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第85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她告诉任蔷,自己打算带走浩意山庄的弟子,自立门户。

  “你不必守着山庄,那些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全都是废话。曲天阳这样的东西,你不必为他守什么家业。”曲青君说,“弟子们拜入他门下,是想成为顶天立地、行侠仗义的江湖客,并不是非浩意山庄不可。只要浩意山庄仍存在世上一日,他们就会永远记得曲天阳和他所谓的诛邪盟。”

  她话说一半,任蔷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曲天阳已经远走,曲青君把“浩意山庄”看作对任蔷等人的一种禁锢。只要她毁掉这个山庄,所有人都可以解脱。

  两个女人在灯下聊了很久、很久,彻夜不眠。第二日曲青君逐个找领头的弟子们说话,不出任蔷所料,谢长春、于笙和栾秋不肯走。

  他们非但不肯走,而且把打算另立门户的曲青君看作敌人。

  山庄中其他弟子基本都听从谢长春这位大弟子的话。任蔷也认为让这些一心行侠的年轻儿女随曲青君离开才是最好办法,但曲青君实在无法说动他们三个。最后是任蔷跟她保证,谢长春一定会同她一起走。

  曲青君当时不信,因为她被谢长春痛骂了几句。

  “长春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忤逆我。”任蔷肯定地承诺,“我一定会让他跟你走。”

  曲青君至今不知道任蔷对谢长春说了什么,但最后,是谢长春带着浩意山庄全部弟子,站到了她身边。

  云门馆创立时间不长,因曲青君人脉广阔,名气越来越大。

  六年后任蔷病亡,她带着谢长春回浩意山庄吊唁,被长大的曲洱拦在门口。

  她没能进去,却三言两语从还不懂得隐藏心事的曲洱口中,问出了任蔷临死前对栾秋的三个要求。

  曲青君如中雷霆。敬重她,也怨恨她,钦佩她,但也鄙夷她。曲青君在后门与谢长春朝着山庄磕头,起身时看见开门点灯的栾秋。

  “栾秋!”她实在忍不住,对自己教导数年的孩子大喊,“浩意山庄是泥淖,随我走吧!”

  她甚至想把一切说得更清楚些。那不是遗言,是锁链,是牢笼,栾秋可以有别的选择,比如带着曲洱和那个捡回来的小女孩儿,一同去她的云门馆。

  只是这念头风一般在她心头掠过。她知道曲洱不可能走。而因为曲洱要留下来,栾秋和于笙也不得离开。

  年少的栾秋抬头看了远处的她一眼,一言不发,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此时在苦炼门里,在身受重创的时刻,曲青君忽然想起这些令她难以忘记的往事。

  她被曲天阳轻描淡写地提起任蔷的语气激怒,用上了九分的“神光诀”功力,与曲天阳的掌力对上,两人竟震塌了半面墙壁,堵住了通往深处的通道。

  曲天阳的“明王镜”练至第九重,她的“神光诀”也练至第九重。两人势均力敌,在重掌之后各退数步。曲天阳又惊又奇:“你不利用无垢之身,‘神光诀’怎会……”

  曲青君拔枪欺上,两人一番激斗,破天枪扎入曲天阳的手心,曲天阳手中的利剑刺穿了她的腹部。

  曲青君没有因痛而退,她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好的坏的,老的新的。她甚至想起曲天阳第一次带她去见任蔷,她好奇又挑剔地打量未来的嫂子,嫌弃她不懂武功,只识文墨。任蔷脾气多么好,笑着说:我不懂,但我喜欢看你练功,原来女子也可以把功夫练得那么好?

  “……你算什么东西,曲天阳!”她忍着腹中剧痛,那把剑毫不留情地在她腹部拧转,“你怎么配这么多人为你牺牲!”

  愤怒令她生出了新的力气,就像曲天阳当初扎死唐古一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破天枪扎透曲天阳手心,将他钉在墙上。

  “我知道金满空是你的人!他是你安排来引诱我回苦炼门的饵!”曲青君吼道,“多谢他,如果不是他,我无法定下取你性命的决定!”

第82章 青君(3)

  曲青君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

  江湖中有出身清白干净的大侠,然而更多的是平平无奇的江湖客。就像在四郎峰上用十五文钱来买李舒墨宝的寻常江湖人,他们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资格、没天赋进入鼎鼎有名的帮派。他们挎着便宜的铁剑,遍布大瑀地界,是这个江湖最普通也最多的人。

  曲青君年轻时四方游历,交朋友不拘一格,又因为性格爽朗,许多人愿意与她结交,其中不乏一些普通的江湖客。这些普通人之中,自然也有做过错事的人。

  错事有大有小,有人弥补了,有人装作问心无愧。曲青君对此毫不在意,她有一身好武艺,遇过坑害他的人,也在这些渣滓一样被人唾弃的江湖客里寻到过真正的朋友。

  因此当金满空说要投靠云门馆时,曲青君并没有怀疑。

  当时的金满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他十分贪财,偷了师父师娘的东西倒卖,最终被扫地出门。

  他加入云门馆时,谢长春曾隐晦地跟曲青君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他是最板正的江湖侠客,尊师重道,看不惯金满空这种坑骗长辈的混帐。

  但曲青君只觉得谢长春迂腐古板,训斥了他一顿。

  之后再回忆起来,曲青君并不确定金满空当时是否已经成为曲天阳的心腹。只是这样的人总有千万种漏洞,只要苦炼门的人投其所好,让他倒戈非常容易。

  金满空在云门馆的许多年里,确实为云门馆解决了金钱上的问题。

  他有一副经商的好脑筋,又善于察言观色,人脉复杂,钱放在他手里,买田买地,总能滚滚翻倍。

  曲青君离开浩意山庄是憋着一股气的。她不在乎江湖人怎么议论自己,但任蔷的叮嘱她始终牢牢记住:那些曾是曲天阳弟子的人,必须好好照顾。

  吃好喝好,穿上等衣服,住牢固安稳的房子,连带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全都照顾得妥帖。云门馆弟子走在江湖上,脸面是有光的,熟悉往事的人面对他们,即便心中别扭,也要真心诚意说一句:曲青君待你们确实不错。

  这份赞誉需要用大量的金钱来支撑。

  金满空在这个阶段是曲青君的得力助手。她也给了金满空足够的钱财和权力,金满空成为云门馆中仅次于谢长春的弟子,他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

  曲青君之所以察觉事情有异,是无意中发现大量银两在慧光长舍与云门馆账面上转移。

  慧光长舍确实是云门馆暗地扶助的宗派。曲青君不信神佛,但看见大水之后神佛成为百姓唯一慰藉,她便决定暗中支持慧光长舍,也等于支援仙门城受灾受苦的百姓。

  但真正去做这件事的金满空,并不如她所愿。

  她起了疑心,装作一切都还没发现,试探金满空。

  金满空居然十分坦诚:他承认自己想把云门馆变成大瑀数一数二的宗派,他也想当曲青君这种能呼风唤雨的人。

  他说完之后,从胸前那串包金铁丸子里抠下一枚。那枚铁丸上,有苦炼门的印记。

  金满空只亮给曲青君看了一眼,便把那层薄薄的金粉搓去了。曲青君心中惊疑:“你要做什么?”

  “椿长老让我告诉你,他还在金羌等你。”金满空说。

  “栽赃嫁祸,你从来最懂。你太清楚大瑀江湖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什么样子,也太清楚怎么能让他们激愤。金满空就是你给我的提醒: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我和已经不在的任蔷,还有你,椿长老,曲天阳!”曲青君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要向我提什么要求,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你就会揭开当年死亡的真相。你是要我在你的要求,与浩意山庄、云门馆之间做抉择!”

  曲天阳如今已是苦炼门的长老。他对自己在大瑀的声誉从来不在乎,或者说,他可能更乐意成为一个让大瑀江湖恨之入骨的人。

  唐古当年能抵达大瑀、找到曲氏兄妹,曲青君也曾推测过,苦炼门或许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和通路,大瑀发生了什么,曲天阳只要愿意,是可以知道的。

  人心如烟般随风而动,毫无定性。曲天阳的下落一旦被揭露,无论是浩意山庄的弟子,还是沉默隐瞒一切的曲青君和云门馆,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谎言年岁越久,揭破时越是惊天动地。若是只有曲青君一人,她自然毫无畏惧。她在那一刻突然完全理解了任蔷,后悔与钦佩同时咬噬她的心:肩负一切并作出决定,原来是那样艰难。

  “说服金满空十分容易。”曲天阳说,“我派去的人告诉他如何利用无垢之身修炼‘神光诀’,他尝试后十分惊喜,立刻答应了帮我传话,并帮我盯紧你。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当然还想要足够的权力,青君,你太不懂金满空这种人。”

  金满空带去的话令曲青君心乱如麻,浩意山庄里的李舒愈发的激发出她满腔恨意。她认为李舒也是曲天阳的棋子,突然出现在浩意山庄,是曲天阳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曲青君确实对李舒起过杀心。四郎峰大水冲垮了四郎镇的土山,她在废墟中举起炎蛇剑,装作要对卓不烦下手,果真引出一旁的李舒。

  为救卓不烦不惜暴露身份的李舒,让曲青君有一刹那的困惑。她在李舒身上看到了栾秋的玉佩,知道那是栾秋极为重视之人。李舒即便知道自己不敌曲青君,也要拼命从曲青君手中夺回玉佩,只因那是栾秋最重视的东西。

  李舒好么?李舒坏么?俩人在四郎镇一番激斗,曲青君并没有使出全力。她看见李舒始终拦在卓不烦面前,不敢移动半步,生怕眼前女人会对这个平凡的小弟子下毒手。

  遥望李舒舍命将卓不烦扔上山崖、栾秋跳入沈水救自己的心上人,曲青君在四郎峰上徘徊了许久。也许李舒能将栾秋拉出浩意山庄这个泥淖——这个念头古怪而扎实地在曲青君心里生了根。

  赴金羌杀曲天阳的念头正是在那场大雨中成形的。

  就像任蔷当年做的一样,为了保护云门馆的弟子与浩意山庄,曲青君决心利用李舒,去做一场戏。

  虽然迟了十六年,但她很乐意去扮演一个背叛大瑀江湖的大恶人。

  曲天阳手中的剑扎得很深,曲青君腹上伤口被剑身挖出洞来,血流如注。她是凭着一口气支撑的。

  曲天阳丝毫不惧。

  同样层级的内功心法,隐隐察觉同源者就在身边,两人丹田中力量有如泉涌。

  “青君,可我没想过害你。”曲天阳柔声道,“当年我确实杀了唐古,可我从没要求过你和任蔷为我隐瞒。一切都是你们心甘情愿。自己做的决定,如果赖到我身上会让你好过,那就赖吧。只是……世人的恶言恶语,你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青君,你倒是优柔寡断了。”

  “那你便不要成亲、不要生子,不要招那么多的弟子。”曲青君的手缓慢向前移动,指尖碰到了曲天阳手心流出来的血,两人几乎掌心对着掌心,“你一心只想钻研武学,那便自己去钻研,哪怕你离家出走也无所谓。你为什么要折磨嫂嫂?!”

  曲青君总是提到任蔷,这让曲天阳十分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已经死了的人,总提有什么意思?我让金满空转告你的无非就是一句话:我十分想念你,想让你到金羌来看看。”

  “我知道。你想见我,还想见识见识我的‘神光诀’。”曲青君盯着他双眼,“大哥,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只有我。”

  她手指一曲,一手拔出破天枪,另一手紧紧握住了曲天阳的手心。

  无形而澎湃的风,忽然从两人僵持之处卷起!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绍布和李舒面色同时一变。

  绍布与白欢喜在门口探头探脑,此时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那张布满黑色斑纹的脸上全是露骨的恐惧,双目圆睁,紧紧抠住自己的头发,忽然跪倒在地。

  栾秋同时察觉李舒在颤抖。李舒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睁大了眼睛。栾秋立刻感受到他正处于极度的惊骇之中,浑身战栗。

  “肉鼎……”李舒模糊地说。

  “什么?”栾秋听不清楚。

  狂风以曲青君和曲天阳为中心卷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无形之物在室内膨胀,碎石簌簌落下。

  “你的二师父在给曲天阳传功!”李舒在栾秋耳边大吼,“她在做曲天阳对我和绍布做过的事情!!!”

  曲天阳在这一刻确实想起了李舒。

  石床上的李舒,怯怯对长老们亮出掌心后笑着的李舒,被握住掌心后笑容逐渐变得惊惧的李舒。

  李舒就是他找到的最好的“无垢之身”,最好的练功材料。

  曲天阳见过绍布和李舒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在石室中翻滚。稚龄的孩子求死一般以头抢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后来连哀求都发不出声,只能抓住长老们的衣角,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跪地恳求。

  “为了成大业,吃一点儿苦是正常的。”曲天阳这样对李舒说过。

  但他没想过是这样的“苦”——从丹田爆裂出来的疼痛胜过他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神光诀”和“明王镜”一样,都可通过手心的劳宫穴传功,那是最为直接、简单的方式。“神光诀”功力涌入曲天阳手心时,他手臂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仿佛□□从手臂骨头处逐寸炸开,他放声嘶吼,近乎失声。庞大得令他也畏惧的痛苦吞没了他所有的感知,半边身体毫无知觉,仿佛不被自己控制。

  体内的“明王镜”被“神光诀”引发了巨浪。外人内力带来的痛,令“明王镜”不得不抽空丹田所有力量用来抵挡。曲天阳瞬间被空空如也的丹田吓了一跳:他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内力。

  但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爆裂席卷全身。“明王镜”和“神光诀”两股大力正以他的躯体为战场,痛快鏖战。

  煎熬与剧痛让曲天阳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从曲青君按住他的劳宫穴彻底释放内力,到曲天阳虚弱出掌把曲青君击飞,一切不过只发生在瞬间。

  然而曲天阳双目赤红,□□流水,摇摇晃晃,如同与身体的裂痛、失控已经僵持一辈子。

  他脑中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求生的本能让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压制体内的“神光诀”。

  曲青君撞在墙上,腹上还插着那把剑。她来到金羌,已做好一命换一命的打算,此时跌在地上,虚弱地看着失禁的曲天阳发出笑声。

  “你一定没想到……我的‘神光诀’已经练到第九重。我不必学你那些恶毒法子……”她笑得满足而疯狂,“尝尝吧大哥!九重的‘神光诀’,九重的‘明王镜’,你撑得住吗?”

  李舒和栾秋从通道中爬出,迅速掠到曲青君身前。李舒肩头有伤,只能单手御敌,栾秋则站在他身边,两人如同一体,成为保护曲青君的盾牌。

  然而曲天阳并不打算吸收曲青君的内力。

  他要一些更纯净的、层级更低的“神光诀”或者“明王镜”,可以如溪流般引导体内乱窜的内力。

  也就是说,他需要几个苦炼门的低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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