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00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洛凭渊从床上坐起,心底仍残留着抽痛发紧的感觉,好一会儿才分清梦境与现实。天色已经大亮,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近日发生的种种回到脑海,虚虚实实的弥云谷,昨晚的争执,还有黯淡摇曳的烛火下,皇兄苍白的近乎虚幻的神情,与梦里重合在一起。他心里一阵迷茫又一阵难受,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分了,皇兄还病着,在荒郊野外等了几个时辰,等到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怒气。

  外面有人轻扣房门,原来是两名亲卫听到动静,让客栈伙计来送热水和早饭,他们已经与驿馆和明月楼分别联络过,这时见宁王起身,连忙将一包衣物用品送进房里。

  日常用品准备得很妥帖,不知是白露还是明月楼中侍女收拾的,但物品之外,静王或琅環众人都没有传来只字片语。洛凭渊随手选了一套寻常衣衫换上,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一时意气耽在外面,实际上既没有待办的私事,也不适合在客栈里召见下属,处理公务,总不成一直坐在房中发呆。经过一夜,他冷静了一些,终于想到昨天隐隐感觉不对的地方是什么。听霍连生和彭连虎口中议论,仿佛无比笃定青鸾就被关在山腹中,已经命在旦夕,然而经过爆炸、搜寻、问讯,一连串兜兜转转,青鸾却并不在北峰山。

  “对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静王的话仿佛就在耳边。皇兄现在怎样了?想来已经回城,不知是否住在明月楼,看他昨晚的样子,身体像是很不舒服。洛凭渊望着窗外雨幕笼罩的天空,不受控制地有些牵挂。但是他心里那股窝火别扭的闷气还没完全过去,再者,才刚怒冲冲撂下狠话,不到半天就回头去探望,宁王殿下在下属面前也实在抹不开面子。

  犹豫间,他的手触到了一件物事,拿起看时,是一只很小的锦囊,开口处用线缝住。他记起这是前天晚上收到的,来自庄世经的传信,当时急着出发,随手揣在怀里,后面波折一多就忘在了脑后。

  自从抵达余杭,同样的锦囊已经送来好几回,庄世经目前住在闵家家宅,由于他曾为东宫幕僚的特殊身份,颇受礼遇,也因此时而传递一些消息和见解。洛凭渊往来数次,觉得此人虽然有几分才学见地,但时有剑走偏锋、故弄玄虚之嫌,譬如连提供情报都要煞有介事地用个锦囊,故而并不甚看重。归根到底,他早已习惯了遇事与静王参详,对辅佐过太子的谋士更有种天然的排斥。

  他用匕首挑开锦囊封口,取出里面的字纸阅读,却吃了一惊。庄世经前半段提到,闵家的家主闵崇正写信给时任户部侍郎的次子闵谙文,催促加紧联络辅政薛松年,在朝中再发动一波上书攻势,除却户部,太子在吏部和刑部也经营日久,最好能联合起来拼力一搏。如此倒还罢了,他本就不在乎弹章,但后半段里,庄世经言道,怀疑闵家还藏有其他底牌,似与江湖势力暗通款曲,欲对五殿下不利。具体谋划尚无法得知,但自上月起,城北一处名为恬园的闵家别业里住进一名陌生女子,主母说是养病的远房表亲,禁止女眷相扰,连探问、靠近都不准。因为有侍女在附近见到飘忽来去的鬼魅影子,下人们起初害怕,后来才私下传说,那女子其实是某位交好的江湖大人物的妻妾,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双目失明,暂时借住在别业里。

  双目失明,洛凭渊注视纸上一行行淋漓墨迹,瞳孔猛然收缩,会有这么巧吗?

  闻名江南的世家大族和见不得光的幽明道,看似天差地远,但他们当中还有一个洛文箫。庄世经身处东宫多年,不可能对魏无泽的存在不知情,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洛凭渊在一瞬间想到很多,如果是过去,即使一心扶持太子,闵家也没有必要与魏无泽往来,但而今不仅太子势危,清丈田亩更已直接威胁到整个家族的利益,铤而走险并非不可能。庄世经的密报是前天呈送,而自己在昨晚之前还不知晓青鸾失明的事,由此推想,里面提供的线索还是颇为可信的。就如灯下黑,怎么也想不到,苦苦寻找的青鸾会被藏到正在较劲的名门望族家宅之中。

  他站起身,复又坐下,闵家的别业不比北峰山,没有确切凭据,不管调兵还是派遣靖羽卫都是大大不妥,必须先探明实情,而且事不宜迟,否则经过弥云谷一场交锋,魏无泽或许会将青鸾转移到别处。

  雨水仍漫漫地下着,在天地间连成无数若断若续的线条,笼罩街巷与楼台。洛凭渊想了一会儿,收拾好几件随身物品,将纯钧佩在腰间,而后取过纸笔匆匆写了一封短信。这一刻,皇兄的告诫,几日来的奔波混乱依稀掠过心头,伴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仿佛某种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正在前方等待。但这种恍惚是短暂的,他仍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去做些什么:找到青鸾,亲自向她确认过往的真相,他不再是毫无抗争之力的孩童,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填补那道荒芜多年的缺憾?

  他走出房门,将封好的信递给聂胜:“我出去办事,若是未时还没回来,你们就把信送去给皇兄。”

  在他想来,如果失明的女子不是青鸾,或是能凭一己之力将人救出,那么下午之前应能平安返回客栈;若是情势复杂,至少已向皇兄告知了去向,总会得到接应。

  最主要的是,昨晚静王苍白疲惫的样子不时浮上心头,不送信缓和一下,心里终归不踏实。

  恬园地处幽僻,是一座小巧玲珑的苏氏园林,洛凭渊一路寻去,马蹄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小小的透明水花,小半个时辰就望见了一段爬满丝萝的灰色外墙。

  他提防着园内有魏无泽的爪牙,是以满怀慎戒,找个隐蔽的角落拴好马匹,步行远远绕了半圈,才小心靠近,像一道轻烟般溜上了墙头。

  园内池塘碧绿,曲径迂回,想是出自名家设计,房舍与亭台草木安排得浑然一体,三步一小景,五步一转折,实在相当方便藏身。洛凭渊也没心情欣赏景致,只顾四下里逡巡观察。他在静王府与暗卫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已将玄霜的潜伏、隐遁诀窍学到几分,此时借着雨幕掩护和树木遮蔽,行动间无声无痕,不多时就大致摸清了格局。

  许是雨天的关系,园内几乎看不到人。说几乎,是由于在不同方位,几处靠近外墙的暗角或阴影里,各潜伏有一道灰衣人影,显然是在防备外敌。此外,布满尖刺倒钩的渔网,悬挂铃铛的拦索也隐蔽地设置了若干。

  洛凭渊心中一阵混合着兴奋的紧张,他来时本没抱多少期望,但凭着外围这些暗哨机关,就能肯定庄世经的情报非是空穴来风,而恬园,也确实适合安置女眷。

  再接着探索时,他异常谨慎,内息运行流转,全部感知都提到了最高,然而随着逐渐深入园林,不仅没再发现类似的守卫或暗哨,连人影都不见,几处精致的房舍全是空置无人。

  无论借用别业的是不是魏无泽,总不会派人看守一座空园子吧?洛凭渊暗暗狐疑,绕过假山,忽然见到一丛蔷薇花旁站着个头扎双鬟的小丫头,约莫十三四岁,正拿着剪刀在专心剪花枝,手中已抱了大半捧。

  他心里一动,隐在山石后等待,那小丫鬟又剪了五六枝,果然停下手,捧着花束快步离去。

  洛凭渊当即跟在后面,只见她脚步轻盈,像是有些内功底子,沿着小径三转两绕,穿过一道屏风般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现出几间青砖灰瓦的屋舍,屋前三两颗桃树,周围一道竹篱,屋檐下还有只燕子窝。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站在门外,用手中的木碗承接雨水。

  “夫人!”小丫鬟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奴婢才走开一会儿,您怎么出来了,看淋雨着了凉!”

  那个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轮廓秀丽的瓜子脸,杏核形的眼睛循着声音似望非望,然而瞳仁黯淡无光,毫无视线。

  即使预先已有准备,洛凭渊仍然心头剧震,几乎在看清的刹那发出声息。是青鸾,他绝不会认错那双曾经晶莹的眼睛,不会忘记记忆里的样貌容颜。她真的还活着,就在几十步之外,近到伸手可及。

  “有事吩咐奴婢一声就好,夫人何须自己动手。”那小鬟已经到了跟前,一边去接木碗,一边絮絮念叨,“何况无根水还多的是,几个月也用不完呢。”

  青鸾没有动,任由她将碗接过去,才淡淡说道:“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用你服饰,离远些。”薄薄烟雨中,她的声音淡漠疏离,已听不出当初属于少女的柔软。

  那小丫鬟却不以为意,笑嘻嘻改口道:“好吧,可是姑娘跟前总得有人照应才成,奴婢尽管笨手笨脚,好歹也来了快两月,至少比生手强些。而且奴婢知道,姑娘虽然不爱理人,但还是乐意让芍儿陪着的。”圆圆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话音甜脆,倒是颇为讨喜。

  青鸾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柳莺、纤红陪了我好几年,芍儿,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小丫鬟怔了一下,有点迟疑:“不是说,几位姐姐到了年龄,蒙尊主准许,已经婚配了。”

  “是么,嫁人……”青鸾停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你现在年纪还小,但是如果话太多,与我太亲近,或许用不了多久也会轮到出嫁的。”她推开小丫鬟的手,自己摸索着推开房门,慢慢走了进去。

  芍儿站在原地,手里的蔷薇花掉了几枝,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她瑟缩了一下,才蹲下身捡拾。

  不知为什么,躲在旁边的洛凭渊心里也泛起一股凉意。他本该上前与青鸾说话,此刻却没有立即行动,直到芍儿抱着一捧花也进了房舍,又等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掩至门外,潜了进去。

  “姑娘,瞿守卫好像被调出去办事,奴婢陪您说说话也不打紧的。”小丫鬟的声音从里间传出,又变得叽叽喳喳,“听说最近外面发生好多事,尊主说不定会送您出海,去岛上过一阵,姑娘的口音是京城人氏,也不知能不能习惯海上风浪。”

  洛凭渊心中波澜又起,从俘获的死士口中,他确实听到过供述,魏无泽在海上占据了一座荒岛,用来训练手下。但被送去的死士上下船都需蒙着眼睛,无人能说清具体方位。在官府与琅環的合力追剿下,魏无泽果然意图逃走。

  “过去的事,我是真的全都忘记了。”青鸾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芍儿,我知道你是奉了命令,但再费心思也试探不出的。一个盲眼之人,没有人引着,连这座园子都走不出去,京城还是海岛于我又有何分别?来来回回,他不累么?”

  她顿了顿:“你下去吧,我要安静一会儿,听听外面的雨声。”

  “是,姑娘。”芍儿低低地应了一声,“赵厨娘快要送午饭了,奴婢再去煮些姜茶。”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尊主……尊主今日说不定会过来,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奴婢放在床头了。”

  青鸾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小丫鬟轻手轻脚退到外间,出门到房后忙活茶水去了。

  洛凭渊从屋角阴影里走出,今日的时机实在撞得很巧,按照芍儿的说法,附近原本布有负责监视的守卫,却正好不在,青鸾身边也只有一个丫鬟。

  目前为止,除了恬园外墙的几名灰衣人,他还没发现其他敌踪,如果直接表明身份,带着青鸾冲出去,会不会遇到意外阻挠?或者继续隐匿,魏无泽可能会出现,待到琅環前来接应时里应外合,未必不能将这罪魁祸首一并成擒,任由此人远遁的话,势必遗患无穷。

  当然,即刻抽身离去,制定周密策略、调遣人马,才是最稳妥的上策,但他好不容易找到青鸾,说什么也不愿多生变数,故而不予考虑。

  宁王琢磨着行动方略,有些后悔来得草率,未曾安排几名靖羽卫在附近待命,但心潮的起伏足以淹没冷静,他的脚步已不由自主地一动,朝悬挂着一道湘妃竹帘的里间走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幽草芳魂 上

  里间很宽敞,陈设精致,雕花床、檀木桌,靠墙放置一人多高的橱柜,也是紫檀打制。淡青色的床幔低低垂着,是质地名贵的软烟罗。但这间一望而知属于女子的房室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意味,桌几墙壁上看不到摆设装饰,也不见女眷常用的妆台绣绷,只有芍儿刚插好的一瓶浅粉色蔷薇放在小几上,闻到的却不是花香,而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青鸾并没在听雨,而是站在小几旁,正从下一层的搁架上取出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从洛凭渊的角度望去,瓶里影影绰绰,似乎盛满琥珀色美酒,瓶口封着软木塞。青鸾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仔细地摸了摸瓶身和木塞,而后将它重又放回原处。一举一动,十分缓慢细致,用手指小心地触碰感知。

  相隔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皙,仿佛经年不见阳光,就在转身之际,洛凭渊发觉她头上有一道半指长的疤痕,从左边额角延伸入发际,应该是很久前的旧伤,尽管早已痊愈,但受创时一定相当可怖。

  他内心缩紧了一下,看着青鸾摸索着走到窗边,慢慢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但觉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地向前迈了一步。

  座椅中的女子察觉动静,微微抬起头,低声问道,“是谁,芍儿?”

  洛凭渊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但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轻咳了一声。

  “什么人?是谁在这里?”青鸾坐直了身体,但发问的语气仍然很平淡,并没有咋遇意外的惊慌。

  “青鸾姑娘,我……我是宁王的下属,”洛凭渊轻声说道,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至于发颤或显得异样,“奉五殿下之命来救你离开。”他担心冒失报出身份会吓到青鸾,是以多拐了一道弯。

  然而话音落下,青鸾的神情木然依旧,还染上了一丝厌烦:“什么宁王、五殿下,我不认识也不记得,更不需要搭救。不管你是谁的手下,都赶紧走吧,免得丢了性命。”

  洛凭渊曾设想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却不包括如眼前般,被平静地一句话拒之千里,不禁呆了一呆,疑窦丛生。回想适才听到的主仆对话,为什么青鸾会说不记得、全忘了?魏无泽难道不时派人试探,所以她谁也不信、要我快走,却是在好意提醒了。

  “姑娘,五殿下这些年一直惦念着你,他曾经说起,在从前,每年冬天你都会为他做一双棉鞋,比御衣局送来的暖靴要舒服合脚。”他放柔声音说道,“还有,当初从凤仪宫搬到兰亭宫暂居,他夜里睡不着,你就编了一首小曲儿唱给他听。”

  洛凭渊至今记得那低婉的歌谣:云霞般的桃花开遍山野,淡粉色芙蓉含苞待放在莲池,紫水晶般的葡萄挂在蔓藤枝头,雪地里有清香的腊梅花;谁说寂寥无人问,春红夏绿长相随,哪堪忧愁吊孤影,云端鸿雁去复回。青鸾识字,但没学过诗文,几句词编得半文半白,既不合平仄也不押韵,然而在那段伤痛又孤独的日子里,在难以入眠或噩梦惊醒的夜晚,唯有她轻轻的歌声在耳畔陪伴安抚,用微薄的力量带来慰藉。

  “不要再说了!”青鸾忽而提高了声音,一抹难以形容的神色掠过她清淡的面容,像是无法置信,又似咋闻惊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你……你……”

  “青鸾,你全都记得,是不是?”洛凭渊压抑住心头激荡,“你别害怕,我是……”

  话尤未了,身后传来一声脆响,芍儿站在门边,手中热腾腾的姜茶失手掉落,碎瓷水渍溅了满地,跟着尖声叫道,“哪里来的狂徒,不许靠近夫人!快来人啊,有登徒子混进园里了!”

  洛凭渊哭笑不得,眼见小丫鬟张口还要接着喊,急忙出指点了她几处包括哑穴在内的穴道,芍儿虽然练过一点功夫,但在他面前连躲避之力都没有。

  经过这一下打断,他的情绪倒是冷静了不少,转身温声说道,“青鸾姑娘,此处非是善地,我先带你出去。”他想恬园守备不强,自己携上青鸾,即使被灰衣人察觉,凭他们多半也阻拦不住。

  “我……不能走。”青鸾仿佛从梦中回过神,脸上现出短暂的希冀,随即转为暗淡,坚决地摇了摇头,“青鸾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只会惹来祸患,而且,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她顿了顿,似是想让洛凭渊快走,又有一丝难抑的不舍,“少侠能潜入园中,必定身手高明,请你放开芍儿,她懂得分寸,不会再胡乱出声了。”

  洛凭渊犹豫了一下,久别重逢,青鸾像是改变了许多,不再如往日般柔弱惶然,但她为什么说自己身不由己?他依言拂开芍儿的穴道,小丫鬟圆脸发白,果然乖乖地不敢吭气。

  “芍儿,到外面守着,我和这位少侠说几句话。”青鸾轻声吩咐,“你一向机灵,晓得该怎么做,对么?”

  “是,夫人。”芍儿小声应了,偷偷瞄了洛凭渊一眼,临转身时又像自言自语般咕哝道,“我们夫人前些年出了意外,过往的事全忘记了,所以公子行行好,还是快些离开吧,要是被尊主知道,大家都要活不成。”

  忘记,也就是失忆?洛凭渊皱起眉,并不完全相信,但是看得出魏无泽对青鸾颇为重视,她不愿脱身,莫非是担心会害了园中服侍的下人,亦或另有顾虑?他心中思量,对于一鼓作气冲出去不觉有些踌躇。

  “芍儿说的是实话,昔日过往,我已想不起来。”迟疑间,青鸾先于他开口,“这些年幽居养病,除了隔段时间就换个住处,过得也还安静。请少侠回去代转五殿下,青鸾很是感激,但不必再为我挂心了。”

  她的语气仍然很平淡,唇边隐隐噙着浅笑,眼眸却是湿润的:“只是我已经很久未曾听到外面的消息,旁人也不肯透露,少侠既然来了,可否对我说一些,什么样的事情都好。”

  洛凭渊望着她失去光彩的瞳仁,心中一阵怆然,他觉得青鸾分明是记得的,却不知为何不愿承认,是害怕魏无泽吗?

  “五殿下是去年初从寒山派出师,回到京畿洛城的。”他不忍让她失望,依言慢慢述说道,“入宫谒见后,先是在鼎剑侯府客居了两月,而后奉了旨意,暂居在静王府,也就是皇……大殿下的府邸。”

  回顾返京后的见闻经历,琅環复起,暗影杀机,皇觉血案,北境烽烟,一幕幕重回眼前,而后是年初的三国比武,重华钟鼓,直到刚过去的试剑大会、正在进行的清丈田亩,自己所思所做的每一件事,竟都与皇兄密不可分。

  他拣了一些经历,尽量简短地讲述,虽是淡淡说来,却难掩事件本身惊心动魄。

  青鸾微侧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她缺乏神采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低声道,“果然,他至今仍在加害大殿下和五殿下。”

  洛凭渊点点头,他对昆仑府乃至幽明道的阴诡作为并不讳言,实指望将魏无泽的凶残面目揭穿得更彻底,好让青鸾放下挂碍。

  “大殿下的身体可还安好?”青鸾又问道。

  洛凭渊自然不会提到碧海澄心,但叙述中难免会带出一些静王生病的情形。他停顿一下,斟酌着答道:“静王殿下过于操劳,时有卧病,他也很担心姑娘,命琅環协助寻找姑娘的下落。”

  “不,我不必大殿下再花费心力,还有五殿下,何须记挂寻找。”青鸾声音哽咽,泪水忽然滚滚而落,她别过头,竭力压抑情绪,“青鸾软弱怯懦,苟且偷生至今,原不值得冒险搭救。今日能与公子叙谈片刻,已是了无遗憾。”

  隔了一会儿,她拭去泪水,扶着椅背站起身:“近几年,魏无泽的心性越发狠戾难测,少侠孤身犯险,一旦被他撞见,定会遭逢毒手,你快快撤离吧!”言语间,神情已归于平静,语气极是坚决。

  洛凭渊还有许多话要说要问,正欲告诉她,皇兄稍晚会调派属下应援,芍儿脸色煞白地奔进屋里,一迭声道:“夫人快做准备,尊主来了,马上就到了!”

  青鸾纤细的身体微微一震,声音却依然镇定:“我正在更衣,请尊主稍待。”又朝洛凭渊做个手势,指向窗口,意思是快走。

  洛凭渊已决定守在恬园,相机行事。想到青砖瓦房周遭平坦,屋外并无供自己遮蔽藏身的树木,他心念转动,望一眼屋梁,最终疾步过去拉开墙边的衣橱,见里面空隙堪堪能够容身,便闪身躲了进去。横樑上是秦肃最常隐匿的地方,他是考虑到幽明令主出身的魏无泽多半对此类所在格外关注,反而不如衣橱来得隐蔽。

  他没有将柜门关严,留下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刚刚藏好,但闻脚步声响,已然有人迈步踏入里间。

  就如宁王先前所想,回到杭州城后,洛湮华没有住在表妹的明月楼,而是去了属于姑苏白家的一座三进宅院。从半夜起,他又开始发烧,上升的热度宛如炙烤,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浮沉,心底却始终有一块冰冷。宁王愤然的指责在耳畔徘徊不去,每个字都如此锋利,一如那柄随身佩戴的名剑纯钧。

  洛湮华在忽远忽近的思绪里隐约想到,自己确实已习惯了皇弟的陪伴和信赖,不知不觉中,因为习以为常而变得脆弱。现在,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化开那份冰冷,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做到。

  他以为洛凭渊是了解自己的。当信任的支点突然倾斜、消失,才倏然惊觉,昔日阴霾已再一次倒卷而回,他面前仍是仿若亘古的空虚与孤独。

  近午时分,朱晋、郁岚、谢潇等人聚到静王的卧房中,他们虽不想打扰宗主休息,但关禅和白清远从审讯中得到的情报比较重要,需要立即禀报。

  “戴二舵主就是戴士发?”洛湮华半靠在床头,静静听完关禅的叙述,才轻声问道。

  “是,他去年制造了皇觉血案之后,不敢再回洛城,在外逃亡一阵子就投奔到魏无泽手下。”关禅道,“此人供述说,谋划是上头交代下来的,目标就是陆公子,他安排给霍连生和彭三虎执行。三个人的口供都已取得,只有当晚的向导潜逃,靖羽卫正在着力缉拿。”

  戴士发、霍连生一干人利用山腹爆炸引开注意,通过机关从山谷外侧逃生,但还没来得及远遁,就在山道小径上被擒获。关令主查看宁王指出的石壁,联想两日一夜中诸般疑点,审讯时留意套话威吓,问起洛凭渊听到的情报出自何人之口,都说了些什么。这些位都不是死士,全无自尽保守秘密的觉悟,霍连生最先漏出口风,琅環将三人分隔开来交叉讯问,没耽误多少工夫,从宁王被引到石壁附近,到霍彭二人接到暗号,按照预定一唱一和,整个经过还原得七七八八。

  “陆公子是急于救人,中了魏贼的离间计。”白清远道,“靖羽卫也参与了审讯,待口供呈送给陆公子,相信误会很快就能澄清。”

  洛湮华浅淡地微笑了一下:“等回过头,替我向沈副统领道声谢。”他明白下属们的宽慰之意,但不愿再重提昨晚的事。对手的布局未见得如何精妙,却终归是奏效了。裂痕已经造成,即使目前能够弥合,或许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出来。至于戴士发这些人,无论他们成功遁逃、死在弥云谷,亦或被活捉供出实情,都不在魏无泽关心的范围里。

  “十年前,青鸾从我的长宁宫被魏无泽带走,救回她一直是凭渊的心愿。”他说道,“当年琅環在江南安顿下来后,我曾请舅父设法寻找青鸾的去向,舅父也十分重视,但是在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波折,我没有告诉凭渊。”

  他没有力气多说,转而望一眼朱晋。

  “魏无泽初成为昆仑府阴使的几年间,为了稳固势力,主要出没于西北边陲,五年前,玄霜曾经在兰州府辖下的一座小镇觅到青鸾姑娘的踪迹,进而找到了她。”朱晋会意,接续说道,“当时的时机稍纵即逝,几名潜入的暗卫向青鸾姑娘表明了身份,试图将她带离魏贼的地盘。然而昆仑府实力雄厚,他们在接近逃离时被发现,血战一场,最终两名暗卫遭擒,余下负伤撤走。驻在当地的同伴弟兄们都很悲痛,认为陷入敌巢的二人再无生还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