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52章

作者:语笑阑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古代架空

  柳弦安此时已经从破庙里出来了,恰好听到这句谦虚。他先前只在书中见过美而不自知, 刘猛这番言论, 竟也能套一句侠而不自知, 便道:“愿意助人为圣, 付诸行动为勇,不计回报为义,设下计谋为智, 心怀悲悯为仁。刘小哥一家愿为毫无血缘的小花做好举家搬迁、亡命天涯的准备,不止智勇双全,是圣勇义智仁五全, 这难道还当不起一个‘侠’字?”

  刘猛听得都呆住了,原来你们厉害的读书人平时都是这么说话的, 怪不得诸葛亮能舌战群儒,这舌头一般人确实招架不住。

  梁戍问:“如何?”

  柳弦安道:“毒入膏肓,救不得, 不过也不会立刻就死, 过会儿应当能醒。”

  他没说病入膏肓,却说毒入膏肓。周围人都听出异常, 梁戍道:“毒?”

  “长年累月被人下毒,不过都是些不要命、只会引起不适的毒,也很好解,但再好解,残余毒素积攒在体内,也是不小的剂量。若换做别的古稀老人,怕是早已一命呜呼,但余琮的身体要比一般老人健壮上许多,所以才能一直撑到现在才垮。”

  “长年累月被人下毒?”百姓听得咋舌,第一反应就是余重干的!毕竟这种儿子为家产迫不及待药死亲爹的事并不稀罕。余重却指着银喋破口大骂:“我爹常年服用的,就只有你捏的那些丹药。怪不得他这两年总是生病,你一来家里做法就见好,万圆那回也是他一答应与你合谋,转天立刻浑身舒坦,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银喋倒在地上,也不知被高林打断了哪根骨头,正在像一条虫一样蠕动。

  童鸥上前,一剑划开他的衣襟,果然又是白福教的图腾,还没等百姓炸锅,余重抢先拍着大腿嚎起来:“我的爹,你说你信的是延年益寿的神教,怎么竟是这玩意?”

  “省着点嗓子吧。”童鸥重重收剑回鞘,“将来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余重对上他的眼神,脖颈一阵发寒,还欲再辩,庙里却突然有人出来喊:“柳大夫,余琮刚醒了,又晕了!”

  柳弦安脚步匆匆地过去:“怎么会又晕?”

  那差役道:“可能是躺的地方不对。”

  庙里诸多佛像,尊尊威严怒目,余琮刚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就见漫天神佛正围成一圈盯着自己,登时吓得五魂六魄齐飞,双腿一蹬,“噶”一声直挺挺厥了过去。

  百姓听到之后,都忍不住哈哈嘲笑,嘲笑完又担心方才那小姑娘,就跟着队伍往府衙的方向走。柳弦安半蹲在小马车里替余琮施针,全神贯注,虽是数九寒天,却也出了一额头的细汗。旁边的老差役在巡街时与他曾见过几面,算半个熟人,此时就小声劝道:“柳大夫,这种人还救他做什么,反正供词有他儿子来说,也不怕余府跑了。”

  “我要救活他。”柳弦安转动着手里的银针,“哪怕不为任何证词,也要让他亲自面对应有的惩罚,否则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作恶一生却荣华一生,有悖于天下众义士致力维系的公平正义。”

  余琮走火入魔,求了一辈子的长生道,此时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货真价实能延年益寿的神医,却是在砍头前夕,这荒诞的因果造化,就连老差役也直感慨,看来人活着还是不能太丧良心。

  柳弦安问:“那位单大人,是个什么样的官?”

  老差役嘿嘿道:“单大人啊,我说句真话,确实算不上贪官,因为一贪就得替人做事,就要费心织就关系网,他估摸懒得做这些。”后半句却没说,懒得贪,同时也懒得替百姓做实事。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官放在富丽堂皇的天子脚下也罢了,可放在本就邪教出没频繁的西南边陲,百姓焉能不苦。梁戍挥手签下一道调令,将单庆打发去了青州云岭养马——还不是重要的战马,是祭祀大典上用的红色小马,可有可无的闲差,适合可有可无的懒人。

  余琮最终还是被柳弦安给扎活了,可叹可悲的是,事已至此,他竟仍深信不疑银喋是神使。余重简直要火冒三丈,不懂亲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眼看生死关头,还不赶紧把罪责都推给银喋?

  便也再顾不上管了,对梁戍供认说自己是因为救父心切,才会应承下活人生祭的荒唐事,但其实内心深处对银喋憎恶至极。为了能使这番说辞更加可信,他又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毒药,又买通了杀手,准备在祭祀结束后,就为民除害,以免银喋再做出更多丧尽天良之举。

  毒药和杀手倒都是真的,也有相应的证据,因为他先前确实准备杀了银喋。梁戍点点头,道:“好,余掌柜若肯一五一十交代,无任何隐瞒,那本王就答应留你一条命。不过继续待在怀贞城里是不可能了,不然就随单庆去青州云岭一起养马,如何?嘶……他做马官,你就做个马夫。”

  余重喜出望外,赶忙磕头称谢,他素来听闻这位王爷杀人不眨眼,还当自己这回定会命休,没曾想竟还能继续活下去,只要能活着,还怕逃不出那云岭马场?

  于是便竭力讨好,顺着梁戍的意思,把银喋做下的恶事挑拣出几桩说了,其中果然有绑架妇人孩童贩往别地,却不是像一般的贩子那样,在僻静处迷晕打昏了强绑,而是先接近这些妇人孩童家里的男人,洗脑使他们深信末日救世论,再心甘情愿将原本最心爱的家人双手献祭出去。

  柳弦安稍稍叹了口气,众生皆苦,邪教着实可恶。

  这一头的余重说得滔滔不绝,另一头的银喋却是闭口不吐一个字,高林出身军营,是没有什么君子规矩的,拎起一根皮鞭,将这装神弄鬼的恶棍抽得浑身鲜血淋漓,单脚踩在他的胸口,蹲下道:“你我都清楚,那狗屁的什么教就是个敛财的幌子,现在你落到我手里,财是肯定没了,命也保不住,但要是能供出上线,至少能少吃一些苦。”

  银喋直直躺着,眼底没有任何波澜。

  “怎么,怕你一旦松口,他们会杀了你的家人?可笑,原来你这种专门害人妻离子散的狗东西,也有家人。”高林收脚站起来,居高临下道,“但也有不了多久,十八岭山的澄碧村,他们是住在那里没错吧?”

  银喋如遭雷击,挣扎着爬起来:“你!”

  “这里的驻军一直在暗中查你,而且查得颇为详细。”高林道,“放心,你的家人倘若并未作恶,未必就一定会遭处决,至少你那不满一岁的儿子是能留一条命的。但你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咬紧牙关,毫无立功表现,那就实打实得株连九族,别说一岁,一个月也要斩,具体流程大致是这样的,先剐了你,再斩了他。”

  银喋胸口剧烈起伏。

  高林将纸笔重重丢在他面前。

  这桩案件一连审了七天,七天之后,方才将两人的证词一一对上,各自定了罪责。银喋被斩于菜市口,行刑前已经遭围观百姓砸了个头破血流,余重则是被关进囚车,一路押往青州,但还没走出十里地,脑袋也飞了。

  高林回来禀告此事时,柳弦安正在梁戍身边,与他说着余琮的病情,听到之后难免惊讶,道:“我还当王爷当真要留他性命。”

  梁戍点头:“本王是答应了,并且向来言出必行。”

  高林接话:“对,但我就是这么大逆不道,偏爱与王爷对着干,王爷请惩罚我吧。”

  柳弦安:“……”

  最后罚了一天半的饷银,至于为什么还有零有整,因为原本是要罚三天的,但骁王殿下仁慈,见不得副将哭丧个穷脸,于是慷慨地给打了个对折。

  柳弦安道:“原来王爷是这种人。”

  梁戍扯住他的发带:“哪种人?”

  柳弦安道:“很潇洒。”

  梁戍笑道:“我当你要说我言而无信。”

  柳弦安摇头,坚持:“这就是潇洒。”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以君子报君子,以小人报小人,公平得很。

  梁戍松开手:“小花怎么样了?”

  “身体很好,就是不爱说话,害怕见人。不过有童统领与刘婶陪着她,城里的小姑娘们也天天带着果子去探望她,阿宁说已经开朗许多了,就连那位牟翠花牟大婶,今天中午都端了一碗鸡汤过去,百姓良善,一座城就该这样。”

  “让童鸥多陪女儿几天吧,先别打扰,将来还有的他忙。”梁戍又问,“余琮呢?”

  “活得也挺好。”柳弦安道,“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即将登向圣地的成仙心态。”

  “这些年因那些邪教采补之道,他成天往孩子堆里跑,联合银喋暗中祸害了多少女童,余府后院昨天才新挖出一堆白骨,这种老淫棍居然还想成仙?”梁戍道,“走,随我一道去看看他。”

  柳弦安答应一声,小跑两步跟上。西北大营里的硬骨头将军走路,和江南水榭里的软骨头懒蛋走路,是能差出七八倍速度的,梁戍早就发现了,但他不想改,反倒将双腿迈得更开了些——只因觉得对方像只出壳鸭子一样跟在自己身后,匆匆忙忙捣腾步伐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

  高副将:原来我竟如此叛逆。

第66章

  高林正站在路边同守卫说事, 远远看着自家王爷过来,步伐匆匆走得那叫一个快,还当出了什么要紧事, 忙迎上前想问明。梁戍却突然顿住脚步, 余光微微往后一瞥, 柳弦安便也跟着停在不远处,并没有像某人预想的那样, 一脑袋撞背上,可见柳二公子捣腾归捣腾,但到底要比鸭子强。

  梁戍摸了摸鼻梁, 嘴角稍微一扬, 忍着笑。

  高林看着王爷这副逗猫惹狗的表情, 深觉自己职场经验还很欠缺, 打扰了,我这就走。

  柳弦安却招呼他:“高副将,我们要去看余琮, 你也一起吧。”

  高林很上道:“我不去,我去不适合。”

  梁戍皱眉嫌道:“看个老头,又不是看大姑娘, 你竟还推三阻四扭捏上了。”

  高林挨骂挨得这叫一个委屈,同行就同行, 所以我不打扰反倒不对了是吧!

  余琮被关押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经过柳弦安的诊治,他的身体状况已大有起色, 可讽刺的是, 他却将这份起色全部归功于神明,甚至还自创出了一套理论, 觉得正是由于自己献祭出了儿子,方才获得了寿命的延续,如此一来,心中悲伤便如云烟消散,成天在床上打坐,一副超脱于世间的高深模样。

  这份“超脱”,连负责看守的狱卒都匪夷所思,他理解人人都想长生,但亲生儿子命都没了,老子还在欣喜他自己接上了儿子的命,这种活和畜生有何分别?他将饭菜放在小桌上,转身想离开,却见梁戍走了进来,赶忙行礼:“王爷,高副将。”

  高林往屋里瞄了一眼,见余琮依旧端坐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便问:“他一直这样?”

  “是。”狱卒道,“我守了三十年的监狱,就没见过这样的犯人,邪门得很。”

  听到动静,余琮将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只觉得门口的阳光一闪一暗,晃得自己头有些晕眩,逆光是看不清来人面孔的,他又正处在浑噩与虚无之间,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哑的嘀咕,复又闭上双眼。

  梁戍看着眼前这干瘪老头,想起了曾见过的那些丧身火海的漆黑焦尸,人都说面由心生,那余琮可谓是将心中邪神实打实地显露在了脸上,干皱的皮肤包裹住枯骨,嘴角僵硬牵扯着一个看似无欲无求、却诡异至极的笑,寻常人看了不说吓哭,至少也得做上一晚噩梦。

  瘦成这样还能接着喘气,梁戍信了柳弦安先前的诊断——余琮的身体底子其实是很好的,倘若不是被银喋经年累月地小剂量下毒,或许当真能活出个一百岁。也正因如此,眼下这份事实就显得越发讽刺荒诞,他问:“余府后院里那些白骨,都是你所为?”

  余琮缓缓摇头:“她们只是将性命奉献给了神,而神又将这些命交给了我。她们的命仍在,所以她们仍是活着的,还比以前活得更有价值。”

  高林被这种狗屁不通的理论给震住了:“哪怕是同样一条命,那些小姑娘也要比你这半截黄土埋脖子的老头更值钱些吧?”

  “她们的命中有欲,哪怕这个欲被满足了,下一个欲很快就会产生,所以她们的命里充满一重又一重永远也无法被满足的痛苦,哪怕我已经精心挑选了最纯真的女童,也一样。”余琮道,“而我却无欲,无欲就没有痛苦,没有痛苦的命,当然更有价值。”

  高林叹为观止,一个残害了无数少女的老淫棍,如此大言不惭地说他自己没有欲,他娘的到底哪里来的脸皮?按理来说目前所搜集到的罪证,已经足够一刀砍了余琮的脑袋,但又觉得如此轻飘飘一个斩立决,实在是便宜了他。有这么一套完整的歪理邪说撑着,说不定这老东西能视上刑场为快乐登天,那惨死的万圆以及其余少女的冤魂要如何告慰?

  梁戍道:“痛苦就得由痛苦来还。”

  柳弦安便对余琮道:“你儿子的命中也是有欲的,他贪财好色,嗜酒爱赌,又从来不信世有神明,这种得不到庇佑的烂命,只会比那些女童更加痛苦,自然没法让你活太久。你最近左肋刺痛,便是因为那里有个缺口,缺口就是你儿子临死前没有满足的欲,而你的命,也会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流淌出去。”

  高林心想,我刚刚听到了一段什么鬼话。

  他神情肃穆地看向自家王爷,柳二公子怎么会对教派也有研究,白鹤山庄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邪门书,朝廷真的不用去检查一下吗?

  梁戍将手搭在柳弦安肩头,示意他继续说。

  而余琮此时已经捂住了左胸,他心口的确时有刺痛,现在经过提醒,就痛得越发明显,如同正在被一千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脸色也白了。他以为献祭出了至亲,自己就能功德大涨,可柳弦安却说:“最有价值的命,应该是同你一样,毫无欲求,而这世间无欲无求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我最近所遇到的,也就只有一个小姑娘。”

  他补充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生得漂亮娇小,喜欢穿红裙子。最主要的,她自幼就长在深山密林中,从未涉足红尘俗世,眼睛如湖水清澈,声音似黄鹂婉转,她也同样信奉神明,这回来怀贞城,原本是为了求见银喋,只是可惜,银喋却已经死了。”

  余琮听得入了迷,他痴痴地问:“她,她在哪里?”

  “还在城里,已经准备和一个五十岁的光棍成亲了。”柳弦安的语调如冷泉,“她不谙世事,所以毫无欲念,听到银喋已死,就坐在余府的大门口休息,这时候路过了一个男人,随便哄骗两句,她便跟他走了。”

  “不!不!”余琮叫道,“她理应是我的!她坐在了我的家门口!”

  高林半剑出鞘,想将这往前疯扑的老头挡回去,余琮却不管不顾,哪怕胸前的皮肤被割伤,也依旧直直伸着手,如僵尸一般,想要抓住柳弦安:“你把她带来!”

  “带不来,她已经要洞房花烛了。”柳弦安叹了口气,“或许她真的是神明赐给你,来填补心脏缺口的吧,可惜了,哪怕只是来早十天呢。”

  余琮的五官扭曲着,喉咙里发出困兽的声音,柳弦安拉住梁戍的手腕,转身离开小院。这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的,是柳二公子,走得最后都开始喘了,梁戍方才握住他的胳膊站定,在背上拍了两下:“不舒服?”

  柳弦安点头。

  哪怕是硬编的故事,但是要编出一个十岁小姑娘的洞房花烛,他也依旧汗毛倒竖,浑身难受。梁戍便将人带到暖烘烘的冬阳下晒了一会儿,安慰说:“没事。”

  柳弦安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梁戍道:“有了你这个故事,他的痛苦才算正式开始。”

  “其实我原本是想摧毁他心中那尊神。”柳弦安道,“但见到他后却觉得,没必要多费口舌,只需要让他尝到与那些遇害者临死前一样的恐惧和痛苦,就够了,有些人是不配知道真相的。”

  梁戍揉揉他的脑袋:“好端端的,怎么又蹲下了?”

  柳弦安抱着膝盖:“走累了,歇会儿。”

  梁戍笑笑,也陪他蹲下:“那就多歇歇。”

  那个十岁的小姑娘,是柳弦安根据小花的模样,进一步加工出的形象。纯稚,无欲,美丽,一心想要将她自己奉献给神明。寻常人听到这个故事,可能会怀疑,因为怀贞城里根本就不该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可余琮却不同,他也认为怀贞城里不该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所以要是出现了,那一定就是神明赏赐,从头到脚都应该是自己的。

  十岁,娇小,漂亮。余琮在屋里转圈,浑身的血都涌下了下腹,嘴唇颤抖,双手也颤抖,时不时地嚎哭出声。狱卒遵照王爷的吩咐,让人拎了几挂鞭炮不远不近地燃放,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开,余琮越发疯魔,枯瘦的双手死死握着窗棂,将头挤出半个:“是谁,是谁在成亲?”

  狱卒随口道:“周独眼吧,听说他命好,捡了个听话的水灵丫头。”

  “不!不成亲!”余琮在空气中胡乱抓,“她是我的,我给你钱,我给你银子,你去把她领来!”

  “这我可领不来。”狱卒看起来挺同情他,“说真的,那可不就该是余老爷你的吗?要是早来十天就好了,早来十天,这无亲无故的小丫头,任谁见了都会往余府里领,毕竟家大业大不是?唉,可惜了。”

  十天,早来十天,只差了这十天。余琮大口喘着气,满眼满心都是这两个字,他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剥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也被剥夺了,于是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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