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08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回程的客船已安排妥当,仍是阳春三月前来江南时乘坐的那一条,杨越对郑桐兄妹的勤劳诚朴印象颇佳,故而早早将他们的船包下候着。

  同行的人仍是秦肃和沈翎,还有两名小侍从,唐范二位公子换成了奚谷主和霍烟。慕少卿本来也要随行,但中秋前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令得他不得不先回万剑山庄。

  除了卧床养病,静王需要料理事务时,也会在隔壁书房里停留。那日他想起有事询问霍烟,就命人将她请来相见。交谈很简短,临到告退,霍烟见宗主要写信,就挽袖帮着磨了一池墨。

  她的动作有点急促,碰倒了旁边一小摞文书,霍烟正在重新归整,忽而轻咦了一声。洛湮华循声望去,看见她拈起一张尺寸很小的画像,上面是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

  “霍姑娘可是认得画上之人?”他想起那个为自己画了这张人像的紫衣女子,微微出神,停顿一下才问道。

  “有些印象,应是在哪里遇见过。”霍烟说道,“主上留意一名寻常男子,莫不是要寻人?”

  静王颔首:“找到他,对我们很重要。”莹川当日说得清楚,薛松年担心太子过河拆桥、杀人灭口,曾将与韩贵妃共谋陷害皇后的过程亲笔写下,密封在圆筒中,交给一名信得过的下属随身携带,命其归乡隐匿,作为自身最后的保命筹码。

  如果能寻出此人、拿到圆筒,无疑是重要的人证物证,从他来到江南起,淇碧已经搜寻数月,但画像上的人长相实在平凡,属于不易辨认、掉进人堆找不到的类型,凭着寥寥几点线索,至今还未有收获。

  “让婢子想一想,定然是见过的。”霍烟低眉凝思,回忆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了,两年前,城中陈大户邀了镇江的王三公子到雨聆听曲,王三公子带着四名随从,其中就有他。”

  “时隔许久,又不过是短短照面,难为姑娘竟能记得清楚。”洛湮华微感意外,但旋即想起小霍,“令兄也曾轻易识破袭击四皇弟的刺客身份,这本领可是家传?”

  “我和哥哥都能做到,没人教过,像是天生的。”霍烟浅浅一笑,“是这画像之人技法传神,婢子才能忆起。”

  她犹豫了一下:“还有一点,或许是霍烟想多了,不知该不该向主上说起。”

  洛湮华用眼神相询,霍烟轻声道:“我记得那个随从的脸,面相普通,但眉骨前端略弯,又较常人为高,有些特别。在婢子见过的所有人中,唯有前几日在庭院碰到的秋少侠与之相似,或有亲缘关系也未可知。”

  霍烟口中的秋少侠,乃是万剑山庄的剑术高手秋伴絮,不久前与顾笛、顾筝一起到杭州参见宗主,此刻正住在白家庭院,要等过了中秋才回去。

  莹川画技虽好,毕竟匆匆而就,还没有纤毫毕现到连细微的眉骨特征都能辨别,静王实在看不出上面的中年男子与玉树临风的秋伴絮有何相似。然而当他将人召来,展示画像时,秋护卫却面现讶然,毫不迟疑地说道:“这不是属下家中的三叔么?”

  洛湮华再细问时,他疑惑道:“我三叔早年一直在外经商,后来蚀了本回来,性格就变得有些古怪,这几年到处给人当护院,也不太与家父和二叔走动来往。不知主上亲自动问,是为了……?”

  如此一来,事情有一半倒成了秋伴絮的家事,慕少庄主责无旁贷,未到中秋就带着几名下属离开了杭州,要等处理稳妥、拿到证据再另行北上。

  霍烟给出的提示帮了大忙,连静王也不禁感叹:“有这般万中无一的能力,魏无泽居然还派你到怀壁庄做死士,也真是丧心病狂了。”

  “魏尊主并不知晓。”霍烟却脸色微黯,低声说道,“父亲从小就告诫我和哥哥,这点区区的本事,虽然能引起重视,却也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唯有尽量隐藏才能平安度过一生。尤其是我,身为女子没有自保之力,若非绝对信任或迫不得已时,万不可示于人前。父亲惨死后,婢子从未忘记他说过的话。”

  “那么,为什么今日却破例了呢?”洛湮华没有问出口,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霍烟显然不是迫不得已,原因或许很复杂,有好几重缘故或理由,也或许非常单纯,仅仅是一种直觉而已。

  启程是在一个初秋的拂晓,为了不想惊动众人,洛湮华特地嘱咐将离开的时间安排得很早,比预定提前了一个时辰。

  然而当他在微蒙的曦色里走出房门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一怔。

  中庭内、树下、拱门边,到处都站满了人,只在中间留出行走的小径,通向庭院外。从开启的门扇看去,外面同样密密一片,全是无声默立的琅環下属,比之初到怀壁庄时,多了何止一倍。

  他们是何时来到杭州的?又是怎样得知了消息,会在晨曦到来时安静地聚集在白家庭院,只为这短暂的送别?

  洛湮华有片刻怔忡,当他徐步行去,所过之处,下属们如潮水般拜倒,依旧沉默无声。大家都明白,宗主此去,恐怕再也不会重回江南,此生再无相见之机。许多人下拜时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车驾早已备好,静王走到青篷车前,回转过身,面对一张张年轻或年长的诚挚脸孔,只觉难以名状的情绪填满了内心,眼眶也微微湿了。想来这一生,终究不至白白走过,总能为他们留下一点什么。

  他想着或许该对大家说句话,然而千言万语仍是化作了静默,最终什么也没有出口,只微微倾身,还了一礼,就在秦肃的搀扶下登上青篷车。

  洛凭渊向众人抱拳,也上马同行,朱晋、郁岚等人要送到码头,一时车声辚辚,骏马嘶鸣,就在琅環部属的目送下远去了。

  河畔晓风残月,水面上弥漫的晨雾如同乳白轻纱,垂柳下有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帘幔低垂,像是已到了一些时候。

  静王一行起初并没有留意,想是哪家大户人家要为亲友送行,但当他们经过时,那辆马车的车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位身着素色长衣的年轻公子,相貌端雅,腰别玉笛。

  “南宫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洛凭渊大感意外,勒住了马缰,旁人也跟着停下。

  距离试剑大会结束,一晃已过去三月有余,南宫瑾消瘦了不少,面色也显得苍白,但行止动静,一如往日般谦谦如玉。

  他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有些微窘,拱手为礼,轻声道:“我听慕大哥说,江宗主今日回京,所以就想着,来送一送。”

  从金陵到余杭数日水路,再加上早早前来等候,确实是一番心意了。

  静王听见语声,让谷雨卷起车帘,看着南宫瑾朝自己走近。四目相视,两人都想起那一晚,万剑山庄花厅里决裂的一幕,想起事败死去的南宫琛,幕后操控的魏无泽。南宫瑾掉头而去,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想不到他会特地赶来,等在河畔。

  “是少卿劝二公子来送我的?”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洛湮华先开口问道。

  “不是的,是我自己……”南宫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最近,江湖上沸沸扬扬,都在传江宗主生病的事,我也听到一些。我不好意思去怀壁庄,就托人到万剑山庄探问,正好碰到慕大哥回来……我也不知怎么,忍不住就来了杭州。是我冒失了。”

  “不,”洛湮华望着他不安的神情,“能在临行前见到二公子,我很高兴。”

  “其实,我急着赶到这里,是想对江宗主说一句话。”相比长公子南宫琛,南宫瑾的性情更偏于内向,顿了顿才鼓足勇气,“如果可以,请您今后还是叫我阿瑾吧。”

  静王唇边现出一丝清浅的微笑:“好,阿瑾。”

  事到如今,一切尽在不言,能够释怀而不留遗憾,总是好的。

  “我一向喜欢二公子的笛声,既是送行,就请阿瑾为我再吹奏一曲。”他说道,“北归洛城,无需徘恻之音,《塞上曲》可好?”

  南宫瑾点头,一时心情激荡,手指微微颤抖着取下腰间玉笛,将吹孔凑近唇边。

  乐音串串飞出,带着仿若边关秋日的旷远萧肃,缭绕云天。静王就在清澈悠扬的笛声里踏上客船,挥别了送行的下属。船只悠悠离开河岸,沿着碧绿的水道行去,在众人眼中越来越小,逐渐化作一个黑点,隐没在视野尽头。

  当《塞上曲》在江南水畔吹响,东北方向的边关绥宁已是秋意萧然,一派金戈铁马的肃杀气象。云王洛临翩押送完颜潮抵达城中已有一旬,夷金兵马元帅萨木赤则率兵两万在城外二十里扎营,形成双方对垒的局面。

  自城下看去,绥宁城头兵戟林立,守备森严,而从城墙上眺望,夷金的营帐绵亘一片,兵卒手持武器成队进出,也是毫不懈怠。

  两边的人质都是身份不凡,但即使再急着将自己一方的皇子、世子接回,也不能不按部就班地交换书信,派遣使者,经过几轮试探虚实兼讨价还价,才能进入实质阶段,也就是议定阵前换质的日期。

  在整个过程中,最为心焦难捱的,莫过于两位倒霉的质子了。完颜潮是由于谋刺云王被禹周关押,挨了几轮修理不说,还要日夜担心两个弟弟觊觎世子之位;至于安王,从养尊处优的郡王落难被俘也快三个月了,更是度日如年。

  洛君平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置身敌营,到处是不怀好意的打量和粗野肆意的嘲笑,他被单独关在一座营帐里,手脚用镣铐铁链锁在木柱上,三餐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糠饼子,晚上裹着一条破毛毡睡在地上,没多久就熬得面黄肌瘦,双眼无神。除了时有拳打脚踢,金人倒是没对他用过刑,但精神上的折辱同样不堪忍受。

  萨木赤和手下众将难得抓到一名禹周皇子,隔三差五就命人将他带进中军帐羞辱取乐,拿安王的窘态下酒。洛君平起初还竭力保持三分倨傲,然而越是维护尊严,落到身上的苦头就越多,兼之终日饿得有气无力、冻得半死不活,逐渐也就麻木了,金人要跪便跪,要奉承就说些折节的好听话,只将咬碎的牙齿吞下肚,恨意一笔笔记在心里。

  他也听说了,朝廷已交涉营救,即将用完颜潮换回自己,绥宁城中派遣使者与夷金商谈条件时,还特地要求面见三皇子,以确定他平安无恙。使者来过后,洛君平的处境略有好转,至少不再动辄被打得鼻青脸肿,食物也总算像是给人吃的了。

  于安王而言,外间的消息令他燃起了渴盼与希冀,但在数着日子等待脱困的同时,心里又禁不住平添了一层耻辱:堂堂皇子,却要作为俘虏被推到两军阵前,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如果奉旨前来的是其他皇子或者任何一名将领,他还会好受一点,偏偏负责主持的却是云王,简直是天要亡他!仅仅是想到洛临翩那张昳丽无双的脸,那副宛若万年雪峰般的高傲神情,还有每每瞥向自己时,眼底不经意掠过的居高临下,洛君平就觉得羞愤欲死,恨得牙齿痒痒。上天是何等不公,他可以肯定,经此一遭,自己在这个小两岁的弟弟面前是永远也别想抬起头了。

  你来我往的扯皮持续了十多天,长得令人发疯,安王倒也清楚洛临翩不会刻意拖延,非是不能,而是不屑;但想必也不会有多急迫,为了让自己少受几天活罪而多费周折。他唯有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既渴盼回到生天,又如即将被当众处刑一般心下纠结。

  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生无可恋,终于熬到两军约定日期的前一晚,他照例蜷缩在营帐角落,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上的破毡子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本来已差不多习惯了,现在却变得难以忍受。他也不敢辗转反侧,锁链响动一大,惊动守卫进帐查看,不免又要挨几下拳脚。

  一阵阵胡思乱想,直到半夜才迷糊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周遭仍是沉沉夜色,帐外远远传来士兵巡夜的脚步声、盔甲武器摩擦互撞声,营帐里却有微弱的火光,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人站在面前,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火折,光焰如豆,映亮了两人置身的小片空间。

  “你……”洛君平的一惊非同小可,但那白衣人衣袖轻拂,擦过脸侧,他的惊呼立时隔绝在咽喉中。

  “无需惊慌,我是禹周一方的人,对你并无恶意。”白衣人道,声音清淡,语气中有种温雅宁和之意,令人闻之心安。

  “你是何人?”洛君平惊魂稍定,靠着木柱半坐起身,在微微跳动的火光里观察对方,然而来人戴着一枚纯银面具,遮去额头、双眼位置,只斜斜露出线条精致的下半张脸,轮廓极是俊雅秀逸,却看不出年龄。

  “在下姓苏,单名一个宴字。”白衣人微微一笑。

  安王脑中混乱,只觉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却想不起是谁。他也顾不得许多,急急压低声音问道:“你既然是自己人,可是来救我出去的?”

  “万军之中,我与同伴虽能来去自如,却没把握带上你。三殿下还是等明日吧。”白衣人淡淡道,“再说,禹周的情势复杂得很,殿下如何确定我就是自己人?轻易就跟着走,不怕再被害上一次?”

  洛君平呆了一呆,发觉自己果然失于急迫了,众目睽睽下虽然面上无光,但好歹能重获自由,恢复地位,而半夜三更被神秘高手裹挟而去,谁晓得对方是善是恶,弄不好便丢了小命。

  他警戒心本来不低,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白衣人身上似有种令人安心信服的气质,加上归心似箭,才会不假思索。

  他脑海中忽而灵光一现,脱口道:“你是璇玑阁主,苏聆雪!”

  在太子府中,洛君平不止一次听庄世经谈论过,璇玑阁主本名苏宴,字聆雪,精通天象术数,曾上翠屏山与寒山真人清谈七日七夜,作谒语隐喻帝朝百年气运,又几度于韶安城外布下阵法,襄助云王大破辽兵。即使狂傲如庄世经,也不得不称其为不世奇才。

  “看来三殿下非是传闻中一般糊涂,尽管受到些挫磨,却能保持心智清明,这样在下便放心多了。”白衣人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并不否认。

  “阁主既然没有恶意,又不准备救我离开,不知找本王有什么事?”洛君平省起璇玑阁主必定与云王交情匪浅,立时又撑起三分皇子架势。对话到现在,他胆气渐壮,不过因为自己毫无抵抗之力,仍是刻意强调了一遍“没有恶意。”

  苏凌雪看一眼他周身狼狈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柄柳叶匕首,锋刃长不及两寸,甫一出鞘即光滑闪耀,显然锐利无匹,再倒转锋刃,在刀柄凹陷处按压,一枚闪着寒光的细针倏然从末端激射而出,直没入帐顶。

  洛君平方自吓了一跳,璇玑阁主已还刃入鞘,将柳叶匕首递到他手中:“若是长一些的兵刃,殿下身上藏不住,这短匕却可插入鞋帮,即使双手被缚也能设法拔出。刀柄中原本安有六根细针,现下还余五跟,上面涂了麻药,中者必倒,用于近战最是适合。请殿下收好,以备明日不时之需。”说着,又对用法略作指点。

  洛君平见那匕首既短且薄,小巧精致,本能地接在手中,继而狐疑起来:“苏阁主,我虽没带过兵,却也知道阵前必定千军万马,小小一柄短刃能济什么事?况且又不是两国交战,你将它给我防身,难道到时还会有危险,需要白刃相搏不成?”

  “十有八九。”苏宴道,“两国相争,从来都是兵不厌诈,欢宴上尚能暗藏刀斧手,何况是阵前换质。夷金这些天表现得过于老实,多有妥协退让,反而更说明心怀鬼胎,否则,实在没必要调集数万兵马之多。金人阴狠乖戾、睚眦必报,在韶安会战中没捞到好处,洛城比武又一败涂地,早已积恨在心,今次恐怕不会放过重挫禹周的机会。根据收集的情报,他们应是在谋划行刺四殿下,三殿下既是人质,又是诱饵,被当做靶子的可能性也不小。”

  “他们怎么敢?公然毁诺,就不怕我禹周出兵踏平大梁?”洛君平越听越是心惊,又有几分不可置信,“夷金区区一个小国,凭什么猖狂至此?完颜潮还是摄政王的世子,虎毒不食子,阁主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而且,而且您既然都看穿了,就不能提前预防,多多召集高手,再布一座大阵,保护我和四皇弟万无一失……”

  他的话被苏宴抬手截断:“安王殿下,都已经做了三个月囚犯,你仍然以为事情能够善了,明天走个过场就能平安回去?为什么不想想夷金是怎么逮到你的,偶然兴起出城打猎,为何反倒成了猎物,运气就这么差?你的护卫都是纸糊的?再想想看,禹周三皇子的身份高于摄政王世子,如果只是想换回完颜潮,以夷金一贯的贪婪,必定还会索要金银绢匹或其他好处,为何对方唯一提出的条件却是必须四殿下亲至阵前?”

  他温雅的语声里隐隐透出寒意:“事有反常即为妖,夷金本来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在禹周有了得力内应,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就像半年前,北辽三王子不也凭着同样手法,只差一步就要赢得比武与和谈,娶走丹阳公主?云王若有万一,禹周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挫,萨木赤再趁机夺取绥宁城,到时还怕北辽不会发兵呼应?所谓孤注一掷,归根到底是禹周尚不够强盛,对内不能铲除内奸,对外无法诛灭外夷。按照三皇子的想法,四殿下为了自身安全,还是立即放弃营救返回洛城,最为万无一失。”

  洛君平咬住下唇,无言以对。隔着面具,他感到璇玑阁主的目光充满审视,又透着一丝怜悯,如同要看穿心底。他不是傻子,当然早已反复地回想过、怀疑过,自己为什么突然落入敌手,从人上人沦为阶下囚?

  那一天,分明是没打算出城的,如平常一样百无聊赖的闲逛散心,是一名护卫在街角同几名本地人模样的男子嘀咕了一阵,兴匆匆领着其中一个来禀报,说这人的亲戚是猎户,刚得到消息,几十里外靠山的村子猎到了一头白虎,正要抬到城里来请赏。

  洛君平怦然心动,去岁天宜帝寿辰,洛临翩送上的贺礼是一张亲手射杀的硕大虎皮,远没有自己精心挑选的百宝果盘贵重,却大大地抢了风头。白虎皮是祥瑞之兆,若是带回去呈给皇帝,定能稳压云王一头,之前跟着太子犯下的过错也不至于受重罚了。

  那本地人外表甚是朴实,几名护卫又在旁边怂恿奉承,他头脑一热就听不进劝阻,决定立时出城,在半途中截住白虎,如此才好独占功劳,回京后夸说是自己猎到的。

  遇袭的混乱场景依稀又在眼前,从树林中冲出的一彪夷金武士显然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目标明确地扑向自己,身边的护卫迅速减少,倒的倒、逃的逃,他慌不择路,只来得及打马奔出十余丈,就被一个金人从身后抓住背心,掼到了地上。天翻地覆的瞬间,仿佛瞥见草丛里一双略显慌乱躲闪的眼睛,正小心地朝自己张望。

  身处敌营,耳边充斥夷金将领的侮辱嘲弄,其中总会漏出别有意味的一言半语;洛君平因绝望和饥饿睡不着觉时,一闪而逝的窥视目光又会重回脑海,那名用白虎诓着自己出城的护卫,确实是四五年前太子拨给他的。洛文箫前后分过来不下八名身手高强的侍从,每次都关切地说:“身边没有得用可靠的高手怎么行,三弟你时常外出,也不能太不当心了。”他不是不提防,太子塞进府的人尽量都支得远远的,但这回奉旨到边关犒军,总需要武功好手随行才有安全感。

  当他忍着饥饿和疼痛,咬牙切齿地蜷在角落里时,曾经不止一次闪过念头:要是死在夷金手里,不是正方便太子将过去那些作为统统推卸干净,让自己替他顶罪?这样的念头起初是荒谬而不可置信的,继而令他恐惧,自内而外地发冷。即使不敢也不愿深想,心底却隐隐知道,洛文箫做得出来。

  “苏阁主的意思,我不明白。”他神情变换,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谁会是禹周的内奸,替夷金效力能有什么好处?阁主与四皇弟有交情,当然处处替他着想,但这等大事不能单凭推测,无凭无据,叫我如何相信。”

  “三殿下不必急着相信,愿意怎样想都可以。想一想倘若你或云王在绥宁遇害,除了外夷,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玄机阁主淡淡说道,“我没时间久留,今晚过来探访一趟,也是因为我的同伴无意在萨将军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物,平放掌心,昏暗的帐中像是凭空划过一道鲜艳的赤红。

  洛君平定睛看去,他手中是一块两指宽的鸡血石印章,通体红若丹霞,丰盈欲滴,更难得的是正中部位纹理如画,天然形似一位衣带飘然、含笑回眸的美貌女子,堪称上品中的上品。

  更珍贵的宝物,安王也不知见过多少,不至于震惊变色,然而这块印章他是认得的,甚至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赏鉴,知道底端刻有四字小篆:明竹光枫。此乃太子的私章,洛文箫唯有得到珍品书画时,才会拿出来展现一下风雅,其他时候都收得稳妥。为何会出现在夷金的兵营中?

  账外传来轻轻的呼哨,跟着有人低声道:“小苏,该走了。”音色如水,仅是短短几字,已是说不出地动听。

  苏宴应了一声,注视三皇子青白交加的脸色,慢慢将印章收回袖中:“战场之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顺利自然最好,万一夷金骤施暗算,殿下还应奋力自救。须知求人不如求己,或许毫厘之差,便为你自身与四殿下多赢得了一线生机。”

  洛君平强压住心头愤恨,攥紧手中短匕,咬牙道:“多谢!”纵然苏聆雪施以援手是为了云王,他仍然感激对方让自己解开迷惑,无论能否保住性命,至少落个明白。

  “不必太过紧张,殿下虽然印堂发暗,却不似短命之相,好自为之罢。”璇玑阁主吹熄火折,账中顿时归于幽暗,洛君平但觉微风飒然,白衣人影已飘然不知所踪,唯余杳杳语声犹在耳畔:“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记,同为兄弟,是谁不惜借刀杀人、加害于你,又是谁远赴边关、战阵相救。”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阵前换质

  绥宁城外东北方向地势平缓开阔,辰时一刻,禹周军开启城门,出城列阵,夷金兵卒也大股地涌出营盘,双方很快形成南北对峙。禹周陈兵一万,夷金一万三千,按照事前约定相距百五十丈,中间留出一片空旷。

  云王洛临翩着素银软甲,玉色披风,策马立于阵前,身后万千兵马盔甲鲜明,他堪称绝世的容貌愈发笼罩着一层凛冽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萨木赤却是条赤红脸膛的彪形大汉,较常人高出至少一个头,金色盔甲饰以貂尾,阳光下灿然华贵,坐骑也是膘肥体壮,连人带马,着实威势十足。

  相形之下,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被押在旁边的禹周三皇子就显得格外寒伧瘦弱、无精打采了,手腕双脚被草绳捆缚,只能小幅度迈步,颈后还插了一根草标,引得夷金兵卒不住指点哄笑,声音越来越大。

  洛临翩心下甚是愠怒,谈判条件时已经约定过,双方质子须衣帽整齐,以礼相待,夷金答应得好好的,临阵却要耍弄手段,那些嘲弄取笑之声,分明是在削禹周的颜面。他与洛君平再没情分,安王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当众受此羞辱,自己也是面上无光。

  他转过头,冷冷望了一眼双手背缚、布衣小帽打扮的完颜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