄当年组织诛邪盟,如今英则就在大瑀,他能不晓得?若是这回放走了苦炼门,他们怀恨在心,找上浩意山庄,你没有依傍、没有朋友,怎么抵挡?你以为凭你和师姐,就能护住他们俩吗?”

  李舒说得激动,抓住栾秋衣襟:“栾秋,我最后只问你一句话:你这一生,就从没有想过,也像你师父那样,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条陈缕析,句句在理。李舒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疯狂鼓掌。

  栾秋终于点头。他眼神有点儿涣散,始终只盯着李舒,不住点头。李舒一松手,他便躺在了地上,笑出声来。“什么?”见他嘀咕,李舒凑近了听。

  “……你真有趣。”栾秋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醉意,“若能活成你这样恣意,不做英雄又何妨?”

  这太像真心话了。

  李舒忙把他从地上揪起:“别说傻话。”

  栾秋忽然闻见自己和李舒身上都有浓厚腥味,强烈得让他走神。

  “烧水,洗一洗吧。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栾秋晃着脑袋,“但你太臭,不能这样躺下,脏了床铺。”

  “……一起洗?”李舒迟疑,“莫非你真的有……”

  栾秋的目光瞬间被惊得清明。

  清晨时分的浩意山庄,所有人都被栾秋的怒吼惊醒:“没有!没有!!!”

  目送栾秋两耳通红地走了,李舒知道他一时半刻不会回头找自己,立刻翻墙离开浩意山庄。他穿过小路,模仿小鸟鸣叫吹哨,很快,商歌便出现在他面前。

  “快去找白欢喜。”他命令商歌,“明夜堂设了圈套,他今夜肯定吃了暗亏。如今听我安排,去七霞码头,这样那样……”如此这般,好一番叮嘱。

  第二天日上三竿,栾秋仍醉得醒不过来。李舒跑到他院子里瞧他,他睡得很沉,眉头皱起,梦里也不得安稳。

  于笙带着债主还的银子,与曲洱去四郎镇填浩意山庄一年来赊的账。李舒招呼曲渺渺和卓不烦,让两人一个去七霞码头上游,一个去七霞码头下游,帮他找两种药草。

  两人正愁怎么摆脱满庄子的腥味儿,立刻高高兴兴出门。临走时李舒拉住两人后领子:“江湖正道,要做什么事?”

  卓不烦:“大、大事!”

  “做大事时必须牢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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