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13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自清凉殿上被五皇子识破原身入狱以来,纪庭辉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一个多月。他在大内被拘后,就被直接关了进去。经过东宫的运作和关照,得到的待遇还勉强可以忍受,初进牢的三十下杀威棍免了,有一个狱卒还曾含蓄地对他暗示过,上面会拖延此事,然后伺机放他出去。所以纪庭辉心里还算踏实,只觉得在距离成功一步之遥时栽了,实在太过倒霉。

  然而从七天前开始,他的处境变了。第一天,他突然被从原本的牢房中提了出来,不是出去,而是被押到了下面一层的地牢中,仍是单独关押,但身上的刑具镣铐都比原来粗重了很多,像是生怕他挣脱跑了。然后他发现周围牢房的犯人也都是同样待遇,有的死气沉沉,整天坐着不出一点声音,有的则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或是喃喃谩骂。观察了一天,他就弄清了这里的人都是已经定案的钦犯,原本大多是朝廷官吏,定下的罪名够死好几次。当然,每顿的饭食也变得又冷又粗粝,难以下咽。无论怎么看,这种状态都表明,他的霉运更上一层楼,情况很严重。

  他希望那个给过他暗示的狱卒会过来,给一颗定心丸,至少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人始终没再露面,连管理地牢的狱卒都嫌这里晦气且太阴湿污秽,很少出现,每次进来时都骂骂咧咧,言下之意,此间每个犯人都活不了几天。

  被移入两天后,纪庭辉发觉狱卒说的并不是危言恐吓,狱中一日两餐,隔壁牢房的犯人中午突然被单送了一条红烧鱼。那个本来一言不发的犯人见了鱼,先是发了一阵子呆,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开始又喊又叫地用头撞牢房的铁栏杆,撞得砰砰作响。

  狱卒见了不以为怪,周围的犯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那条鱼,有人叫道:“不是说要等到秋后?”狱卒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又瞅着仍在撞栏杆的那名犯人,慢条斯理地说道:“王大人,给您道喜了。上月刚吃了肉,今日便有鱼,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慢腾腾地朝外走去,又说:“诸位大人都不必心焦,人人有份,天牢地方不够,上头来了命令,就这几天送诸位大人们上路,不等秋后了。”

  他走后,除了收到鱼的犯人还在发疯,周围牢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位王大人也渐渐用光力气瘫软下来。纪庭辉看到他失神地盯了一会儿那尾鱼,伸手抓起,也不管汁水淋漓,便大吃大嚼起来。

  第二天早上,几个公差打扮的人进了地牢,将此人带走了。地牢的铁门吱吱作响地开启又合拢,伴着叮叮当当的枷锁镣铐碰撞声,差人的呼喝声,渐渐远去。而后到了这天中午,纪庭辉对面牢房的犯人面前也同样摆上了一盘鱼。

  此后几日,每天都有一名犯人会收到红烧鱼,被狱卒贺喜,然后早则隔日,晚则第三天,一定会被押走,当然,不会再回来。纪庭辉从狱卒的言语中,早已明白按照天牢的规矩,定下死罪时会给一碗肉,问斩前一天就是这么一条鱼。

  五六天下来,空下的牢房越来越多,每到送饭时间,狱卒一进门,所有犯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手中那盘鱼,看他要送去给谁。纪庭辉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走过自己的牢房时,那个狱卒总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停一会儿,令他不由自主地把心悬得老高。

  千古艰难惟一死,等待秋决与转眼就要身首异处的绝望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地牢中的气氛除了平日的阴沉死寂,还增添了某种失控的疯狂。收到鱼的犯官们,有的瘫软如泥,有的又哭又笑,有的满口胡话,有的厉声诅咒痛骂,其他囚犯则提心吊胆,等着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刀。

  纪庭辉整天被绝望的声音包围,心中想的都是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沦落到这样的死境。回想当日殿中情形,难道是那位义愤填膺的五皇子兀自不肯放过自己,还是公主又强调了他有欺君之罪,引得圣上决心直接将他处决?又或者只是搞错了,自己是被误塞进死牢。他想到几十上百种可能性,无论是因为哪一种,目前都生机渺茫。他开始整夜睡不着觉,听着附近牢房里的哀叹,或是用指甲、草梗在墙上刮写遗书的声音。

  他怀疑东宫是不是根本不知情,所以才没有动静,这样下去,如果糊里糊涂地被处死,也太不甘心了。有一两次,他试着叫住狱卒,说自己还没定罪,不该被关在此地,理所当然地,招来的只有讥诮和警告,狱卒怎么会理他。

  纪庭辉一直自认是个有胆色的人,若非能力出众,也不会在许多年前就被魏无泽看中,加意栽培。然而这种一刻不停的惶然恐慌实在是磨人,仿佛一柄厉斧悬在头顶上方,将砍未砍。七八天下来,他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六神无主。

  他也向来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付,他懂得怎么与其他人打交道,不动声色地取得信任,让旁人心生好感,但现在周围连个说话管用的正常人都没有,根本无从施展。

  他自然不会知道,那些被认为是已经押走处死的犯人,其实只是被带出地牢,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关押。

  这几日,沈翎不时会向宁王禀报天牢中的情形,又请示道:“殿下,过两天派进牢中探望的人选可定下了,用不用属下再去查问?”

  洛凭渊道:“不必,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他也不知道皇兄如何得知纪庭辉在外面有个熟识的姑娘,但既然静王说这一步由他那边处理,自己就只需配合。

  地牢中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探视的人也进来过两三次,生离死别,栖栖惶惶,听得人更加心烦意乱。纪庭辉听说,只要使够了银子,是可以允许探监片刻的,但他在洛城的任务很是隐秘,昆仑府中同门为免暴露,肯定不会主动来看他,连个传讯的人都找不着。

  然后一天晚上,狱卒照例端了一碗红烧鱼,这次终于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给这位爷道喜了。”

  纪庭辉昏昏噩噩地过了一夜,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吃没吃鱼,他还从未如此恐惧过,都说人临死前会回忆起一生的经历,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很深的悔意,不该听命来洛城蹚这趟浑水,他太小看这京畿之地了。

  他算明白为什么每个得知将死的犯人都那么失态,被轮到之前还报了一丝侥幸,此刻才体会到其中滋味。

  第二天清晨,并没有人来押他出去行刑刑,多半要再等一天,然而他心里那根早已绷得太紧的弦已快要在持续煎熬中断裂。

  挨到下午,地牢的门开了,一个穿了一身淡黄衣裙的娉婷少女跟在狱卒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中提着食盒,在他的牢门前停步。

  纪庭辉怔了一下,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风致楚楚,头上簪了一朵白色的栀子花,他是识得的,是在明月楼相识的一位姑娘,名唤绿蕊。纪庭辉在洛城住了半年多,为了尽量与权贵或名士结交,明月楼乃是一处能彰显品位的好所在,故而不时就去一趟。他并未有机会见到白若菡,然而自诩风流,难免要找个红粉知己,去了几次,对绿蕊的容姿琴艺都颇中意,于是常常请她作陪。他很会哄人,逢场作戏间,往往好听话一说一箩筐。而绿蕊却似是个当真的女子,总是听得很认真,而且好像对他真的渐生好感,有了情意。纪庭辉尤其喜欢这种干净单纯的少女,意味着有机可乘,容易利用。

  刚刚被关进牢里时,他想到绿蕊,还暗暗有些可惜,没料到如今落难,她会是唯一来探望自己的人。

  绿蕊取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轻声道:“大哥,还请行个方便。”

  狱卒接过掂了掂,就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态度也好了些:“姑娘倒是难得,只能待一会儿,长了我也担不起这干系。”

  绿蕊道过谢,低头进了牢房,也不说话,只是将食盒打开,一样样取出酒菜。

  纪庭辉不禁说道:“绿蕊,你怎么会进来牢中?”

  绿蕊将盘碟酒壶都摆好,才抬起头,柔声说道:“纪公子,我来送送你。”她的声音中有些泫然欲泣,“绿蕊久不见公子来,向旁的客人打听,才听说公子遭了难。我好不容易才得知你被关在此处,使了些银钱来打探消息。这几日,天天都有人被处决,绿蕊担心得很,然后才知公子也……绿蕊只是一介弱女子,无权无势,没法相救,但无论如何也要进来见公子一面。”

  纪庭辉听得心下冰凉,虽有些感动,但哪里有心情说情话,他方寸已乱,想着为今之计,太子或许未尽力,或许不知情,只有设法找洛城中的昆仑府中同门,与东宫联络,方有可能保住性命。

  他望了望眼前的绿蕊,从本心里,纪庭辉对世上的女子都有几分看不起,只要下足功夫,以自己的条件,很容易就能让她们倾心相许,言听计从。也因为如此,他得到过不少好处。眼前的绿蕊不也一样,巴巴惦念着他,还使了银子进来看望。他经过施宛的事之后,对自己的魅力极有信心,此刻,眼前的绿蕊已是唯一的生机,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绿蕊,”他打起精神,握住少女的手,感动之情倒不是全然作伪,开始述说连日来对她的思念。

  两人说了会儿话,眼看狱卒探头张望了两回,像是快要赶人,纪庭辉才带着些不舍与为难悄悄说道:“你离开天牢后,帮我送个信,千万别泄露出去,而且要快,那样说不定我就不用上刑场,能出去与你相守。这是唯一救我的机会了!”

  绿蕊走了之后,纪庭辉吃了她带来的酒菜,在忐忑与担忧中熬过一晚。

  第二天早晨,狱中的差人过来将他带回原先的牢房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看来绿蕊的消息果然顺利送到了。

  那天晚上,他终于安心地睡了个好觉。

  纪庭辉只是没听到,在他走出地牢时,门后的狱卒也长长出了口气:“老子的活可算干完,可以交差了。”

  纪庭辉说出的联络地点是一座地处洛城繁华地带的酒楼,从外观建筑到楼内陈设,再到菜肴价格,都中规中矩,名字也很普通,叫做飘香酒楼。不过这里也有些招徕生意的特色:一楼大堂里搭了一座不大的戏台,逢五逢十就会请戏班在晚上唱一两出小戏,酒楼的生意还不错,因为菜牌上有几种西域特色菜品和青稞酒,因此无论是进来些西域客人,还是后厨来几个供应酒和羊肉的胡人,都不会引人生疑。

  静王得到绿蕊的禀告后,对洛凭渊说了内中情形,宁王就道:“我派人去盯住这酒楼,查查有哪些常客,经常向此处出售菜蔬牛羊的都是什么人,还有店中掌柜伙计的来历,皇兄以为如何?”

  静王微笑道:“我觉得主意很好。凭渊,你倒沉得住气,我还想你会不会要去砸场子。”

  宁王被调侃得有些窘。他如今已开始管理靖羽卫,真正办起事来才感到阻力掣肘颇多,皇亲国戚、三省六部,到处都是山头,静王又处处要他低调,就难免气闷,想来是被看出来了。他说道:“我又不是三皇兄,眼下刚得了线索,事实未清证据不足,我虽然想把魏无泽快些找出来,也不能贸然行动。”

  静王点头说道:“查是一定要查的,不过想要顺藤摸瓜,就不能打草惊蛇。靖羽卫多少还是带了些官气,去多了反令那酒楼中人生出疑心,接下来还是我的人去查,应该能快些摸清底细。”

  宁王觉得有理,就同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静王说要动用自己的属下,心里不免略感好奇,渡江而来的琅環部属会有多少,又准备怎样行动?近段时间,他在静王府见过秦肃的弟弟秦霜,不过那青年似乎常常出去,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使用轻功在静王府中飞檐走壁的陌生人影他也瞧见过,但是经历了上次跟踪的尴尬,目前还提不起心思去探究。

  洛湮华还在思索飘香酒楼的情况,对他说道:“昆仑府和魏无泽必定与朝廷显贵有所勾连,纪庭辉传信,就是指望同伙联络朝中靠山保他性命。你我追查他们为外夷提供情报一事,尚无实证,因此目前唯有暗访,要尽可能隐秘。靖羽卫那边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下去,也莫要对外人提及。另外,先放一放纪庭辉,等过些日子,看看查出了什么,再想办法提审他,你看可好?”

  洛凭渊闻言,心里多少有些不豫。他曾想去查问是谁曾让天牢关照纪庭辉,但静王让他莫要追究,同样说此事只能暗查,决不可让对方察觉他起了疑心。这般小心翼翼,难道昆仑府在朝中的靠山就那么有权势,连直属皇帝的靖羽卫都得避忌?

  他总觉得静王已经确定昆仑府背后的人物是谁,但就是不告诉自己。

  他忍不住道:“若不审问纪庭辉,可有其他办法快些找到魏无泽?青鸾还在他手里,得想办法救她回来才是。皇兄别忘了,她是为了你和我才会被带走的!”

  静王没有马上答言,隔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和你一样着急,但是即使再急,也只能循序渐进,快不起来。魏无泽善于隐藏行迹,纪庭辉虽然是他的手下,也未必说得出此人现在何处。你再等一等,我们先做目前能做的事。”

  洛凭渊感到自己是急躁了些,最近他与静王接触增多,渐渐生出信服,但已不愿再像小时候那样,一味地傻傻信任,有时态度就显得生硬挑剔。

  他顿了顿,终是说道:“好,皇兄,那就按你的意思,先做能做的。你记着该做的事就好。”

第十九章 花落谁家

  林辰隔天下午跑来静王府踏访,参观了含笑斋,又在前后园中看了一回,只说道:“好品味,好趣致的隐居所在,还真适合你这爱读书的性子。”又道,“若是换了我,这般清幽,只怕消受不起。”

  两个人在湖畔的亭中坐下喝茶,林辰见到白露和霜降,朝宁王挤了挤眼睛:“你皇兄待你可好,怎么不给派两个漂亮侍女来伺候?”

  洛凭渊哭笑不得:“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皇兄清居惯了,他身边也只用两个小侍从,你当这里是你家的侯府么,婢女婆子一大堆。既然来了,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见皇兄。”

  林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一介俗人,怎么比得了静王殿下超凡脱俗,我看你住了几天,身上也快有仙气了。”说到此处,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信不信,宫里的韩贵妃娘娘多半已经在考虑该给你指个宁王妃了,等到出去围猎时,会有各家女眷同往,你不妨好好观察,若是相中了哪家小姐,便可设法请陛下指婚。不过就算再快,也得等你的宁王府修好了,才能行礼过门,你就熬着吧。”

  宁王回来后,还从未想过会有婚事落到头上,闻言不免一怔,想想尚未动工的宁王府,又觉得来日方长。倒是林辰,看样子自从听说洛雪凝也要去雾岚山围场,脑子就全围着这件事打转了。他笑道:“我不急,倒是有的人,届时可得一显身手,才能让陛下和容妃娘娘看得中意,为你做主。你好好贿赂我一下,到时我便替你美言几句。”

  林辰大囧,却也说不出不要宁王帮忙的话。

  两人谈笑一阵,林辰说道:“韶安又有文书送到,云王说辽兵此番来势汹汹,不同以往,或需在城外归雁峰下会战,此战非同小可,请朝廷再增兵数万为援,且尽快将粮草辎重发往边关,以定军心。兵部近日忙得人仰马翻。我其实也想去,就不知成不成,父亲好像不太乐意。”

  洛凭渊也听说了不少,只是比起身有军职又出身将门的林辰,他的消息没这么详细。他说道:“让周瑜阳帮你使使劲,围猎时再表现好些,说不定有机会。北辽定是要报去年落败的一箭之仇,须得教他们再尝尝厉害。”

  不要说林辰,他自己都很想去。云王十八岁时已然上阵带兵,他们两人如今都十九了,但天宜帝既然授了靖羽卫,多半不会准他去北境的。

  林辰笑道:“云王殿下戍边三年,将幽云十六州和韶安都夺回来了,北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又岂止一箭之仇。我只盼

  着咱们好好再胜一场。”

  洛凭渊带林辰去见过静王,又留他吃晚饭。临别时,林辰说道:“搬进来前还觉得你很烦恼,如今没几天,看你心情不错,过得挺惬意的样子,我也放心了。”

  宁王心想,自己住进静王府后如此纠结,不知林辰怎么得出这么个观感,也懒得辩解。

  林辰又道:“我这些年几乎没见过静王殿下,更没说过话,果然气度高华,难怪你总是在意牵念。之前向你要了两次也不肯把珍时送给我,倒送他了。”

  洛凭渊没好气地送走了好友。小狐狸珍时白天虽然仍喜欢在花木间到处出没,但常常自己跑到澜沧居,缠在静王身边舍不得回来。此事当真奇怪,静王说是因为药草气息,也不知是什么药,引得它这么一往情深,一副重新认主的模样。要是狐狸会说话,他怀疑珍时也会像白露和霜降一样,对着静王叫“主上”。难怪林辰方才见到,会以为自己把珍时送人了。

  快到就寝的时候,小狐狸仍不在房中,不用说一定还在澜沧居。若是平时,洛凭渊会打发小侍从去抱回来,不过今晚,许是因为还没有睡意,他决定自己走一趟,顺便在园中散散步。

  时值六月初,并无月色,漫天星辰更见璀璨,映在水中,伴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睡莲。洛凭渊总觉得静王虽然也心怡前园湖中的莲花,但更爱的还是这睡莲的静谧。曾见他坐在池边,望着水中初开的花朵出神,洁白的睡莲只有拳头大小,花蕊是淡淡的黄色,一朵朵清灵剔透,静静地睡在成片的莲叶间,与一身青衣的静王莫名地相宜,时间仿佛静止了。

  澜沧居是静王府主院,比含笑斋要大一些,陈设却差不多。洛凭渊知道洛湮华喜欢疏阔的空间,只要天气尚好,就常常待在院中。

  果然,谷雨引着他进去时,静王正坐在树下一把宽大的木椅中,见了他就微笑道:“林小将军走了?凭渊可是还有什么事,坐下喝杯茶。”

  他应是刚沐浴过,乌黑长发微湿,散于身后,衣衫也不若平时齐整,白皙的肌肤还带着水气,膝盖上是雪白的小狐狸。洛凭渊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闲适的样子,本来想捉了珍时就回去,此时不觉就走到旁边另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秦肃从屋里拿了一件外衣出来,给静王披上,旋即又不见了。

  清明送上茶水,洛凭渊原本没什么事,就说起从林辰那里得知的消息:“父皇让兵部根据云王送来的文书,提出调兵方案,于上朝时廷议。林辰说,应是计划增兵四万,皇兄可知晓其中情形?”

  “林小将军果然所知甚详,”静王略略沉吟,问道,“可听说了要从何处调兵?”

  洛凭渊道:“林辰去打探过,兵部考虑从京城禁军中挑选一万精锐,其他军队自绥宁军和登州军营中抽调,共可达四万。”

  静王点了点头:“我也得知一些,这件事主要是兵部侍郎颜思存在负责,此人对各地军情将领十分熟悉,绥宁军和登州军都驻扎在北方,训练和兵甲也较为精良。”

  洛凭渊说道:“可是,绥宁地处东北,亦是兵家重地,阻挡夷金进犯劫掠,若是调走,夷金趁机派兵攻打城池,我方岂非被动。”

  “这倒不必担忧,”静王说道:“北辽军队此时在韶安城外集结五万,已可说占到举国兵力半数,以我看来,此役投入至多不会超过六万。北辽国君耶律洪筹是个谨慎的人,如何肯让夷金闲在一边,坐收渔人之利?他们两国虽然结盟,但相互防备利用,十分微妙。夷金的实力弱于北辽,能动用的最多两三万铁骑,说不得也只好拿出一部分来襄助战局。若要他发兵,便有两个选择,一是将一部分军队直接借给北辽,攻打韶安;再则是趁机同时进攻绥宁,作为牵制。以北辽而言,当然是借兵更为有利,绥宁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我方守将久历战阵,率领三万守军,足以应对夷金全力攻城,。纵然绥宁分兵一万支援韶安,仍无大碍,只消坚守不出,夷金在数月内绝难动摇城池。”

  近段日子,户部忙于调集边关粮草,靖羽卫为了防止品武堂或金铁司派人扰乱,常常协助押送。洛凭渊见军粮消耗极快,深感养战不易,想来北辽此次大军压境,于国力必然同样消耗巨大,当是难以持久,须得在数月间结束战事,好在冬日到来前入关抢掠。

  他说道:“登州军营加上锦州军营,应可调齐三万兵马,何必还要动用绥宁守军?”

  小狐狸在静王膝盖上待得不够满足,这时在他身上拱了拱,迅速地蹿到肩头,做围脖状,静王将它抱下来,才说道:“凭渊果然对行军打仗之事很是上心。之所以要用绥宁的军队,只因那里的守军大多曾与夷金交战,有实战经验,不畏外夷。京城禁军操练严格,但他们并未上过战场,登州军也是一样,因此乍然上阵,难免轻敌或怯战。多一些有经验的军队带他们,临翩整编磨合起来便容易些,对阵之际也就多一份胜算。”说到这里,他悠悠道,“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未去过战场。不过想来颜思存有此提议,应是想法相同。”

  洛凭渊不由说道:“过两天兵部呈上方案廷议,皇兄要不要上朝?”

  静王微微摇头:“父皇目前只希望我帮他对付北辽和夷金的江湖势力,再平衡武林纷争,好为朝廷挽回些民心,可不想让我插手兵马调动,我若是说了见解,可能只会适得其反。”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此事确然关系重大,不会那么简单,不若凭渊去看看。”

  宁王接掌靖羽卫后,也是该上朝的。天宜帝考虑到他刚刚上手,难免忙不过来,准他在一段时间内除宣召外自行安排,便宜上朝,他听了静王的意思,当即点头答应。

  夜风习习,树上一盏风灯照得半明半暗,朦胧而舒适,谈的明明是严肃的军国大事,但洛凭渊却感到放松怡然,并不想现在就回去。他朝静王怀里的珍时看了一眼,决定让它再赖一会儿。

  静王却会错了意,笑着把小狐狸抱起来递给他:“五弟可是来接珍时的?我方才已经让人给它洗了澡,正想派人送回去,”

  洛凭渊连忙接过来,两个人挨得极近,他看到静王颈上有一条青色丝绦,末端系了一块兰花形的玉坠,色泽莹白,其中又隐约泛着红色光晕,本来应是戴在里面,想是小狐狸方才一阵折腾,给带了出来。

  他先是想到,兰花形状的坠子倒也少见,跟着脑中一闪,隐约记起了什么,不由说道:“皇兄这块玉,可否借我看看。”

  洛湮华微感诧异,但还是依言解下丝绦放到他手中。

  洛凭渊但觉坠子触手生温,乃是一块难得的暖玉,顶端打了一个极精致的五蝠捧心络子。他仔细端详,果然见玉坠的花托部位雕着几个古雅的篆字,一面是日魄二字,另一面则是月魂,心下立时便确认无疑,问道:“这玉不知从何得来?”语气已不太客气。

  静王不明白他何以态度忽变,说道:“是一个朋友送的,可是有什么不妥?”

  洛凭渊冷声道:“是明月楼的白若菡罢,宋谦之的传家之宝,她用一颗夜明珠交换来的,转手就送了给你。皇兄,我真小看你了,谁都以为你心灰意冷,安安静静缩在府中隐居,想不到,暗地里还和洛城的花魁有这等交情。旁人作诗填词花银子都见不到一面的白姑娘,却送了定情信物给你随身戴着,真是好风流啊!”

  洛湮华听他语气不善,不免蹙眉。这五弟平时淡定有礼,唯独对着自己时时炸毛,每每气不打一处来,实在累心。他自失了功力后,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虽徐徐调养,体质仍偏于虚寒。白若菡遣人送来暖玉,说贴身佩戴,可护心脉,通气血,于他病情正是相宜。他感于好意,就一直佩戴,确有助益,想不到原来还有如是一番来历。

  “凭渊”,他说道,“我不知你为何不高兴。玉坠确实是白姑娘送的,你是生气我拿了宋家公子的家传之物,还是不满意我没向你提起过认识若菡?”

  宁王被问得发窘,的确,无论是静王所说的哪一条,似乎都不足以构成责问的理由。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悦,但好在心念转得很快,说道:“那日白姑娘唱琅環旧诗,是你指使的吧?我是讨厌你神神秘秘,这般试探算计,将我蒙在鼓里。况且,你何忍利用一个弱女子,令她招惹麻烦上身?”

  静王有些哑然,白若菡与秦霜他们当日擅自行动,主要是为了对付安王和太子,顺带稍上了洛凭渊,但此事却无从解释,唯有认了,反正在这个弟弟眼中已经落了个心机深沉的印象,也不差这一桩。然而他看洛凭渊的神色并非全然恼怒,而是带了几分窘迫,难道是在明月楼中见了白若菡后生了好感?可是宁王也只去了那一次,之后就没再踏足过明月楼,若是有意,未免又太冷淡了。前后想了一会,不得要领,但无论如何,看来还是得把自己与白若菡的关系说得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