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许多年过去,被封为宁王的洛凭渊仍然记得青鸾当时的神情。她长得很秀丽,杏核形的水漾眼瞳看着他,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我也不知在怕什么,只是很害怕。五殿下,青鸾好想等到你再长大些,出宫建府,可是我太没用了,你才十岁,在宫中连个倚靠也没有,青鸾要是保护不了你,可怎么办?”

  “魏无泽不能总来后宫,他是个男子。别怕,青鸾,我去找父皇再要几名侍卫,我是皇子啊。”洛凭渊抱住她,努力地说着,心里却很不踏实。在宫里,一个出身低微,皇帝又不在意的十岁皇子,能做到什么呢,这重身份是虚幻的,他的力量很小很小。

  青鸾一向守礼数,但那天,洛凭渊感到她将自己抱得很紧,带着颤抖的悲伤。他极力想让青鸾平静下来,说了很多话,青鸾或许是听到了,最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说道:“奴婢不怕了,五殿下说得对,会有办法的。”

  洛凭渊稍微安下心来,想着明天或许可以请太傅点拨,做一篇文章,拿去求见父皇。若是父皇见他用功,他就找机会,请求留在兰亭宫里,就说想和雪凝作伴好了。想到韩贵妃的蕴秀宫,不知为何,他也有些怕。他又想,改天再问问青鸾,魏无泽近日还说了些什么,为什么皇兄也得求着他。他隐隐觉得,魏无泽即便没有投效韩贵妃,也一定关系匪浅,但他理不清其中的利害牵连,如同身处迷雾。

  那是洛凭渊最后一次和青鸾待在一起。第二天,当他晨起,准备往汶涛宫念书时,青鸾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写着两个字:勿念。

  洛凭渊不敢声张,他请雪凝帮忙,悄悄求了容妃,暗地里寻找青鸾。因为宫中规矩森严,青鸾这样擅离不见踪影,时间一长,即使找回来了也保不住性命。他心里一片冰凉的绝望,青鸾只有两个可能的去向,要么去见皇兄求救,要么就是去找魏无泽了。可是如果去了长宁宫,她早该回来了。

  几天后,容妃得到讯息,青鸾确实一个人去了长宁宫,但奇怪的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没被阻拦,宫门前的侍卫像是早就得到了吩咐,将她放了进去。三天后的夜里,她又独自出来,并没有回兰亭宫,而是被守在宫门口的一名男子直接带走了。

  宫女不能无故失踪,容妃再去查宫中记录,在内务府的名册上,青鸾的名字被注明得了急病,送出宫休养,而后病死宫外。

  洛凭渊知道,那个男人只会是魏无泽,青鸾就这样落入掌握,一去不回。而后宫中有能力将她的名字就此勾销掉的,只有韩贵妃。

  容妃不可能再寻找下去,能这么帮他,已是因为他曾跳进冰水里救过雪凝,而能够查到这个程度,或许也是韩贵妃并没想遮掩。皇后去世后,韩贵妃的权势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容妃指派了新的宫女服侍他。接下来一段时间,洛凭渊夜里睡不着觉,整晚呆呆地坐在床上。青鸾应该是去向皇兄求救,然而皇兄还是将她交了出去,没有援手,该是有心无力吧。可是为什么都不让青鸾哪怕回来一趟,由自己想想办法,就这么让她落到魏无泽手中、长宁宫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进不去,而青鸾却能进去?

  后来他又见到过一次魏无泽,那人在他去汶韬宫的路上从一丛花木后闪身出来,抱着双臂,意态玩味:“小殿下还挺悠闲,看来没了青鸾,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洛凭渊咬紧牙关,才没有冲上去揪住他:“青鸾呢,你将她怎样了?她是我的宫女,把她还给我!”

  魏无泽勾了勾唇角:“五殿下,你是她的主子么?她是琅環中人,你大皇兄将她给了我,我从长宁宫把她名正言顺地带出去,明白吗?你根本说不上话。”他说得神情愉快,有几分志得意满,又像是讥讽,“洛深华是个识相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了,你也别怪他,用一个侍女交换活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洛凭渊木立在原地,魏无泽的话戳到了他心中反复在想又不愿去想的那一层,皇兄,真的将青鸾送人了。他咬了半天牙,才说道:“你胡说,皇兄不是那种人。”

  “事实俱在,不然青鸾怎么会乖乖跟我走?”魏无泽笑道,“我今日是替她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她还挂念着,不能好好地伺候我。小殿下,你太傻了,看你这副懵懂的样子真是可怜。你想活命,还得和你皇兄好好学学,当服软时,就得服软!”

  洛凭渊那天没有去汶韬宫,他回过神后,魏无泽已不见踪影。他甩开伴读,独自走到御花园中,找了一个角落,在那里坐下来,任凭谁来叫都像没听见一样。如果说他心中对皇兄真正产生了怨恨,应该就是在那个抱膝坐着的夏日。

  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但他心里就像覆上了永恒的冰雪。皇后杀了如嫔,但他并没有恨到皇兄身上,皇后已经死了,算是偿命,纵然不能再与皇兄像过去那样亲密,他至少还想得到一点解释与安慰,哪怕是一个含着歉疚的眼神,结果他没得到。唯一剩下的青鸾如今也失去了,被皇兄卖给了从前的属下,他可真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啊。

  将满十一岁的五皇子在心中发了誓,他要得到能力与力量,再也不要如此束手无策地失去,再也不要任人摆布欺侮,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那天逃课的事,连天宜帝都听说了,却并没责怪,只有太傅罚了他的伴读十下手板,罚跪一个时辰。洛凭渊并未像往日那样过意不去,他已经完全麻木了,和雪凝玩闹不觉得快乐,受到冷遇也不觉痛苦。唯一可以算作好事的,是他没有被送到蕴秀宫,韩贵妃似是把他忘了。

  又过了些日子,天宜帝降旨,责备皇长子洛深华行事忤逆,恃才傲物,不堪大用,着即日起改名洛湮华,于长宁宫禁足思过。圣旨上一大堆严辞指责,洛凭渊听说了,只是默然处之,他没有感觉。

  这座皇宫就如一座巨大的牢笼,禁锢着曾带给他美好回忆的皇兄,埋葬了育养过他的皇后,爱他的如嫔,失去了陪伴照顾他的青鸾,可他仍要在其中生存下去。

  洛凭渊以为自己会一直在这座牢笼里挣扎着长大,但是当季节转换到秋风萧瑟时,他等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机缘。

  寒山真人云游至洛城,来到了重华宫面圣,提到寒山派昔年与先帝有过一段渊源,因此若是皇室愿意,愿收一名皇子为徒,将本门精要悉心传授,以续前缘。

  天宜帝慕他学识风范,欣然将几个皇子都叫来参见,寒山真人看过,微笑道:“几位殿下俱是禀赋极佳,只要不惧我翠屏山清苦,当可学有所成。”

  天宜帝笑道:“这几个逆子娇生惯养,不惯吃苦,恐难成大器。”又问道:“真人属意哪个?”

  寒山真人含蓄地说道:“学艺虽不拘长幼,但年龄偏小者,旁骛少些,更宜定下心来。”

  洛凭渊听到学有所成四字,心中动了一下,他知道父皇当不舍得洛临翩远离,洛君平又肯定怕苦,当下再无迟疑,跪下说道:“父皇,儿臣愿往。”然后便恭恭敬敬给莫寒山磕了三个头:“师尊。”

  随师尊离开重华宫那日,寒朔凛冽,已是初冬。他拜别了天宜帝,拜谢了容妃,告别了几个皇兄和伤心的雪凝,又去过韩贵妃的蕴秀宫辞行。两个内侍为他拿着行囊,走过宫城东侧时,他朝长宁宫望了一眼,突然看到有个身着玄衣的人影站在宫门之前,即使距离很远,他也认得出,那居然是一年来都未见过的皇兄洛湮华。

  他以为自己会冷漠地掉头而去,但他没有,双脚不听使唤地朝他那边走去,踏上台阶,默默看着宫门前的兄长。

  洛湮华消瘦了一些,身形仍玉立挺拔,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但依然带着从前那种柔和的温暖。

  洛凭渊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既已无言,何必相送。”

  他们再也回不去那个下雪的冬日之前,再也不可能堆起那个说定的雪人了。

第十六章 碧海澄心

  洛凭渊从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他甚至有些弄不清,这一夜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一直在回忆,只觉得心里又弥漫着熟悉的冰冷寒意。学艺八年,师尊的教诲,寒山派中的耳濡目染,他多了领悟和信心,也有了对家国的思索与抱负,然而,在心底最深处,那一小片麻木的冰冷依然存在,当年的自己仍缩在荒芜的角落里,痛恨着自身的无力,怨怪着他的皇兄。时间并没有淡化这段记忆,而是让怨恨与牵挂变得愈发深沉。

  现在他又见到了皇兄洛湮华,还住在同一座府里,而今的静王,与当初长宁宫门前孤独沉默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越是与他相处,听他说话,就越会回想起早年时的亲密情谊,只有八九岁的自己对皇兄的仰慕与信任,并不下于青鸾。他恨自己曾经的软弱无力,因此连这份恨意也一起加诸到静王身上,加倍地怨恨。

  每当触及这一切,理智就不起作用了。他不愿再想下去。

  用早饭的时候,宁王听到白露和霜降在外面檐下悄悄私语,声音压得非常小。

  白露说:“刚才碰到清明,说主上昨夜又咳了。”

  霜降道:“怎么办,昨天不是说好些了?”

  白露:“谷雨说都是宁王殿下的错,他跟主上过不去。”

  霜降:“主上的皇弟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

  宁王想到洛君平的作风行径,对于被两个小侍从在心中归为同一类,颇有些狼狈和不自在。他如今已基本确定,这府里管静王叫主上的,应该都是琅環下属。

  饭后,他依旧前去靖羽卫所。此处位于洛城西南,距离宫城和静王府都不是很远。洛凭渊几天来已大致了解了情况,靖羽卫中有两名副统领,下属四十八骑卫,再往下则统管二千军士,是从禁军中挑选出的精锐。

  他尚未正式管事,因此每天只是看看卷宗,听副统领禀告说明卫所事务,又留出一些时间,安排逐次见见四十八骑卫。

  靖羽卫初始为对付品武堂和金铁司而创立,而后又渐渐增加了一些职责,可说既简单又复杂。简单在于,直属于天宜帝,奉旨行动即可;复杂在于,乍一看去无所不包:江湖中出了冒犯朝廷的事件或麻烦人物,靖羽卫要负责摆平;若有上达天听的复杂案子,皇帝有时会直接下旨,令靖羽卫会同州府刑捕查明;此外还有圣意交办的其他事情。简言之,重华宫中有李平澜的御林卫坐镇,出了内城三里,就是靖羽卫的范围了。

  洛凭渊带着四名侍卫到了卫所,副统领沈翎立即迎上来,禀道:“殿下,属下昨日已按您的吩咐,到天牢查问过。纪庭辉自从下狱,无人来探看,但他还算镇定,并无慌乱颓废之态。掌理天牢的刑管也得了上面嘱咐,说此人罪名未定,所涉又只是江湖争端,不必太苛,因而狱卒倒也不敢怠慢,给了一间单独的牢房关押,吃食也比旁的犯人好些。”

  洛凭渊沉思着,他想起昨晚静王的分析:“纪庭辉能得武英将军举荐,背后应是受人指使,要在靖羽卫中安插势力。他被关入牢狱,自会有人想办法保他,故此决不会轻易泄露内情。你若要提审,最好不要操之过急,须得想个办法。以我看来,他的价值可不只是一个魏无泽的去向而已。”

  洛凭渊不免在想,会是谁指使了纪庭辉。那天在清凉殿中,只有太子和林辰,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静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徐徐道:“他背后是朝中何人,迟早会知道,不急在一时,倒是从他身上得知些昆仑府的内情,更为重要。”

  洛凭渊闻言有些意外,他以为静王的注意力该会专注在朝堂上,说道:“昆仑府近年势逼中原门派,很是咄咄逼人,其中阴阳双使,九大护法,我也听说过一些。”

  昆仑府位于八百里昆仑山中,向来视此地为天地之始,华夏之源,府中六成汉人,四成西域胡人,对中原门派既不服气,又有扩张入主之意。昆仑府的府主虞长春近年来病重,无力管理事务,府中便以阴阳双使为尊。魏无泽便是阴使。

  静王点头道:“五皇弟果然见识甚广,不过我所想的,乃是昆仑府在洛城以及中原地界布下的情报暗线。”

  他顿了一下,又道:“魏无泽昔年带着幽明投了昆仑府之后,建立功勋,拉拢人心,又建十万春花、丁歌甲舞四大分舵,渐成气候。前些年,琅環退至江南,中原空虚,魏无泽趁着时机收揽下五门,为其收集传送情报。凭渊,你不觉得北辽和夷金每次在禹周行动,事先都得了准确的消息么?”

  洛凭渊微微一震:“车船店脚牙,的确消息灵通。”他知道当初琅環十二令中负责情报的一支名为淇碧,想不到魏无泽钻了这个空隙,不禁说道:“此人好大的野心。”

  “只怕还要加上优、娼、伶。”静王淡淡笑了笑:“他能发展迅速,背后当然有靠山,建立情报网,固然是为了昆仑府扩张势力,更主要的应是为了这背后之人。”

  洛凭渊想到外夷相貌口音都不同于汉人,想要在禹周长期潜伏取得情报极为困难,恐怕的确需借助昆仑府,说道:“难道昆仑府已投靠了北辽?”

  静王微微摇头:“我观察品武堂和金铁司近几年在禹周的作为,虽能做到行动准确,但总体不成章法。若魏无泽尽心为其效力,造成的破坏应不止于此。你应是也听说过,昆仑府主以下,阴阳双使颇有不睦。阳使名为巫朝焕,血统半胡半汉,府中西域人士多归在他的手下,他目前与北辽勾结极深,指使下属投入品武堂中为其所用。魏无泽却以支持中原正朔为号召,虽未明说是为何人效力,但是与我禹周朝中关联密切是一定的,昆仑府中汉人大多不愿为外夷所用,故而投效于他的人数更多于巫朝焕。”

  洛凭渊曾听人说起,一山一阁一洞府中,寒山派避世,璇玑阁神秘飘忽,昆仑府却热衷于入世经营,无论是与禹周朝廷还是北辽上层建立联系,相互利用,都大有可能。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情报网是魏无泽掌管,他又并未投靠外夷,为何北辽与夷金仍能通过昆仑府获知禹周动向?”

  静王说道:“阴阳二使,政见不同,各行其是。然而昆仑府毕竟是江湖势力,有一点他们二人是一致的,就是要与中原门派为敌。昆仑府对于其武学传承长久以来被视为西域偏门,需奉中原门派为正统,从来不服不甘,亦想抢夺地盘,故此魏无泽与巫朝焕亦有合作联手,并未完全破裂。此中种种,千丝万缕,难免有些情报便流到了北辽夷金那边。”

  洛凭渊听他讲到此处,只觉无论从朝廷还是武林的角度,魏无泽布下的眼线都不可不查,思忖着说道:“听闻昆仑府中对泄露机密处罚尤重,只怕纪庭辉不会招认。”

  静王道:“纪庭辉在洛城中,当有办法与同门联络,要他直接招供或是不易,不过,但凡心思诡诈机变之徒,大多贪生怕死,容易多思多疑自乱方寸。我想到个办法,或许他会扛不过,有所吐露。”

  洛凭渊听了他说的方法,心中暗想或可奏效,口中却淡淡说道:“皇兄又不曾见过这纪庭辉,何以能如此肯定他必是畏死之人?”

  静王看了他一眼,也淡淡道:“在五皇弟心目中,我岂非就是心机深沉,贪生苟活之辈。推己及人,自然是错不了的。”

  宁王那点嘲讽被堵得不上不下,顿时哑了。他当时莫名地觉得,洛君平每次到静王府,虽然都飞扬跋扈一番,但回去后应该是很郁闷的,才会想着还要再来找麻烦。

  他不太情愿按照静王的思路行事,但既然答应了要合作,就得以国事为重。于是对沈翎仔细地吩咐了一番,让他着手去办。这位副统领在靖羽卫中虽不算武功最好,但头脑活络,善与他人周旋,因而靖羽卫需要与各处府衙打交道时,常常由他出面。

  沈翎笑道:“此事不难,属下这便去安排,定会让天牢那边做得妥妥当当。自从殿下来了,咱们在外面说话可硬气得多了。”又道:“尉迟炎再过几天就能回转,他也急着要来拜见殿下呢。”

  洛凭渊一笑,尉迟炎是另一位副统领,曾为少林俗家弟子,据说在靖羽卫中武功最高,放眼武林也是数得上的一流高手,如今受命协助户部押送调集来的粮草,他倒是很想见见。

  他想起了靖羽卫原先的统领吴亭舟,问道:“吴统领被袭之事可还在查?”

  沈翎脸上的笑意敛去了,答道:“是,回殿下,李统领亲自验看过,致命一掌应是北辽品武堂手下所为。”说着,又咬牙道:“他们必是派了好几个人偷袭围攻,否则怎么奈何得了吴统领!”

  宁王点点头,两位副统领虽各能独当一面,但吴亭舟死后,靖羽卫确有惶然无首之感,他拍了拍沈翎的肩膀:“这笔账记下了,定会加倍索讨回来。”

  他不自觉地想到,琅環中应还有足以担当靖羽卫统领的有能之士,但天宜帝该是不会放心让静王下属来担当这个职位。虽只二品,却颇为重要,自己今后一段时间还真得多用些心思。

  天宜帝到了午歇时间,通常有两个选择:待在清凉殿,或是去后宫妃嫔处用膳。近年来,他最常去的是莲妃的芷汀宫,因为午膳与晚上不同,下午往往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他需要的是短暂歇息。

  莲妃素喜清淡,与其他富丽的后宫殿宇相比,她的芷汀宫布置素净,连宫中常用的水沉香都很少点上。天宜帝早年不甚以为然,但想到丁香变不成牡丹,也就不说什么。如今却觉得她这样甚好。

  莲妃说话既不多语亦不寡言,不管天宜帝是高兴还是烦躁,她都能淡然处之,令人十分怡然。相比之下,年轻嫔妃在圣驾面前的殷勤善道或紧张拘谨,就显得不够得体。韩贵妃和容妃当然都不错,但无论是消受韩贵妃的美艳温柔,还是欣赏容妃的婉约灵秀,都需要时间精力,不适合午间这个时段进行。因此在不自觉地比较调整之后,芷汀宫就成了首选。天宜帝常常过去,和莲妃闲谈几句,心情舒缓后睡个午觉。

  今日朝事比较多,近午时分,他略感疲倦,就对吴庸说道:“去芷汀宫。”

  莲妃在宫门处接驾,天宜帝摆了摆手,很是随意地走进去。坐下没一会儿,他就发觉宫室内比往日多了点什么,窗下的绿色绣墩上,卧着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猫。

  “怎么多了只猫?”天宜帝打量着问道,这猫咪白色的皮毛上长满一道道黑色斑纹,最有意思的是两耳中间也打横长着两道,加上生得到处都圆,乍看上去有几分虎头虎脑。

  他看了有趣,笑道:“这副模样倒是少见,爱妃可是有了兴致想养猫玩玩?”

  莲妃吩咐完传膳才走过来,把那只猫抱了起来,微笑道:“陛下怕是还未得闻,临翩让送文书的部将顺道带了些土产给陛下,又塞给臣妾这么只猫,说是他外出行猎时偶然捉到的,带回去养了些日子,又说它长得好玩,可以陪陪我,就送了过来。这孩子都二十一了,还弄些猫啊狗啊,长不大似的。”语气虽然带着无奈,但不掩其中宠溺。

  天宜帝接过来看了看,说道:“这猫倒有些虎相。”

  莲妃笑道:“臣妾也这么想,只可惜是只白的,若是黄色的,就更像小老虎了。”

  天宜帝的神色不知何时转为深思,多了几分寒意。他摸了摸小猫头上的斑纹,说道:“原来如此。”又道:“这是临翩的孝心,难为他挂记着朕,还有你这个母妃,你就好好养着吧。朕下午空时看看,他都送了什么东西来。”

  “恩,陛下这会儿一定累了,先用膳吧。”莲妃浅浅一笑,清婉的眉目间多了几许温馨。

  云王送来的是一些上好人参,几副鹿茸,还有貂皮虎骨。天宜帝将大部分都赐给了芷汀宫,还另加许多贵重赏赐,远超过平时赐给妃嫔们的常例。

  太子下午在宫里得知了这件事,他寻思了一会儿,洛临翩隔几个月会往宫里送一些土产,虽然都是好东西,但对一国的皇帝来说也不算什么。天宜帝过去收到也很高兴,但从未像今次这般厚赏。他对莲妃宫里多出来一只猫自然不会关注,更想不到会与天宜帝的心情有何关联,因此一时间疑惑不解,只有先到后宫去看望韩贵妃。

  韩贵妃心思细密,但对于此事暂时也没想出端倪。她为了对付云王,是做过一些布置。天宜帝再偏爱四皇子,毕竟洛临翩不在眼前,不能分辨,慢慢地总会奏效。但皇帝对芷汀宫的厚赏,却不在她的意料之内。她蹙眉想了一阵,也只有暂时搁下。

  太子在亲母面前,说话远比平时少了顾忌,说道:“如今父皇算是把人人都赏遍了,唯独漏了我,如此作为,不是给我脸色看又是什么!”又冷笑道,“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他,每日兢兢业业,起早贪黑,除了被他嫌弃,落不到个好,这闲气真是受够了!”

  韩贵妃拍了拍他的手:“你父皇封你为太子,就是最大的封赏,你还能向他要什么?”见他牢骚满腹,眉宇深锁,不免得劝解一二,又道,“他待你严苛,是因为你日后要承担的,远非你那几个皇弟能比,挨骂受气都是应该的,知道么?”

  洛文箫喝了一碗冰凉的桂花酸梅汤,又听了这番道理,心气平了些,说道:“儿臣自会谨记。今日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父皇为一点小事就厚赏莲妃,而母妃在后宫操持辛劳了多年,又这般贤良识大体,却未见得怎样。儿臣心里,实在有些抱屈。”

  韩贵妃低斥了一声:“越来越不像样了,这话也是你说的?”

  她说是这么说,心里仍飘过一片阴影。多年以来,天宜帝虽让她稳坐后宫最高的位份,然而那座至高的后位却始终虚悬。洛文箫被立为太子之际,曾有臣子不止一次上书,请再立皇后,都被天宜帝驳回。

  她明白,皇帝必定是另有考量,比如不愿给洛文箫嫡子的名分,提防韩氏外戚坐大,因而一直很小心,压着韩氏一族收敛谨慎,对太子也时时告诫,万勿做越界出格之事。但像她这般自视甚高的女人,每当思及只能以侧妃了此一生,总感到不甘。毕竟那个后位,曾经属于平生最大的对手琅環皇后所有。当年,还是太子的天宜帝娶了江璧瑶为正妃,直到有了嫡长子,才允许她这个侧妃生下次子。自己赢了,却终不能到达那个位置。

  她望了望面前的洛文箫,无论如何,她的儿子会赢的。她略略思忖,又说道:“记住,不管你父皇说了什么,不可心存怨怼。”跟着话锋一转,“不过,近日来陛下的确对你有些苛了,听闻你表舅想托你给他的长子谋个差事,外廷典书而已,你父皇都驳了。事情虽小,如此下去,于你威信大有影响,得有所应对才行。庄先生可出过什么主意?”

  太子叹气道:“他说,必定是我前些年招贤纳士太过明显,引得父皇不快。因此为今之计,须韬光养晦,有所收敛,凡事以圣意为上,切勿逆拂。还有,不要插手云王和宁王有关的事情,待他们被捧得太高,行事自然会有所差池。说得确切些,便是四个字,简在帝心。”

  韩贵妃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懂得去抓住帝心。她缓缓点头:“说得甚是,你就韬光养晦一阵子,除了陛下要你做的份内事,其他都别管。若有臣属请托,也都放一放。不过,对云王和宁王,你这两个皇弟都年轻,易冲动急躁,你倒可从中加一把力。凡事俱是此消彼长,届时你父皇自然会看出高下。”

  洛文箫素来信服母妃,立即说道:“庄先生也有此意,他说威胁最大的,仍是云王,还应从防备他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