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22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我留神看着就是。”洛凭渊道,他观察过静王这五分菜地,十分有趣,只要时令允许,可说什么都种,几道篱笆上爬满豆蔓和黄瓜秧,这边两畦辣椒,那边三陇青葵,陇上兼种着花生,南瓜秧满地爬,几行茄子中间规规矩矩长着绿油油的青菜,旁边的秧苗他不认识,据说是从西域弄来的,叫做番薯,此外就是棉花和玉米,还有一小块地里绿莹莹的,据说是给马吃的草料,叫做苜蓿,听说种植后可肥地力。

  宁王殿下认为要是连水都浇不好,岂非会被笑话不知疾苦,白在外面许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付这么多种菜,便打起精神,在静王指点下一行行浇来,为了撒得均匀,连内力都用上了。两桶水用完,他就去树下的井里再绞上来两桶。毕竟是夏天,待到全部浇完,额上已沁出薄汗,衣服上也溅了几个泥点,再看静王,方才也浇了半块地,一身青衣却保持得干净整洁,他不免有些郁闷。

  “我做惯了罢了。”静王笑道,“凭渊随我回去吃瓜。”

  “皇兄的前园清雅,后园里的树木睡莲却有些冷清了,好在这块菜地热闹。怎么会想到连棉花都种,”洛凭渊说道,“改日我让人搭起石架,栽上一架紫藤可好?”

  静王默默看他一眼,总觉得此语像是出自杨越,无论种瓜点豆还是培育花木,的确都能颐养心性,只要洛凭渊心情能恢复些就好。他点头道:“喜欢便好,我听说这些年江南那边种植桑麻棉花更多于稻米,只因当地商贾兴隆,种棉纺纱,收益更多于种粮,故此想看看棉花如何种法。”

  洛凭渊听了,总觉得江南少种稻米有些不妥,粮食方是国之根本,他说道:“该是不要紧吧,闻说天下粮仓乃是湖广一带,粮米可供南北。”他想到今日听到的消息,顿时记起自己来找静王的本意:“皇兄可听说了户部上本奏请加赋之事?”

  “我今早看到了朝廷的邸报,”静王道,“要将如今每亩五钱银提高到七钱,这多处来的两钱,便称为韶安税。”

  两人说话间已走回澜沧居。清明抱出一个被井水湃得冰凉的大西瓜,静王笑着说道:“我们自己来,你们几个都下去吃瓜。”

  “谢主上。”清明朝宁王望了一眼,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洛凭渊感到不是错觉,从雾岚回来后,府里的从人们对他的态度好像友善了一些。他把西瓜剖成两半,一边问道:“皇兄,你觉得国库真的入不敷出,到了需要加赋的程度么?”他回到洛城后,无论宫中还是京城内外,所见都是一片繁华景象,重华宫中陈设华贵,用度奢靡,怎么看都不像缺钱。

  “养战不易,这几年边关的军费也确实有所上升,但是从三年来的国库收入和用度看,尚不到需要加赋的程度。”静王道,“赋税是国策,关系百姓生计,民心向背,岂能轻言增加,还迫不及待放在邸报上昭告天下。”他思忖着说道:“每年赋税收入五千万两,韶安军费八百万,不要说库银并未到入不敷出的程度,即使真的亏空,也是因为其他地方调拨不当,并非为了韶安的军费。故此,这只是个加赋的名目而已。凭渊,你如何看?”

  洛凭渊已经将半个瓜放在皇兄面前,自己对着另外半只,那清甜的味道不仅能解暑热,亦可平心火,他说道:“当年我有时到翠屏山下为师门买米买菜。记得一年天灾,那里的农户庄稼歉收,好几家交不起田赋,只好将地卖给富户,有的去当佃户,给别家种地,有的到处去帮工,挣几个钱糊口。他们没了地,再遇到灾祸就只能卖儿卖女了。我只想着,若赋税骤然提上二钱,会有更多人家卖地流离。”

  “黎庶百姓生计多艰,每逢天灾人祸,最先遭难的便是他们。”静王悠悠说道,“赋税一增,禹周不知有多少农户只得卖田卖地。他们能卖给谁呢?除了乡间富户,便是士绅了。依我禹周律法,只要中了秀才,便可免去家中五百亩田地赋税,若然是举人进士,免税的田亩数量更巨,因此无不乐于购地置产,朝廷加赋于他们并无影响。单是江南所见。不少士家大族坐拥良田千倾,不缴半分税银,他们为了并田,平日里本就有许多串通官府巧取豪夺之行,若然多了韶安税,几年间又会有多少田亩落入士族手中?”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冷意:“贸然靠着加赋来增加每年税银,与民争利,当真能充实国库么?以我看来,此乃雪上加霜,饮鸩止渴。背上骂名的,却是在边境征战的韶安军,特别是临翩。”

  上千辆粮车浩荡离京,带走大批粮草银两,户部紧接着就上了本,令人自然而然地把加赋归结为战事的缘故。

  洛凭渊只听得心里一阵发寒:从长远来看,这般加赋,岂非会令天下可收之赋税日渐减少,百姓生计无着,得利的只有士族豪绅?

  他立时说道:“我去对父皇进言,此事须得阻止才行。”

  “可视情况在廷议上提出,”静王道,他面前的西瓜还未动,说话间不知不觉拿起勺子,从正中舀出圆圆的一块,放到洛凭渊那边,“父皇可能不会表示赞同,说不定当廷还会斥你两句,但并不意味着他没听进去。他想收读书人之心,但并不代表能容忍他们在地方上日渐做大,分走朝廷的利益和权威。你表明了立场,朝中的士族或许会忌惮你,但也会有立场相同的臣子因而靠近你。”

  “那皇兄觉得,父皇会因此否决户部的提请么?”洛凭渊看着那块圆形的红色西瓜,自己小时候就喜欢抱着半个西瓜吃个痛快,尤其爱吃正中间这一块。近几日他发觉静王有时会不经意地照顾他,一如当初的习惯,是因为见到自己郁郁不乐吗?

  “没有这么简单。加赋有很多眼前的好处,各层官员也会得到更多火耗和分润,因此朝中会有不少人支持,父皇有可能动心。”静王微微一笑,“但是不要紧,这样的国之大事不会一时半刻就议决,先看看户部如何出牌,再行设法。”

  “就像上次对付盛如弘一样的办法么?”洛凭渊笑道,他的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一些,仿佛静王说会想办法,事情就能解决,语气里便带了几分玩笑。

  “还以为五弟不会问了,”静王不意他转而提起这件事,“其实没想瞒着你,只是当时有一些不便之处。而且,毕竟都是暗中的手段,迫不得已为之,终究不是正路,所以我不想你将太多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他沉静的神情里多了一丝倦意:“当年,母后曾经想改换幽明的职能,不再让他们做暗袭、刺杀之类的事情,因为朗朗乾坤,自有律法,如果习惯了凡事都用暗中手段解决,难免会沉溺其中,本性就偏离了正道,于国于己危害非小。可魏无泽的想法却全然背道而驰,他多年所思所想俱是偏门,怎能受得了一朝改弦易辙。出事后,他曾到长宁宫对我说,他最恨所谓名门正派的道义正统,偏要以那些被人弃之不用的旁门左道取胜。什么正道邪道,赢了便是道理。”

  洛凭渊首次听他说起当年经历,心中震荡,这会不会就是自己见到魏无泽从长宁宫中出来的那一次。他低声问道:“后来呢,皇兄,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静王道,“我只对他说,正因为他这样想,所以必定赢不了,他便长笑而去,说在宫廷朝堂,我已输得万劫不复,等到琅環覆灭,他再来向我这昔日少主问一句,谁赢谁输。后来我才查知,他那时已经投了昆仑府,而且已在秘密地训练死士。我想他所以背叛,一是痛恨母后否定了他的信条,二是为了青鸾。”

  洛凭渊默然,他几乎有些后悔问起此事,他轻声说道:“邪不胜正,千古皆然,错的就是错的,岂会因为一个魏无泽不服而改变。皇兄,我明白你的难处,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不气你隐瞒,如何?”

  “说来听听,什么条件?”静王微微扬眉,洛凭渊如今尽管不再炸毛,但还是不好应付。

  “第一,要是我自己猜到了来问,皇兄要老实承认。”洛凭渊道,“这第二么……”他唇边浮起了笑意,“再下雨时,皇兄弹一曲琴给我听吧。”

  宁王用过晚膳后带着小狐狸回含笑斋去了,洛湮华看着他离开。自从洛凭渊搬进来之后,静王府并没有像担心的那样变得宾客盈门,仍然保持着远离尘嚣的宁静,不过自己的澜沧居却不断被造访,若非洛凭渊每天都要外出办事,自己这边快要没时间听秦霜禀报消息以及与下属会面了。

  顺其自然吧,他静静地想,等到宁王府造好,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这段相聚就像上天的某种补偿与玩笑,无从抗拒,唯有淡然处之。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几步,云王戍边征战,保境安民,天下景仰者众。然而韶安税一出,百姓原本质朴的爱戴或许就会转变为怨言甚至责难,特别是在远离北境的南方,许多民众感受不到战乱之苦,更不愿为此平添重赋。战事如若取胜还好说,一旦落败,云王要承担的罪责和骂名便会滚滚而来。单是现在,征税之议随着邸报传播开去,北境将士的心中便多了重负与压力。而他了解天宜帝最在意的是自身的权威声名,对云王受到的拥戴和麾下的精兵强将未尝没有忌惮,此番能用战事做借口,是有可能动心同意的。

  “好一个韶安税啊。”他淡淡自语。结交士族,陷云王于困境,更要紧的是看似无意间挑动帝心,隐隐将云王放在了对立面。这般一举数得,看来太子身边,还真招揽了几个有能之士。

第三十二章 世事如棋

  此后几天,事情纷至沓来,弄得洛凭渊十分忙碌。

  他的几名亲随平时都住在前园西侧的一个小院里,与莲湖还隔了一道小山,不会涉足后方的澜沧居和含笑斋。于是在这不受监视,起居自由的府邸里,他有时候会将公事搬到静王的书房里,方便商议或解惑。他有时自嘲地想,自己这“监视”还真是淋漓尽致,只是不会对旁人说起罢了。

  豫州那边,被刘可度在生意钱财上欺凌打压过的人家着实不少,找几个人出头控告并不难,于是靖羽卫顺利地进入了查账阶段。赌坊和钱庄的账簿能搜到的都有限,而且大部分纸页干净,墨迹尤新,怎么看都像新做的假账。

  宁王道:“好生对帐,只要看出纰漏矛盾之处,就追查下去,把来龙去脉都摸清楚。”

  洛城这边,刘可度再被审了两次,挨了三十大板后,终于承认自己强抢民女,凌辱虐待致其自尽,又纵仆打死了女孩的兄长。

  期间七八天时间里,安王在府中办了一次小宴,他如今对洛凭渊的喜好已有所了解,这次饮宴不尚奢华,办得有几分雅趣,陪席的都是年龄二十出头又有些才学的年轻俊彦,周瑜阳和钱瞻也来了,洛凭渊还看到了宋太傅之子宋虚怀。

  席间许多产自西域的新鲜瓜果,特别是其中一种蜜瓜口感甘甜,又清香爽脆,众人都是称赞。安王笑道:“这是去西域的商队带回来的,通共得了十篓。送进宫里六篓,余下的就想着招呼诸位尝尝鲜。”

  洛凭渊听到西域二字,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觉从安王处转到太子身上。洛文箫察觉了,微笑道:“听说五弟最近事务繁忙,案子不断,不知进展得可还顺利?如果有为兄能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还好,”洛凭渊报以淡淡一笑,“二皇兄不知是否曾听说豫州刘家一案,先前好不容易抓到两名刺客,结果俱是满口胡言攀咬,再问时都自尽了。故此说来惭愧,却是白忙了一场。”

  太子沉吟道:“刺客既有供述,五弟或能找到线索,加以追查。”

  洛凭渊微微摇头:“这等亡命之徒,自知没有生路,不是妄语就是陷害,说出来都有污二皇兄清听。”他神色淡然,“此案该是差不多了,那刘可度已招供了为恶乡里的行径,刑部也有人来询问,我打算再过几天,就将人犯移送刑部,算是个了结。”

  太子只觉他话中隐有所指,忖道五皇弟上任没多久,就学会打机锋了。

  宁王或许有所怀疑,但话说得明白,不会多做追查,应是不想与自己作对招惹麻烦,顺道卖个若有若无的人情。这便好,庄世经认为如果逼刘可度自尽,反而可能引得对方发狠,将不该说的都供述出来,故此派人在押解途中传去口讯,让他受审熬不过时,只招认强抢民女,其余一概不认,再拿出那颗毒丸做寻死腻活状,使靖羽卫不至过于逼迫,得了能向上交差的口供,便极有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移送到刑部。待到天宜帝对此事不再关注,以太子在刑部的势力,想保他一命就容易了。

  而今事情便如预期般进展,洛文箫多少放下心来。他自然不能表现出什么,只是随意笑道:“也好,靖羽卫事务繁多,既已查明,当是不必拖下去。”

  安王插口道:“最近确是多事之秋,我听闻就在咱们去往雾岚围场的几日间,京中出现了一个飞贼,专门到大户人家偷盗贵重财物,朝中已经有好几户着了道,五弟可知此事?”

  “确有其事,”洛凭渊道,“行窃之人似乎轻功甚是高明,京兆尹缉拿不易,最近已经找到靖羽卫求助。但飞贼出现毫无征兆,又来去无痕,所取宝物也不见外流,一时还真不容易寻到端倪。”

  洛君平道:“前日我见到端皇叔,他府中珍藏多年的一顶八宝紫金冠也被偷走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直说定要拿住贼人问罪,将宝物找回来。”

  端王爷开朗善谈,人缘很好,洛凭渊好几次见过他与静王说话,点头道:“那紫金冠是端皇叔心爱之物,我尽量着人协助查找,设法将它取回。”

  宴后安王招呼众人打双陆,洛凭渊还是从林辰那里学的,技巧只能用平平来形容,然而几把下来,却手气极佳,连赢了三回。他觉得应酬到了这会儿,应能让太子暂时放松戒备,便起身告辞。

  安王笑道:“且慢,今日这双陆是有彩头的,五皇弟方才拔了头筹,便应该是你的。”

  他将宁王送到外面,使人牵来一匹高头骏马,毛色如墨,四蹄雪白,是一匹正宗的乌云踏雪,神骏非凡。

  “这匹马也是从西域刚带回来的,乃是大宛良驹,别看它身高腿长,今年才三岁。”洛君平笑道,“虽比不了传言中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是千中选一,日行个六七百里不成问题。我想五弟得了一柄纯鈞宝剑,再来最需要的就是一匹好马了。”他自觉摸准了洛凭渊的脾性,不好女色,对宝剑名马却应是抗拒不了的。

  洛凭渊心中皱了皱眉,婉言道:“不过一场双陆,如何当的这般厚赠,好马难得,三皇兄还是留着自己骑。”用膝盖想也知道双陆只是个由头,安王应是特意示好。

  “我自有坐骑,”安王道,“不过一匹马罢了,只当是补贺你初掌靖羽卫,五弟若是推却,便是看不起我这兄长了。”

  洛凭渊听他如此说法,再要拒绝,不免会弄得不欢而散,说道:“那就谢过三皇兄的美意,我记下了,定不会辜负了这匹良驹。”他心里想,改日还一份礼给安王便是。

  韶安税果然引得朝野纷纷扬扬,几日来紫宸殿上争论得如火如荼。加赋事关国本,禹周自立朝以来一直对此十分谨慎,上次加赋还是在天宜五年。

  户部侍郎闵谙文具本,列举了历年来北境军费开支,加上九边驻军的军饷粮秣,数目庞大而繁杂,历数加赋之必要,朝中赞同复议之声不绝于耳。持重反对的臣子也有一些,比如工部给事中钟霖,翰林院长使顾宏声,认为户部如今既然未到筹措不出韶安粮饷的地步,便不应轻言此事,需体察民情,从长计议。双方各有一篇道理。

  辅政薛松年这次也不再沉默,表态支持加赋。

  洛文箫为了促成韶安税,事先做了不少布置,定要将提议落实。他见朝中情势已逐渐倾向于自己一方,便想趁热打铁。不料,钟霖一个小小的六品给事中,战斗力却颇为强大,联合几名言官,对户部提出的各项用度逐一驳斥,要求拿出更周全站得住脚的依据,乃是一招拖字诀。

  天宜帝有些心动,他自是希望所收的赋税越多越好,然而纵然是为了战事,决定与责任也是他这个为帝者来承担,不说其他,史官立时便会记上一笔:天宜二十一年,边境战事未平,帝颁旨增收韶安税。此非禹周之先,然取赋于民,民未尝无怨。

  洛凭渊与静王商议后,也做了一些准备,在廷上奏道:“父皇,天宜五年之时,各地粮价约为每石一两二钱,今年洛城粮价每石一两二钱七分,可见除了三年前大旱时涨至二两五钱,十五年来粮价并无明显上升,此乃父皇施政英明。然而收成好时,一亩良田所得不过数石,于贫苦农户而言,每亩田增收二钱银赋税实是负担甚重。”他讲述了自己在翠屏山下的见闻,说道:“我朝税赋过五千万两,儿臣想着,若在他处缩减一二,便不至为了八百万两银的北境战事,增开新税,天下百姓定会铭感父皇圣德。”

  这番话出自内心,因此十分诚挚。他跟着又道:“世家大族有功名在身,尽可广纳良田,无需缴税,如薛辅政、闵侍郎所言,驱除外虏关乎禹周安定,天下之事当天下人担之,百姓是国之子民,理应有所承担,那么,何以这新税全都落到贫苦百姓头上,士族家业丰厚,却反而无需担当呢?儿臣愚钝,于此实为不解。”

  他话语间并不引经据典,但说中关键,一众饱读诗书的文臣竟一时不好招架。

  闵谙文家中乃是江南大族,富甲一方,良田无数,闻言涨红了脸道:“宁王殿下所言差矣,求学进举需十年寒窗苦读,不知耗费家中几许粮米银钱,方能供出一人学有所成,入朝效力。是故根据我朝律法,考取功名者减免家中田赋,乃是有理有据,并非空穴来风。”

  洛凭渊淡淡道:“倘若外虏入侵,烧杀抢掠时可会单单放过了读书人家?”

  天宜帝心道,如此说下去,这加赋眼见得便要加到满朝臣子身上,出言说道:“皇儿无需再多言,你知晓民间疾苦甚是难得,但亦需学会顾全大局才是。”

  第二日下午,宁王单独入宫求见天宜帝,豫州刘氏一案交到他手中一月有余,初步有了结果,故而来向天宜帝面禀。

  皇帝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吴庸引着宁王进来行礼。洛凭渊看到书案上一堆堆奏折如同小山一般,不由说道:“国事繁冗,父皇这般操劳,还望保重身体,方是天下百姓之福。”

  天宜帝的政务正处理到一半,也想休息片刻,他信手一指成摞的奏折:“皇儿可知,其中半数说的都是韶安税,你昨日在朝中所言,却是有些莽撞了。须知考取功名,即免去家中田赋,原是历朝历代传下的规矩,鼓励天下士子勤奋向学,通圣哲之理,晓治国安邦之道,方成社稷良材。”

  “谢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洛凭渊道,“儿臣确实见识浅薄,几日廷议听下来,思及韶安税,总觉得有一事想不清楚,如同骨鲠在喉,才会在朝中贸然出言,望父皇容禀。”

  他已思索了几天,这时便将自己与静王对并田的忧虑一一说了出来,末了道:“儿臣只是担忧,如若增收韶安税,过得几年,会不会有大量田亩为士族所有,他们又不必纳赋,天下可收赋税之田岂非日渐减少,还会有更多百姓贫困流离。”

  “不必再多说。”天宜帝的目光转为深沉,此语正触动了他近来的心病,连豫州刘家这样的普通豪绅都能成为地方一霸,那么在远离洛城的各地州府,家族中有功名在身的士族势力又会膨胀到何种地步?如果任其发展壮大,地方官府百姓还会把朝廷的威严当回事吗?

  洛凭渊入朝才不到两个月就能想得这般透彻,不由得他不感到惊讶。他当年对洛凭渊并不怎么关注,年龄小,出身又低,记忆里是个活泼漂亮的孩子,但此外也就没什么感觉了。然而连日以来,艺成回京的五皇子的确展示出不凡的能力与见识,多次令他意外。皇帝觉得最为难得的,是在寒山派生活多年后,洛凭渊身上有种璞玉般的资质,没有沾染朝廷官场上见风使舵的习气,言行处事都出自真心。

  他对五皇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凭渊,你到靖羽卫后做事还稳妥,朕看得出你想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才干是有的,缺的只是历练。赋税于朝野牵涉甚广,日后有机会朕派你到户部办几件差事,你慢慢自会了解。”

  洛凭渊连忙谢恩,天宜帝挥了挥手道:“你不是要说刘家为恶一案,查访到了什么?”

  宁王呈上准备好的文书,又简要的叙述解释。

  天宜帝约略翻阅,刘可度已供认的人命便有两条,但他所关心的乃是此人能够成为州府一霸,连靖羽卫都敢下手,背后究竟有何倚仗:“这么说,你当日设伏捉到的刺客并未供认出主使?”

  洛凭渊道:“儿臣归来时,两名刺客都已自尽,求死之心甚是坚决,儿臣觉得像是受过训练的死士,他们自尽前都说些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后来儿臣用了些江湖法子审问那刘可度,他连逼死人命这等大罪都招认了,但像是对行刺之事茫然不知。儿臣以为,他纵然能在豫州无法无天,但不似有能力调动死士在洛城动手行刺,布置袭击靖羽卫的应是另有其人。”

  天宜帝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刺客胡言乱语,都说了些什么?”

  洛凭渊迟疑了一下才道:“儿臣不敢隐瞒,只知一名刺客曾大叫,他们乃是奉当今正朔之命行事,不是什么逆贼。”

  “也罢,能查到这许多也是不易。”天宜帝知道他没有凭据不好多言,也不再追问,“我看你提到,想把刘家霸占他人的财物还给苦主?”

  “父皇明鉴,”洛凭渊躬身答道,“儿臣派人清查了刘可度的生意账目,确有强霸他人家财的恶行,此外还做了不少假账,他名下赌坊亦是时有巨额银两进出,十分蹊跷,应是来路不正。故儿臣想交由刑部去抄了刘家,除了部分归还原主,其余的便没入国库。不知父皇觉得可好?”

  “来路不正,”天宜帝的眼中多了深思的阴云,听到最后却又露出一丝笑意:“可以,也不必让刑部出面,就由靖羽卫去办理。既然已经在豫州查了不少日子,就好好收尾,你自管去办,国库还不指着这点抄没来的银子。”

  静王近日也上过两次朝,他并不说话,只安静听着臣子们关于韶安税的争论。

  洛凭渊回府后,讲述了面见天宜帝的经过,静王道:“既然该说的话都说了,父皇不愿你再为加赋之事进言,说明已经听进去了。一国的赋税的确牵涉甚广,他想必还要权衡。”

  洛凭渊见皇兄也这么说,只得暂时作罢,又道:“父皇让靖羽卫去负责抄没刘家,我总觉得话里有话。”

  洛湮华一笑道:“父皇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由靖羽卫经手办理,是默许你从中得些好处,可说是他对你的信任和奖赏。”

  宁王不禁哑然:“虽然不知刘可度现下有多少家产,但是我又不缺钱,哪里有父皇这么赏赐的。”天宜帝赐给他的金银不少,还有内务府定时送给皇子的银钱份例。掌管靖羽卫后,登门送礼送节敬的也纷至沓来,静王都让杨越和府中的账房为他清点记账。洛凭渊平日都懒得去看,只是在需要用钱或打赏下属时找账房要银子。

  “宁王殿下的银两用作人情往来,节庆随喜,那是妥妥地够了。”洛湮华道,“但你要在靖羽卫中立规矩,除了有过必罚,还需有功必赏,赏格也需有个章程。这些银子由你拿出来有些不便,既然父皇有这个意思,不妨从抄家所得中分出一部分,用于充实靖羽卫所需。”

  他略略思索,又道:“此事虽然不大,但你还是最好亲自去一趟豫州,将事情了结得干净漂亮些,至要紧是让当地受过害的百姓感念君恩,于靖羽卫的声名也有好处。”

  洛凭渊心下犹豫,去一趟豫州倒是不难,但来去行程总得用去十天半月,他不知为何有些不放心:“阿肃不在,我又离开,皇兄在府里会不会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静王失笑道,“杨越、小霜,这满府的从人,你当他们是纸糊的,泥捏的?若是被他们听到了,定会找你算账,而且府里还有暗卫。”

  说着,他朝窗外招了招手:“小绫,进来见过宁王殿下。”

  外面树影微摇,一道身影飘然而下,飞絮般落入房中,洛凭渊略感惊异,他进来已有一会儿,却没发觉附近藏得有人。此时眼前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白净秀气,双目灵动,进入书房后也不说话,只是向他行了一礼。

  秦肃当年初到皇兄身边时,似乎也是差不多年龄,这算是接班人吗?他说道:“不必多礼,以他的年龄,这份轻功却是难得。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