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第88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掌门人:“是我们从猴子身上学来的。”

  猴儿攀爬时与人不同,背脊拱起,四足黏在山壁上。教掌门人内力的师父曾借动物的姿态告诉过他,内力高强与否,不在于是否精深、澎湃,也不在于是否练到什么厉害层级,而是在于“控制”。

  如何驯服内力,将体内流转的力量精准地分布于四肢,这是一门非常难学的功夫。掌门人从小便在地里劳作,与老牛日夜相对,老牛顽固,掌门人稚嫩,常常无法驯服与牵动他。师父教他将内力放在躯体下部,咬定地面,双手只需分极小一部分,如此便可与老牛僵持。等力量再增长,便可轻松拉动老牛,不至于反被老牛拖走。

  他与阿青、卓不烦一路游历时,三人曾在沈水的峡谷中困了许久,沉迷于看猴儿们攀山越岭。他将师父所说的法子交给了卓不烦,卓不烦很快学会。

  曲天阳如听天书:“你是说,你们的内力实则平平,但此时只是将内力精准地分布在……”

  他无法置信。

  “师父还说过,即便我只练了六分内力,也能胜过练足十分内力之人。”掌门人说。

  曲天阳沉沉反问:“为什么?”

  “练足十分内力之人,内力充盈于全身,定是相当均衡,譬如手足各二分,躯干又占二分。”掌门人说,“可我只要学会如何操纵内力,便可在对敌的时候将六分内力分别放在双手上。我左右手各三分内力,一定比对手那两条手臂的二分内力要厉害得多。”

  曲天阳:“荒谬!”

  他从来只信,人必须练足、练满,才有进阶可能,实在是从来没听过这等子谬论。

  掌门人脾气极好,哈哈一笑,也不生气。这孩子的宽谅和温和愈发激起曲天阳的愤恨,他内力尚未平息,丹田中仍有无穷裂痛,但已经在右手集聚内力。这少年毫无戒心,一掌下去,他必死无疑。

  但,两人身在半空,即便爬上山壁,曲天阳还得仰赖他背自己落地。他悻悻收起右手,忽然察觉一丝敏锐目光。扭头时,右方背着阿青的卓不烦正紧盯自己。

  四人翻越岩石筑成的高墙,落地时已是气喘吁吁。

  眼前又是一片高耸密林,林中有石头铺的小径,往里走便是“地尽头”。

  曲天阳装作拂去膝盖灰尘,右手再度成爪。

  不料还未出招,卓不烦已经闪电般出手,抓紧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掼到墙上。

  这个“哑巴”终于开口,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刚刚想杀你。”

  掌门人和阿青一怔,曲天阳奋起残余力气,狠狠抓向卓不烦!即便杀不了掌门人,能伤了这个少年也好,他心中对这些年轻的、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充满难言的妒忌,恨不能立刻将人撕碎、击杀。

  卓不烦腰间佩剑,也似有不少临敌经验,只见他先是闪身,随后抽剑往前一击。

  曲天阳心中大惊,迅速退到山壁前失声大喝:“浩海剑法?!”

  卓不烦使出的,正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的第二招,层浪。

  剑势如层层巨浪,绵绵不绝。这在曲天阳手中有惊涛骇浪般气势的剑招,在少年人手里只发挥出三四成功力,然而对如今的曲天阳来说,这样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也足以夺走他站立的力气。

  他只能躲。

  只过了三招,曲天阳已经被逼到角落。他太熟悉层浪的招数套路,知道最后一击定是缩短与敌人距离之后的猛刺。他蜷缩起来,装作虚弱,右手蕴满了力气,往飞速靠近的卓不烦胸腹击去——

  然而他的手没有拍中任何东西。反而是有人从下方猛地用手肘一击,生生折断了他的臂骨。

  李舒展开双袖,如大鹰一般在地上落下浓稠的影子。

  他从天而降,以所有人都无法看清的速度折断了曲天阳的手臂,并在曲天阳腹部狠狠一击,随即后退回撤,挡在了卓不烦三人面前。

  这一次,他终于如己所愿,将卓不烦好好地护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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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掌门人用两把缺口的斧头,砍断了阿青颈上的铁环么?

第85章 地尽头(3)

  李舒和栾秋一路紧赶慢赶,是信鹰先发现了曲天阳的踪迹。

  这头鹰一直被曲天阳饲养,很听曲天阳的话,李舒带上它便是仰赖它的忠心耿耿,不料歪打正着,竟然真的找到了曲天阳。

  俩人赶到信鹰盘旋的地方时,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隐蔽处有食物的残渣。栾秋仔细翻查,在落叶里发现了沾满血迹的布条。看颜色,是从曲天阳衣服上撕下来的。

  曲天阳一定在这里逗留过,然而周围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两人眺望着被岩石阻隔的通道,面面相觑。

  最坏的结果:曲天阳也许已经进入“地尽头”了。

  “必须追上曲天阳。”李舒说。

  栾秋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两人交换目光后齐齐点头。

  李舒毫不犹豫地把捋高的衣袖系在手肘上,双手抓住了岩石。

  栾秋不放心:“这面石墙太高了,让我来。”

  李舒:“不,你放心,我懂得爬墙。”

  栾秋并非不信他,只是那面墙高得太过匪夷所思,他抓住李舒的手腕,摇摇头,目光再一次落在李舒肩头的贯穿伤口上。

  即便有商祈月的紧急处理,李舒的手臂仍未能自如活动。这个伤可能要跟随他一辈子。

  “栾秋,听好了,现在不是你我犹豫的时候。”李舒的目光变得凌厉,“我必须追上曲天阳,许多人的债都要他来还。他若是真的进了‘地尽头’,万一被‘地尽头’里的隐居者解决了,那我们可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不能停在这儿。”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李舒忽然举高了双手,他的手臂微微颤抖,面上却是栾秋从未见过的坚毅。

  “信我,栾秋。”李舒说,“我绝不会死。我还要和你过很长很久的日子。”

  栾秋终于屈服。

  李舒让他先在地面等着,自己若真的摔下来,至少还有栾秋能接住自己。栾秋提心吊胆地看李舒攀爬,渐渐睁大了眼睛:李舒果然爬得又快、又好。

  而李舒也从来没想过,小时候为了和星一夕翻出九雀裂谷看星星而无师自通的爬山本领,竟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

  俩人当时都还是小孩儿,星一夕也尚未失去双眼。裂谷上的天空实在太过狭窄,没有慈悲的长老愿意带他们离开裂谷、到地面去看戈壁风光。两个孩子十分执拗,竟捡来草绳,试图自行练习。

  说来凑巧。当时两人都只把“明王镜”练到第二重,内力低微,与谷中的长老和年长弟子们无法比较。但也是这两个内力低微的人,竟然爬到了山壁的中段。

  某日星一夕失手坠落,李舒没能及时拉住他,是商祈月路过救了星一夕一命。见两个孩子如此兴致盎然,又有了小小的进步,商祈月也跃跃欲试。平日长老们与年长的弟子,想离开苦炼门大都通过雪音门和觅神梯,偶有几个功夫厉害的,可以用轻功跃上地面。但这样笨拙地、一手一脚地爬行,商祈月还是第一次见。

  她也学着两个孩子那样,手脚并用地爬行,但还未爬到李舒的位置,便落了下来。

  星一夕很着急地教她如何将体内微弱的、能察觉的内力灌注在手掌心和脚尖。商祈月听得十分仔细,末了才笑着说:这方法只有你们能用,我决计是不行的了。

  长年习武之人,浑身肌肉已有记忆:如何运动,如何使劲,想做的动作自然而然便做了出来,内力始终在全身流转,绝不会此处多一分、彼处少一分。星一夕所说的方法,唯有他和李舒这种才刚刚练武、内力低微的孩子可以做到。内力尚未霸道地占据他们全身,他们有可能与内力形成一种区别于前辈的相处方法,甚至可以更灵活地调动内力。

  李舒爬到半途,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有时遗憾,有时庆幸。

  他毕竟许久没有这样动用过内力,爬到顶部已经气喘吁吁。手臂上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从肩头顺着手臂淌到指尖。他在湿滑的苔衣上草草一擦。

  这些坚固的、巨大的岩石,显然是人为堆砌而成。它们将进入“地尽头”的通道一分为二,完美地保护了“地尽头”隐居的人们。

  巨大的石墙比九雀裂谷的山壁更高、更难爬行。李舒明白,是小时候的习惯与多年来日积月累的功夫,让他有了能爬此处的余力。

  栾秋怎么上来?李舒低头看去,只见午后烈阳中,栾秋拔出了腰间的蟒心剑。

  这是谢长春的剑,暂且借给栾秋使用。栾秋右手持剑,左手紧抓岩石,速度虽然较慢,但也一点点地爬了上来。

  李舒紧紧盯着他,抬头忽然又看见那头忠诚的信鹰,竟然就在自己头顶绕圈。

  他心中一动,立刻听见石墙的另一面传来闷声闷气的巨响。

  曲天阳万万没想到,李舒居然能追到这里。他更是从未料过,这个被自己推到前方充当苦炼门幌子的“门主”,居然能翻越自己都无能为力的高墙。

  眼前尽是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强壮的人。他被心灰意冷淹没,又被愤怒与怨恨烧得浑身火热。

  “英则!”曲天阳大吼,“别忘了,我在赤燕救过你!”

  “他叫李舒!”卓不烦忽然也大声说。

  他那需要艰难分辨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忽然给了李舒莫大的勇气。

  李舒没有回头,他保护着身后三个人。即便他知道一牛派掌门人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但,他此时此刻愿意当大瑀江湖里那个被他们喜欢的“浩意闲人”。

  李舒甩出了炎蛇软剑。在剑身绷直的瞬间,曲天阳跃了过来。

  阿青带来的食物和药草,虽然在这几天里救了曲天阳的命,但无法让曲天阳内息平衡。他需要休息,需要他人的帮助。

  然而无人襄助。

  曲天阳被疯狂的念头控制了。他原本不想吸收李舒的内力,如今唯一可以救他的,应当是足以引导混乱内息归于平衡的“神光诀”内劲。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眼前的几位少年与李舒,各有所长,他现在破败、衰弱,根本不是他们的対手。但曲天阳袭向李舒时,气势汹汹如濒死的、也疯狂求活的野兽:即便活不了,也要让李舒吃吃苦头!

  炎蛇软剑缠上曲天阳折断的手臂,忽然从软变硬,切下了曲天阳残损的手。

  曲天阳扬声痛呼,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猛然伸出,抓住了李舒的耳朵。

  李舒几乎要被他扯裂耳朵,反手回击时,身后的卓不烦猛地从李舒腋下冲曲天阳打去一掌。

  这一掌并非浩意山庄学来的功夫,是他和掌门人、阿青四处游历时,与熊搏斗中自行悟出的一掌。

  掌势如沉重无比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曲天阳的胸口。

  曲天阳愣住了。

  他踉跄后退两步,顾不上血流如注的断臂,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卓不烦。

  敌人的怪异让李舒也停了手。曲天阳此刻在他眼中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须发俱乱,身负重伤,脸上是纵横的干涸血迹,还有一双赤色眼睛,青蛙一样鼓突着,死死瞪向卓不烦。

  被少年人那一掌带入他体内的内力,是“明王镜”,也是“神光诀”。

  但又不是两者的其中一种——新鲜又熟悉的痛苦在胸口复燃。但很快,这陌生、融合的内力和曲天阳体内乱窜的两股内力开始呼应。

  “……你是谁?”曲天阳忽然问。

  “浩意山庄,卓不烦。”卓不烦大声回答。

  “……我没收过你这样的徒弟……我也没教过任何人……这样的内功……”曲天阳颤抖着双腿,因为极度的惊愕,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少年分明拥有精纯而浑厚的内劲。它是“明王镜”与“神光诀”相融的产物,唯有这样年轻的“无垢之身”,才可能学会。

  曲天阳在这瞬间懂得了前辈刻在昏暗山洞深处的那行金羌文字意味着什么。

  “无垢之身”,确实是从未修习过任何心法的、适合练武的孩子。

  但前辈认为,这样的孩子应当同时修炼“明王镜”与“神光诀”。两种内力由两个经历相同、心思相近之人一同悟出,又一同修炼、完善,根本没有太大区别。讲求修炼自身的“明王镜”,讲求人应当与外界的挫折、灾厄抗争的“神光诀”,实则是同一种东西。

  曲天阳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可他彻悟得太迟了:年少时他曾经有机会成为卓不烦这样的人,但他认为“明王镜”比“神光诀”更为优秀,因而舍弃了修习多年的“神光诀”。

  苍老的曲天阳踉踉跄跄。就连察觉眼前少年人比自己拥有更好的天赋、更沉稳的性格,他也没有此刻这般沮丧与绝望。

  一生不绝追求的东西,原来早在多年前,他与曲青君结识苦炼门门主的时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

  但他没有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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