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20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如果将这些话全说出来,至少可以滔滔不绝谈一个时辰,然而真正盘踞在他心头的,却是对太子的疑云和安王吐露的隐情,但是这两件事,都是他不会也不能向静王开口询问的。他恍惚了两三天,只确认了一点:即使洛湮华真的不是天宜帝的亲生骨肉,那也只是皇后的过错,他依然是自己的皇兄。

  静王此时并没有如洛凭渊以为的那样在休息,他回到府中,先是听秦霜禀报几日间洛城中各方动态,又问道:“徐将军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

  秦霜回道:“徐定臻六月十五又去了飘香酒楼,还是点了同一个戏子陪酒,对方果然着意探问那道裂谷的情形。从三天前起,不管他走到何处,都有几个人盯梢,是训练有素的熟手。”

  静王道:“让谢枫多加小心,莫要被他们察觉。为了徐将军的安全着想,裂谷的位置目前不妨含糊其辞,等回到边关,自会有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到时可循机顺水推舟,再透露出具体地点。徐将军的才干我是信任的,总之,一定要做得自然,这是苏阁主布局阵法中最要紧的一环。将北辽引入死门中,敌方的死门,就是我军的生门。”

  秦霜说道:“朱晋那边的消息也来了,怀壁庄牵头,几拨人手已经先后出发,按照主上定下的日期,会在裕门关会合。”

  秦肃过来将一张地图铺在案几上,静王用细炭笔在上面勾出一条路线,粮队从京师启程,一路向北,经冀州、津州、登州,行至裕门关之前,道路都还平坦,州府人烟稠密,相对安全:“北辽之所以瞄准这一批粮草辎重,不仅是因为数量庞大,而且还有八十万两兵饷。他们的目的应是尽量毁去粮草,劫走银车,令我方军心浮动,难以为战。”

  秦肃说道:“银车本来二十辆,现在分散了,四百辆,两千两。”意思甚是明白,八十万两的银鞘分装在四百辆粮车中,每辆只装两千两,被夺去的风险就大为减少。

  静王微笑道:“军饷不能便宜了北辽,说不得只好用这笨法子,难为尉迟副统领了。还需安排几辆假银车走在中间做诱饵。”

  秦肃道:“机弩已装设,火浣布套已用上。”

  静王道:“很好,既然准备周全,我就放心多了。”

  品武堂近年来常使用一种雷火弹,以硫磺、硝石制成,不仅伤人,更易引火,辽人曾多次用此物在禹周纵火烧毁粮草。火浣布遇火难燃,琅環运到京师一批,在靖羽卫的协助下将粮袋遮盖严实,便可防备来袭者投掷雷火弹。而新近制出的连珠弩以机簧发射,装在假银车内,正好拿送上门的辽人一试威力。

  他低头在地图上圈出一处地点:“出裕门关六十里,车队需穿过太平峡谷,谷内地势险峻,道路狭窄,军队首尾不能相顾,辽金最有可能选择此处伏击烧掠,先等半数粮车通过,当中间的银车即将出谷时,在谷口拦截,并放火烧粮。他们要带走银车,抄小路绕过边关城池回转北辽,总需动用百十个人。我们便守株待兔,里应外合。阿肃,调度应变都靠你负责,途中一定多加查探,尽量摸清对方的底细。”

  秦肃道:“遵命。”

  秦霜说道:“此次少林派出九人,乃是罗汉堂十八罗汉的半数,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四人,崆峒长老率弟子八人,各门派加起来也有七十余。华山派得知那金拓磐或许会参与,也遣数名弟子前往,只盼能诛杀此獠,为门中上下报仇。施掌门说,既然有主上的承诺,便以大事为重,华山派先赴裕门关,再至洛城指认纪庭辉,到时定会来谢过主上与宁王殿下。”

  “由朱晋和镜明禅师带领,应是无虞。”静王道,“万剑山庄可有参加,你们联络少卿,他如何答复?”

  “慕少卿说他会去,但是不愿一起行动。”秦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他和万剑山庄仍是琅環下属,但只要主上仍在洛城,还为朝廷办事,他就不会奉令,只做自己认为当做之事。”

  静王默然,朝廷疑心琅環,琅環无辜遭遇劫难,蒙冤九载,又何尝不是悲愤含怨?在江南的琅環旧部中,与万剑山庄的少主慕少卿想法相同的不在少数,他是曾经的鸣剑令主慕峰之子,这般态度使得本来就元气受损的鸣剑更难聚拢。

  光看秦霜的表情,就知道慕少卿所说必定不只于此,多半还有些不好听的言语。他静静说道:“能让琅環为之效力的,既非朝廷,也非天子,只有这泱泱禹周,江山百姓。要想事半功倍,便需与朝廷合作。选择偏安江南,与父皇为敌是很简单,然而要洗刷冤屈,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洛城朝堂便是必争之地,岂能退让。”他想了想,又道:“少卿要单独行动,就随他去吧。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一句话,我们要对付的人,就在洛城朝中。”

  秦霜欲缓和气氛,说道:“还有一事,属下方才忘了提起,我等暗查刘可度将钱庄秘账藏到了何处,目前虽尚未查明,但在临清渡口截获了几车银子,应是刘家急急忙忙要转移钱庄财产。账目好藏,轮到大笔银钱时,可就没那么便当了。主上猜有多少,足有九千两黄金,还有五万两白银和一箱珠宝。属下已经着人查问过,也是要送到闵州去的。太子这回可是亏大了。”

  静王不免微笑:“这笔钱倒成了无主之财,如今便是送到太子面前,他也不能认,只能吃个哑巴亏。既是如此,就送回怀壁庄,由甄先生打理吧。”他沉吟着又道:“顺便对甄先生说,此次参与裕门关之行的各家门派,都送些银两过去,少林和龙虎山那边,就捐香火钱,其他门派另找些名目。大家是为了侠义出手,但都得吃饭过日子,总不能连川资路费都自家出,这一趟便算由太子慷慨解囊罢。”

  太子回到东宫,就接到密报,刘家利通钱庄的一批银两被劫了,算下来,损失近二十万两。那刘可度原来还有大笔资财未及转走,档口上慌慌张张地成了江湖道上一只肥羊。

  风度谦和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在书房里摔了一只花瓶,即使将安王叫来骂一顿也于事无补,只阴沉着脸独自在陈设华贵的室内来回踱步。刘家被靖羽卫注意后,对外的生意早已关张清账,准备全部转移到东南,更换字号后再重新开张,自己在里面尚有上百万两银子,刘可度还管着许多明暗生意往来,现下又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他沉沉地想道,确然是侠以武犯禁,从临清渡口劫了银钱,便可乘船直下江南,这些江湖草莽实在可恶,到现在都没弄清是哪一路盗匪下的手,如此干净利索。昆仑府近年在中原逐渐扩张,想进一步收拾江南武林,本来自己还担心任其坐大,将来不好收拾,如今看来,是该先支持他们放手去做。

第二十九章 郁郁佳城

  返回洛城的次日清晨,洛凭渊前去靖羽卫所。

  尉迟炎迎上来,面色不太好看,禀道:“属下收到殿下的命令后,三天来未再对那活口动刑,只是不许他睡觉,每隔一两个时辰盘问一次。他昨夜熬不住招供了,可是就在画押时,一时不察被他夺了笔,用笔管刺喉自尽。”他有些惭愧,“属下办事疏忽,请殿下责罚。”

  宁王微微皱眉,说道:“此人一心求死,并非尉迟副统领之过,这么说,他的口供也是无用了?”

  尉迟炎道:“未曾画押,只怕作不得准。”

  洛凭渊思索一下,问道:“几名刺客身上可有什么标志印记,或是可疑之物?”

  尉迟炎摇头:“属下细查过了,并无刺青腰牌等能辨认身份的物事,但他们牙齿中都藏了同一种毒药,方便失败后自尽。”

  洛凭渊说道:“江湖上有名气的杀手组织皆有自身标志,千叶阁在肩上刺一片枫叶,暗流配有腰牌,这批杀手身上都没有,可见并非受江湖委托而来,他们的来路和目的须得设法查明才是。”

  尉迟炎道:“属下觉得或可从刘可度身上着手。”

  洛凭渊接过他拿来的口供浏览一遍,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东宫两个字。他将供状还给尉迟炎,淡淡道:“自知无幸,胡乱攀咬,拿去烧了罢,免得污了二皇兄的清誉。”又问道:“刘可度何时能押到?”

  尉迟炎道:“至迟一两日,定能抵达洛城。”

  洛凭渊在靖羽卫所待了近两个时辰,将过去几天的事务处理完毕,吩咐四名亲卫自行回静王府,就独自一人缓缓骑马朝城中行去。

  他对方位道路记忆犹新,走了一阵子,就在街边遥遥望见了那家小店的店幌:柴记豆腐脑。

  在从雾岚围场回转的途中,他已经下了决心,回到洛城后马上到这里来。九年前,当他不在场之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不知情。

  宁王在店门前下了马,不好再像上次那样穿堂入室,他还记得柴明说过的规矩,进店后便捡张桌子坐下,要了碗豆腐脑,等店中伙计送上时,才低声说道:“烦请代传,晚辈洛凭渊求见柴前辈。”

  那店伙听了也不答言,朝他略略打量,便转身而去。

  桌上一碗豆腐脑快要吃完时,伙计走回来,对宁王行了一礼:“东家说了,来者是客,请自入不妨。”

  洛凭渊于是在桌上放下五分银子,起身穿过后堂,再次走进寿山明王的居所。

  柴明正在院中古树下打一套掌法,洛凭渊不好打扰,只有站在一旁。武林中人练功时旁观本是忌讳,但既然是柴明让他进来的,也就不用避让。他于武学一道悟性过人,见掌势起合,如连绵海潮,波澜壮阔,不禁看得入神:“好掌法!”

  柴明使毕最后一招,凝目看他神情,淡淡道:“小小年纪,随随便便就说好,你且说来好在何处?”

  “晚辈一时忘形,僭越了。”洛凭渊躬身施礼,“只是见到前辈招数意在掌先,内蕴绵长,平中见奇,归呼一心,方才有感而发。”他是真心觉得好,话语间便流露出敬佩。

  恭维之语于柴明而言便如过眼云烟,但适才掌法乃是他自创,听宁王说得切中要旨,对这少年人不由生出几分喜爱。

  他也不问来意,说道:“能说出这些,你的悟性不错。莫寒山与我同辈论交,你若喜欢这套掌法,老夫今日正好有瑕,便传了于你如何?”

  此乃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若是平时,洛凭渊定然大喜,但此刻他心中还装着更要紧的事,如不弄清,坐立难安。他垂手说道:“前辈相授,是晚辈有幸,但今日前来,实是有事急需解惑,请前辈准许,让我见一见玉帛。”

  柴明怫然不悦:“老夫难得有兴,这千峰竞秀掌岂是你能挑着时辰学的,过了今日,便再也休提。你找玉帛做什么,昔年旧事,往去如烟,若是连这一层都勘不破,你于武学上也就再难精进。”

  洛凭渊但觉眼前之人有种俨然的气势,他习武多年,对精妙武功自是心驰神往。况且即使见了玉帛,真的能得知什么吗?

  他定了定神,再次施礼道:“若不能弄清凤仪变故前后原委,晚辈心中迷惑,寝食难安。倘使心志不明,对错正邪尚且分不清楚,纵然学得多少高深武功,又有何用,只得辜负前辈美意,还望原宥。”

  柴明闻言并不动怒,他看着宁王,脸上首次有了一丝笑意:“说得不错,老夫见你迟迟不来,本已失望,现在看来,你还可以。”

  他背转身,朝后院走去,慢悠悠说道:“习武之人,明喻世事为先,其次才是修习武功,否则,携武为害,助纣为虐,则修为越高,越是祸患。你若是只想着自身私利,无情无义,老夫非但不会传授掌法,说不定还要废了你的功夫。上次是你皇兄在场,老夫看他情面,否则你当这豆腐店是说来就来的吗?”

  洛凭渊跟在他身后,背上不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被领到后院一座厢房,柴明就转身走了。洛凭渊独自坐在幽静的房中,不一会儿一个女子推门而入,身形纤细,正是玉帛。

  她对宁王敛衽为礼,低声道:“见过五殿下。”声音仍然如同上次见面时一般暗哑。

  洛凭渊站起身,再次面对故人,看到那些伤痕,他仍然感到心神震荡。

  “玉帛,不必称我殿下,我们坐下说话。”他说道,“青鸾如今生死不知,九年前从凤仪宫中生还的人,就只剩下你了。你告诉我,皇后娘娘当年出了什么事?”他停顿一下,费了些力气才又说道:“她为什么……会杀了如嫔娘娘。”

  “宁王殿下,”玉帛依然这样说道,“这些年奴婢有时也在想,在这世上,会原原本本说出琅環娘娘当年遭遇的,也只剩下奴婢一个人了。可是即使说出来,又有谁肯听信呢?每个人都往娘娘身上泼污水,她为禹周和皇上做了那么多,落下的只有不白之冤。主上要奴婢好好活着,可是若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纵然活着,也如死了一般。”

  她凝视着洛凭渊的脸:“玉帛还记得殿下当年的样子,才八九岁,娘娘和主上都喜欢您。那天看到殿下和主上一起过来,奴婢真是百感交集,主上该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既然殿下有心来问起,玉帛就说给您听。只是殿下须得答允,无论信与不信,都让奴婢将话说完。”

  洛凭渊心中发紧,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好,你从头讲起,那些入宫的刺客,他们是哪里来的?”

  “奴婢也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但事情最早,还是在之前几天开始的。”玉帛说道,她脸上有种近乎惨淡的安静,“那时候,娘娘收到了萧右使的一封绝密传书,萧右使多年来一直在北辽都城昭临,主持刺探敌情,支持边关守军。娘娘看了这封密信后,脸色大变,她想了好久,传令让洛城一带的琅環下属立即离京,赶赴韶安支援横刀,特别是提防韶安城中混入内奸,对我方不利。”

  洛凭渊点了点头:“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奴婢当时也忍不住问起,后来到了晚间娘娘才说,萧右使在昭临截获了一封密信,竟是宫中妃嫔所写,私通敌国,其中言道,只要北辽肯提供助力,帮助除去障碍,让她所出的皇子继位,不仅愿割让幽云十六州,而且岁岁奉送大笔金银布匹。为了表示诚意,已约定日期在韶安与北辽军队里应外合,遣人打开城门,以韶安为结盟之礼。萧右使知道事关重大,只以飞鸽告知情形,他自己亲自带着证据,要在近日赶回洛城。娘娘说,她万没想到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当务之急是先守住韶安,抓住边关的内奸,等萧右使抵京再行处置那通敌的韩贵妃。”

  洛凭渊尽管早有心里准备,听到最后三字,脸色也禁不住变了:“你说韩贵妃,倘若真是如此,后来怎么会变成是皇后被举发?”

  “因为,琅環中出了叛徒,皇后娘娘处置此事的消息从凤仪宫走漏出去,让韩贵妃得知了。”玉帛的表情仍然很平静,但下唇已经咬得发白,“她明白等萧右使到了洛城,她就再无幸理,最好的办法当然便是反咬一口,将罪名栽到娘娘头上。当年是我们疏忽了,娘娘每日宫内宫外要分神思虑的事情太多,没有察觉身边的人早已不是当初的心思,不再值得信任。奴婢忘不了他们的加害,幽明的魏无泽,还有每天都来侍奉娘娘的如嫔。”

  洛凭渊再也无法忍耐,猛地站起身来:“你有什么凭据,这样诋毁我母妃?”

  他脸色冷厉,声音几乎在颤抖,但玉帛并没有因此动容或害怕,而是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愤怒的宁王:“五殿下,你尽可以不听不信,但奴婢只是将亲身经历照实说出,没有半句虚言。奴婢等的是一个公道,又何必骗你。”说着,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一幕幕。

  “之后几日,娘娘很忙碌,连主上身边的阿肃都派了出去。在取得明证之前只有暗中行事,除了等待萧右使,还要抓到边关的内奸,又需留意韩贵妃的举动。就在刺客入宫的前一天晚上,主上到凤仪宫找娘娘,说魏无泽和他所部的幽明并未奉令去韶安,前去的只有玄霜,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奴婢听到他们商议,当时已经很晚,娘娘让主上不要多想,照常上朝去忙国事,由她来处理。”

  洛凭渊想起了那个晚上,自己还拉着皇兄又缠又磨,非要洛深华答应第二天陪着堆雪人。他缓缓坐下,低声道:“后来呢,刺客入宫后又发生了什么?”

  玉帛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湿意:“娘娘本来传令,让魏无泽天明时进宫相询,可是直到近午时分,仍不见魏贼踪影。幽明那阵子的确有怨怼不平之意,但谁都没有想到,魏无泽会生出异心背叛。洛城中的琅環部下又大都已赶赴边关,一时难以反应。奴婢记得很清楚,娘娘正想遣人让主上下朝后回凤仪宫,就有内侍接二连三来报,陛下遇刺,主上遇袭重伤,五殿下和小公主落水受惊,都已昏迷。变故迭起,全都需要娘娘安置。”

  “奴婢当时随着娘娘去长宁宫,主上受了七八处伤,御医治疗时,寝殿内端出的一盆一盆全是血水,我们守了一夜,主上只醒了一次,撑着对娘娘说,那些刺客不对劲,全都是死士,不像北辽人,更像来自西域。他最后说,提防幽明。娘娘听了,决定立即向陛下禀明韩贵妃通敌行径。然而等我们回到凤仪宫,却发现娘娘书房中,萧右使的传书连同收得好好的琅嬛令都不见了。五殿下,那时你已经被送了回来,但一直在发烧昏睡。”

  洛凭渊听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约略明白了其后发生的事:“皇后怀疑是我母妃所为,所以一怒之下处死了她,可是如此?”

  玉帛慢慢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娘娘命人关上宫门清查,奴婢那时便想起了一件事,说了出来:就在收到萧右使密信的第二天,娘娘午歇之时,我亲眼见到如嫔从娘娘的书房里悄悄出来。她当时解释说,是因为不见了五殿下,怕你跑进书房,才入内寻找。”

  她停顿一下:“娘娘闻言,禀退了旁人,只留下奴婢和若耶,当面质问如嫔。而如嫔,立时便承认了。”

  “她承认了?” 洛凭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嫔说,信和琅嬛令都是她拿的,已经交给需要之人,定会用得淋漓尽致。”玉帛道,“殿下,你可知她当时还说了什么?”说到此处,她脸上掠过一丝近乎战栗的痛恨:“她跪下来道:‘小姐,宗主,娘娘,您灭顶之灾在即,如嫔就此向您辞别,今后就不再服侍了。念在主仆一场,待到您上路那一日,奴婢定会来看望您。’玉帛至今还记得,她脸上那种得意讥讽的神情。”

  洛凭渊听得浑身发冷,儿时与如嫔独处,他不是没听过母妃用轻柔的声音说出幽怨冷诮的话语,与平日里在人前的婉转迎合完全不同。他握住了座椅的扶手:“我不信!皇后死了,对我母妃有什么好处?谁都知道她是跟着皇后进宫的,她也是出身琅環,韩贵妃能许下什么恩惠,让她甘愿做出这般……的事?”对于玉帛口中如嫔的作为,他实在不愿形容,唯有胡乱带过。

  “五殿下,你真的不明白吗?”玉帛说道,“她是为了你啊。你知道她在韩贵妃眼里有多傻么,只要装得关心体贴一些,许诺将来让她坐一宫主位,能亲自抚养你,如嫔就肯出卖一直照顾她的娘娘。韩贵妃说主上将来会用身份压你,只将你当个从人看待,她就真的相信,就这么将所有对她和对你好的人,连同她自己的命都出卖葬送了。娘娘没有杀她,那时娘娘只是让我们离开,要单独与如嫔说几句话。真正动手杀死如嫔的是魏无泽。”

  洛凭渊只觉自己的头嗡嗡作响,玉帛的话就像重锤一下下敲在耳际:

  “是皇后杀了如嫔,我亲眼所见,我根本没看见魏无泽!”他听见自己说道,仿佛大声否认,就可以推翻所听到的全部。回忆一波波涌上,逐渐与玉帛的叙述环环相合,他唯一能找到的断点就是皇后拔剑的那一幕。

  “奴婢的确不在场,不知道五殿下目睹了何种情景,”玉帛看到他的脸色,眼神中多了些不忍,轻声道:“可是娘娘后来对奴婢们说了,是魏无泽杀的,若非有他同来,韩贵妃也进不了宫门紧闭的凤仪宫。娘娘不会对奴婢说谎的,而且,如嫔死了,娘娘就无从说清琅嬛令的去向,还有她的冤屈,得到好处的只有韩贵妃啊。”

  洛凭渊呆呆地坐着,他的确只看到了皇后拔剑。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问道:“那萧夙玉呢,他不是从北辽回到洛城了,为什么没人提到他。”

  玉帛垂下了眼睛,她身上有种哀痛恒逾带来的麻木:“后来娘娘被告发,陛下来了,将一封信劈头摔在娘娘脸上,怒声辱骂她。奴婢永远记得娘娘那时的神情,如果不是惦念着主上,她根本不会再去辩解,可是陛下听不进去。凤仪宫被封了,娘娘水米未进地坐了三天,不言不动。外面看守重重,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萧右使手中的那封信,还有韶安的进展。可是萧右使始终音讯全无,第四天晚上,皇帝派人送来一杯毒酒,一条白绫,还有一柄剑,而后韩贵妃来了,她对娘娘说,萧右使参与谋逆,拒捕行凶,被当场诛杀,韶安因琅環叛乱而失守。又说:‘陛下不想再见到你。江璧瑶,你可知你真正输在哪里,半壁江山半琅環,哪个君王能容忍他人占去半壁江山,你做的越尽心,就越是招忌,所以只要我送给皇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就会对你翻脸无情。我敬你是个人物,特地向陛下求情,给你个痛快,来送上一程,你该感激才是。’”

  “娘娘沉默地听了,只问了一句话,主上怎样了。韩贵妃对她微笑,说道,如果娘娘死了,主上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请娘娘放心,她一定会念在故人之情,好生照料看顾。”

  洛凭渊跌跌撞撞地走出柴明的居所,穿过豆腐店的过堂,短短一下午,就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与意志,才没有夺门逃走,或者对着玉帛大喊大叫。他居然还在询问,然后强迫自己将玉帛的回答听进耳中。心中冰寒的绝望不断扩大,许多细节,除非亲身经历,玉帛是编不出来的。

  此刻,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她临别时的语声:“宁王殿下,主上真的很难,玉帛拼着责怪相告这许多,既为了娘娘的清白,也是为了主上。娘娘养育你十年,只盼你还能记得她和主上待你的好。奴婢每次回首往事,都痛悔不已,如果在看到如嫔偷入书房之时,就仔细盘问禀报,也许一切还可挽回。但望五殿下明辨是非,莫要如奴婢一般,待到时过境迁才终日悔恨。”

  洛凭渊牵着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如烟,融入苍茫的夜空,他的内心似乎也已沉入无边的黑夜,不愿醒来,不愿面对那端严华美的重华宫阙,重重帘幕、深深宫墙如同压在心间,沉重得难以背负,那是如嫔的罪孽,也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命运。她的母妃是个受害者,也更是个加害者。

  许多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飞舞,皇后、如嫔、凤仪宫,那是他的来处,如果说他曾经有过家,只有那里,这些年他在回忆的断壁残垣中守着自己的怨恨,如同一只小鸡守着它最后一片蛋壳,那是他想留住的仅余的一点安慰和自欺。琅環皇后蒙冤,韩贵妃在内笼络了如嫔,在外拉拢了魏无泽,是这样吗?那滴血验亲又是怎么回事,如嫔怎么就做出了这样万劫不复的选择。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眼前不是洛城的街巷,而是昔日的宫室。端静温婉的皇后,笑意柔和的皇兄,穿梭来去的宫女内侍,娇憨活泼的若耶,文静内秀的玉帛,忠心耿耿跟在皇兄身边的关河;还有如嫔那痴傻的偏执,在漫漫时光里酝酿成了一腔怨毒。

  他不辨方向地走了不知多久,终究还是走回了静王府。守门的从人过来牵马行礼,他都没有注意到。

  转过小山,湖中的莲花开得正好,莲荷若有若无的清香从湖畔远远传来,淡雅清新,温柔得近乎痛楚,就如这些日子来,静王给予它的关切。

  澜沧居的点点灯烛隐约就在前方,洛凭渊没有勇气过去,他走到湖边的八角小亭中坐了下来,初到此地时,静王就曾坐在亭中抚琴。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对待他的?

  也曾听闻,静王府早先房屋失修,处处荒凉,皇兄却在破败之上种出了似锦的繁花。

  夜风习习,洛凭渊望着湖中亭亭的莲花,回过神来时,才觉出脸上一片湿意。他把脸埋在掌心里,低声说道:“母妃,你怎么能这样,如今你让我怎么办?”

第三十章 剑魄琴心

  静王在书房中写字,杨越和秦霜一起匆匆进来,两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静王听了,眉间微锁:“凭渊现在还在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