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2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厘不差地捏住了托盘上即将倾倒摔出去的杯子,动作似乎并不快,却连一滴药也没有溅出。跟着有人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一股既稳定又平和的力道传来,立时托着他站稳了身体。

  能将一场意外之灾化解得如此轻描淡写的,重华宫中只有一个人。吴庸定下神,赶忙对身后之人拱了拱手:“多谢李统领相救,怎么会有暇来了此处?”

  “后宫出事,我将陛下常去的地方巡视一遍,恰好路过。”李平澜脸上仍是一贯地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一天之内,前殿后宫都有人跌倒。”

  正说话间,两名工匠抬了块沉重的金砖朝这边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内侍,见地毯凹陷,一只托盘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都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不该一时疏忽走开,求吴总管饶命。”

  吴庸眼中掠过深思的阴霾,李平澜将盛药的玉杯递回给他:“吴总管可是正有急事待办?”

  “李统领这个人情,咱家记下了。”吴庸接过来,不理会那两个内侍,回身朝西暖阁走去。李平澜没再说话,陪着他走到门前,看着他迈过门槛,随即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驷马的御用宫车又驶出宫城,朝西北方向行去。

  洛湮华靠坐在车厢中,解药已经服下,但经历过两次的那种毒发的难受仍然渐渐攫住了他的身体与神志。过了今晚,韩贵妃和太子暂时应不会再盯准了月中十五出手,否则会引起天宜帝的疑心。而此番入宫尽管凶险不少,仍该算是很幸运了吧。

  关绫和清明一直等在车里,两人见到他平安出来,都明显放心了些,但仍然绷得很紧。

  静王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糟,清明两次过来,想扶着他躺下,宽敞的后厢确实可供躺卧休息,但他觉得还是应当尽力坐着,而不是像个起不了身的病人一样被拖回府里,让下属们担忧惶急。秦霜和杨越都很有才干,然而自己一倒,他们心里总会有些发慌,关绫也才十六岁,今晚不知能不能顺利应付过去。

  人在生病时总会变得脆弱,觉得什么也做不到,无力御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这每月一次的发作,偏偏都在旁人的算计之内,即使已策划了应对,今夜自己也注定是个拖累了。

  他闭上眼睛,不知因为毒性还是疲惫,思绪无法集中在眼前,反而飘得有些远,秦肃随着粮队在八百里外的路途中,洛凭渊在三百多里外的豫州,他们此刻都在做什么?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不是今天抱过的月月,而是小小的洛凭渊,笑的时候眼睛不会弯成月牙儿,依旧睁得圆圆的,像是在问:“皇兄为什么总没空陪我玩?”母后很忙,如嫔要在一旁陪同,自己则不是读书就是练武,天宜帝更是很少关注侍女所生的皇五子。四五岁的小娃娃在凤仪宫里团团转,不知道该去拉谁的衣角,令人见到了,忍不住想过去抱抱他,现在可已经是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了。此刻,凭渊在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十九岁的宁王刚刚穿过洛城的西华门,正放松马缰,缓缓走在城中熟悉的街道上。他今晨带了一干属下自豫州出发回洛城,原本预定走三到四天,但他的坐骑是安王不久前刚送的乌云踏雪,出得城来,见了平直的官道就开始撒欢,不住想要放蹄疾奔,别人的马跟不上,弄得宁王总得停下来等他们赶上。

  洛凭渊一时兴起,便想试试这匹名马的脚程,反正路上无事,于是对下属笑道:“你们该怎么走还怎么走,我先行一步回洛城了。”

  众人见稳重的宁王难得露出少年心性,都不来阻拦,眼看着他一提马缰,坐下骏马长嘶一声,一人一马转眼跑的不见踪影。

  乌云踏雪大约是很久没有得到机会尽情奔驰了,越跑越快,当真是四蹄生风,一骑绝尘,越过路上行人无数。纵有旁人想别苗头,却哪里追得上。洛凭渊有几次怕它累了,想放缓速度,它只是不肯,连连驰骋向前,只除了途中打了一次尖,傍晚时分竟已一路奔到洛城,堪堪在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冲了进去,才像是终于觉得跑得过瘾了,开始慢悠悠地在城中溜达。

  洛凭渊心道,安王所说的日行六七百里确然不是虚言,心中爱惜,拍了拍它汗湿的鬃毛,笑道:“这回可跑累了吧,我先带你去喝水吃些草料,再慢慢回去不迟。”

  西华门距离静王府尚有一段距离,他还是担心马儿渴坏了,找了家看上去整洁的酒楼,让小二将乌云踏雪牵去照料,自己准备随意吃些东西。

  刚上了二楼,迎面撞见沈翎和两名靖羽骑卫坐定在一张桌旁,看起来也是刚到。几人见了宁王都是惊喜,连忙过来见礼,拉他坐在上座。

  沈翎笑道:“可把殿下盼回来了,这些日子事多,没有您在,我等总是少了主心骨。不是昨日传书说还要过两天到么,殿下难道是插翅飞回来的?”

  洛凭渊正色道:“沈副统领说得相去不远,我虽然不会飞,但是将马扛在肩上,一路使出轻功,也就奔回来了。”

  几人都是大笑,平日里与宁王私下接触少,没想到他也会说笑话。

  酒菜送上,洛凭渊就问起近日来洛城内的大小事务。

  靖羽卫所自昨日接到尉迟炎传来的捷报,众人都十分欣喜,一多半功劳是江湖侠士的,但既然是宁王殿下找来的朋友,自然与有荣焉。靖羽卫连年遇到品武堂与金铁司的进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人人憋了一腔闷气,如今用在坐骑卫之一邵必图的话来说,出门不看天也扬头,特别是遇见御林卫的时候。

  洛凭渊想着,回府前能多了解情况也好,免得见了静王,事事还要听他讲述,那便只有点头的份。

  一餐酒饭吃到很晚才散,洛凭渊走到外面,重新上马,朝静王府行去。乌云踏雪跑了一天,又刚刚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走得很慢,洛凭渊也不催促,在晚夏的夜风里徐徐而行。今晚,他感到沈翎与靖羽卫下属们对自己的恭敬中多了尊重信赖,差别很细微,但仍能从众人的神态举止中约略察觉。靖羽卫最初就是为了对付辽金武人而创,尽管又加上了很多其他职责,但以武力正面击溃品武堂,才是上至天子,下至卫所军士最看重的战绩。可在此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个人,是静王才对。很晚了,待到回府时不知皇兄是否已经睡下。

  夜阑人静,时节已过了立秋,静王府中连最忙碌的澜沧居也静了下来,四下里但闻虫鸣,一轮满月挂在天穹,时不时被云彩遮没,过一会儿又破云而出。

  几十条蛰伏的人影在明暗不定的夜色里现身,按预定方位从四面靠近府邸外墙,甩出挠钩,动作矫捷地攀援而上,从山坡和湖边的林木间悄无声息地朝着宅院掩过去。

  园中依然不闻人声,四下里是深沉的黑暗,除了月光时而穿过云缝,透过树木草丛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就只有澜沧居的主宅里还透出一点如豆的油灯光晕。

  黑暗中突然传出嗖嗖声响,不知是哪条人影起落间触动了机关,树丛后,接连数轮飞箭自不同方位角度迅疾射出,随即便是箭矢入肉声和中箭者的闷哼。几个人倒了下去,余者仍头也不回地继续潜行,跟着有人撞进了从树上当头罩下的大网,上面遍布锋刃倒钩,从后园摸进来的人则踩到了底部装满尖刺的陷阱。

  为首的夜行人站在墙头,听着里面机关发动的破风声和沉闷的中伏呼痛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呼哨,等候在围墙后的第二拨刺客或攀或越,转眼间再次没入了静王府偌大的园林,小心地避开方才发出惨叫的地点,快速接近澜沧居。

  他们在主院之外又触动了机关,这次是四面八方飞蝗般的暗器,和不知用什么机括从院内投掷出来的重石。倒下几具尸体后,余下的七八名刺客终于靠近了院墙,有一个直接去推院门,发现竟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他谨慎地缩身回守,手中长刀护住胸腹要害。谁知蓦然间后心一凉,一柄短刃不知从何处飞来,透体而入,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倒了下去。几道人影已从屋脊和院墙后现身,与仍在进攻的刺客交上了手。

  刺客的首领仍然站在墙头远远观望着这一幕,目光森寒,从派出的几个暗桩没能回来,他就明白静王府很扎手,但仍然没料到扎手到这种程度。他的第一拨手下填了园中的机关,第二拨好容易攻到主院墙外,又已折损了半数,剩余的看来不是府中暗卫的对手,打到现在,连主宅的院落都还没进去,谁知道里面还预备着多少机关暗器。

  但他这一方也有优势,就是人多。他连续吹出了两声呼哨的短音,第三拨十八人越墙而入。这些经过精挑细选和严格训练的死士未得命令不会退却,而他自己连同四名武功最强的下属,则作为第四拨紧跟着也越了进去。

  与静王府的暗卫相比,死士在临敌时明显缺少必要的应变配合,以及那种出自本能的判断力,或许是严酷的训练令他们失却了情感,遇到复杂的情形时能发挥的作用就有限。所幸毕竟人数大为占优,几番缠斗,先后便有数名死士抢进院内,直奔洛湮华居住的屋宇。然而不出意料,房中很快传出声声惨呼和隐约的机括发动之声,显然同样有埋伏。

  刺客首领入园后仍未参战,此时便有些焦躁,他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却还没探明这静王府的虚实,这样下去很可能落得个损失惨重,无功而返。

  他思虑着要不要将身边最得力的四名属下也派上去扭转战局,正想朝身后打一个进攻的手势,动作却突然停顿。夜风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他鼻端隐约闻到一缕药气,不是来自澜沧居的方位,而是从西边一处院落。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自己竟然疏忽了,静王很可能并不在他们全力攻击的澜沧居内,而是藏在别处。他朝身后一挥手,四个下属立即朝那处院落扑过去。

  洛凭渊回府的时候,见府门紧闭,敲了一阵也无人应门,自他住进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宁王皱了皱眉,他能听到远方传来隐约的响动,像是兵刃相交与打斗的声音,但其间并没有夹杂一般交手时常有的呼喝与叱骂。

  他直觉地不对劲,里面难道发生了意外?他将乌云踏雪拴在府门前一棵树下,按了按腰间纯鈞的剑柄,直接越过外墙,施展轻功朝宅院方向奔去。

  此时月上中天,过了小山,他清楚地看到十数条黑衣人影正朝澜沧居扑击,月下闪过雪亮的刀光。

  宁王已经顾不上平日常走的青石小径,足尖直接点上小湖中的莲叶,微一借力,提气接连纵越,径自越过湖水和成片的牡丹花丛,朝熟悉的主宅飞掠而去。

  沿路树丛与灌木中倒了数具尸体,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闻到风中传来药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一眼望去,五六条人影正在澜沧居院前与众多黑衣人交战,宁王一眼就看到,为首的正是杨越。他手持长剑砍杀劈刺,全不似平日里前后操持的杨总管。

  洛凭渊厉声叱道:“哪里来的贼人胆敢擅闯王府!”腰间的纯鈞已呛啷出鞘,想到这么多刺客在自己离府之时,肆无忌惮地杀进府里,竟然到了静王居所之外,他就怒从心起,一剑将一名迎面过来拦截的黑衣人当胸捅了个对穿。

  “宁王殿下,”杨越吃了一惊,脸上却现出喜色,叫道:“贼人来暗袭,您回来得正好!”众多黑衣刺客听到宁王名号,都是一滞,但既未收到撤退的讯号,仍是加紧攻击,当即便有几人朝洛凭渊攻来。

  宁王也不打话,手中招式凌厉无匹,剑光到处如水银泻地,纯钧宝剑锋芒所至,对方兵刃尽皆摧枯拉朽。他见己方人数少,出手时毫不容情,顷刻间连杀数人。

  两名黑衣人同时从左右向他进袭,招式配合十分纯熟,洛凭渊手中剑芒闪动,二人兵刃尽折,他顿也不顿地直取一人咽喉,血光飞溅中长剑圈转,削去另一人半条手臂。

  杨越身边压力骤减,剑势大长,刺中一名对手咽喉,叫道:“五殿下别管这边,快去含笑斋!”语气极是焦灼,原本围攻澜沧居的死士在连连的呼哨指挥下已经分出部分到了那边。

  洛凭渊转头看去,西侧自己的居所果然有十数条人影闪动。含笑斋屋脊上站了一个少年,双手指缝间各挟三柄短匕,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微光,在与两名黑衣人交战,正是关绫。

  他心下立时明白,杨越这边看来是被缠住了,分不出人手去救援。他随即越上院墙,赶向含笑斋,心里一阵阵紧缩,皇兄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第四十章 洛氏血脉

  静王靠坐在床边,这是含笑斋中洛凭渊的床榻。能坐起身而不是躺着,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他不愿避到地窖中,如果今夜有个万一,敌人必然满府地搜寻自己,那些不谙武功而躲起来的从人们会被殃及。况且,有些事靠躲是没用的,不如奋力一战。

  他听见有人杀到了外间,该是正在与秦霜交手。太子派来的人并不蠢,已经将攻击重点从澜沧居转移到了含笑斋。此刻还是前半夜,碧海澄心的毒性远未过去,他只觉得体内翻绞,胸口窒闷,就像内腑快被抽空了,又被某种冰冷的东西占满。他竭力想保持神智清醒,但眼前仍然不受控制地阵阵发黑。

  人在虚弱中,连意志都会变得脆弱,每到这种时刻,他就会怀疑担忧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特别是今晚,属下们都在苦战,敌人冲着自己而来,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身体里的痛楚一波接一波,仿佛永远不会退去、不会好转,耗去了所有的精力。他右手一直握着一只银筒,但不知道如果敌人到了近前,自己还有没有力量使用它。

  含笑斋眼下有关绫和秦霜,以及另外几名暗卫在防守,洛凭渊赶到时,他们每个人的对手都不止一人,其中颇有几名强手,一时拾夺不下。

  洛凭渊明白皇兄必然在里间,出剑丝毫不留余地,连杀了几人,有他加入,战局立时倾斜。他见武功最强的秦霜已经缓过手支援同伴,又挂念静王,正想抽身进房,一道黑衣人影倏而自暗处蹿出,迅疾无伦地掠入了内室。

  刺客首领蓄势已久,一直在观察情势,今次行动事先经过精心谋划,太子许以重酬,他本来的计划是躲在暗处,寻隙偷袭,待己方占到上风后再入内向静王动手。但万没料到宁王会在这个关头突然归来,看着几名死士转眼间尸横就地,他暗中咬牙,想不到,手持纯鈞宝剑的五皇子如此锐不可当,自己稍一犹豫间已处于劣势,只怕再不亲自出手便连偷袭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竟被他就此闯了进去。室内一片静寂,刺客首领于黑暗中辨清了床榻所在,当即运力一刀劈下。

  电光石火间,黑暗的内室中只听到“蓬”的一声轻响,一丛银光自榻上的洛湮华手中射出,数十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尽数没入刺客胸腹之间,他手中的刀势已到了静王面前,却凝固在那里,再也无力推进半分。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甚至也来不及恐惧,后心倏然又是一凉,他低下头,只见到自己胸前透出了一截寒光胜水的剑锋。

  洛湮华觉得头脑一阵阵昏眩,他垂下手,再没有丝毫力气,手中的针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耳边仿佛传来一个清朗而焦灼的声音:“皇兄,你有没有事?”

  在整个人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次该是幻觉了,凭渊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恰恰出现在含笑斋。好在无论是否幻觉,他听到的声音里都没有中针的痛楚,自己人事先都已知晓,不能随意进入内室,因为彼岸针便如其名,一旦发射,威力并不下于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钉,会将中者送到黄泉彼岸。他不敢想象如果误伤到洛凭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秦霜劈倒一名敌人,便冲进了内室,他只听到宁王的声音,却没有静王的应答,吓得一身都是冷汗,进去也来不及点灯,立刻从怀里摸出火摺子。

  待看到自家宗主面色惨白地躺在宁王怀里人事不省,更是魂飞魄散,扑上前去先试探鼻息,又要检视有没有受伤。

  “皇兄身上应该没有外伤,”洛凭渊皱眉道,那刺客没能劈下去,他适才察看静王状况时也比秦霜好不了多少,不过进来得早,多少镇定几分,他已经见过静王发病的情况,低声问道:“皇兄这两日可是病了?”

  秦霜见洛湮华身上并无血迹,脉息也不似受了内伤,才略略定下神来:“主上是病得厉害,过了今夜应会好些。”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发现能辨认出这张脸:“此人叫戴士桀,他有个兄长名叫戴士发,专为东宫办见不得人的勾当,想不到今晚连他也来了。”

  洛凭渊闻言,已明就里,说道:“外面还有些没收拾完的,你自去应敌,这里有我守着。”纵然他有许多疑窦,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首恶已死,但府内战局未平,秦霜便转身出去。宁王方才除去了好几名刺客,府中暗卫已占到上风。

  洛凭渊听着外面的杀声,心中除了焦虑,还隐隐有几分恍惚的恐惧,走的时候好好的,如果今夜没能回来,如果方才赶进来的不是自己或秦霜,而是另一名刺客,会发生什么,他还见得到皇兄么?

  好一会儿他只觉得心慌,静王的身体发凉,呼吸也像在雾岚山那晚一样轻得若断若续,究竟是患了什么病?

  洛凭渊忍不住轻轻摇了他两下:“皇兄,你醒醒,好不好?”然而洛湮华没有声息,只是眉间不易觉察地蹙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正在昏迷中忍受煎熬。

  洛凭渊不敢再动他,只能静静地坐着,地上是一具正在冷却的尸身,面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平日里看起来温文谦和的太子,暗地下手时竟如此狠辣,亦或这才是真实的面目。

  兵刃碰撞之声逐渐平息时,他感到静王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睫微微翕动,像是极力挣扎着想醒过来,他低下头安慰道:“皇兄,是我,已经没事了。”

  从第一批刺客入府开始到全部结束,大约用了将近一个时辰,首领一死,场面无人指挥,很快就被击溃,留下了几十具尸首,其余的带伤逃走,府中的暗卫也有两人战死。

  小侍从们和不谙武功的从人都被事先安置藏在地窖里,这时赶忙出来服侍收拾。五皇子既已回来,就成了主心骨,众人的神情都还镇定,有条不紊地善后。

  洛凭渊没让人将静王移回澜沧居,只吩咐白露和谷雨睡在外间待命,其他人不必守着。

  待忙乱终于过去,他坐在床榻边出神,此处不是雾岚围场的营帐,而是静王的府邸,然而他仍然同样束手无策,只能在旁边陪着。如果与上次情形相似,再过一两个时辰,该是会缓和下来吧,但洛湮华看上去很难受,像是在挂心着什么事,醒不过来,又不能彻底陷入昏睡,身上的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单是擦拭额间,一条绢帕就已沁得半湿。

  洛凭渊心里一阵抽紧,谷雨说发病时已经服过药,此刻唯有等待。他倒了杯温水想让皇兄喝几口,然而在意识迷离间病人连水也不肯喝,明明还是夏天,却像是冷得在发抖,唇色全是灰白。

  洛凭渊考虑了一下,起身将内室的门关上,又坐回原位,伸手握住了他的腕脉,开始试着输入真气。他只有这个办法了,上次驱除湿寒时效果还可以,但愿现在也能奏效。

  洛湮华在透支的虚脱中感到了体内有真气流动,温暖的内息缓缓地运行周天,他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曾经他也可以引导真气疗伤,能够运用内力迎敌,使用轻功来去自如。可是如今他已经武功尽失了,最后一次运用自己的内力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颤抖了一下,神智蓦然清醒过来。

  “皇兄,你醒了?”洛凭渊见他张开眼睛,不由惊喜:“先不要动,你的气息太乱,我帮你梳理一下。”

  静王看到了本不应在此的皇弟,年轻的脸近在咫尺,他有些迷惑,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本以为至少还要过五六日才能见到的洛凭渊,想不到提前回来了,什么都被撞见了。

  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幕,他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忍着毒性带来的不适,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洛凭渊的心神却安定下来,真气运转了一个周天之后,看到静王的眉间舒展了一些,但手掌还是发冷。他略一思索,便掀开被子一角,距离心脏最远之处便是双足,从足底涌泉穴输入内力,应能更快回暖。

  脚上布袜只脱了一只,他就察觉出异样,掌心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他定睛看去,不禁呆住了。从足心到脚趾,覆盖着深深浅浅的疤痕,一块叠一块,全是烙伤,尽管已过去多年,仍能看出先前有多严重。他手指发颤,将另一只脚上的布袜也扯下来,同样如此,足背上完好无损,脚心和脚掌却伤得不成样子。

  足心涌泉穴最是敏感,他无法想象这么重的烙伤当时会痛成什么样,在脚底反复烙了一次又一次,旁人有谁会注意到,都以为他没受外伤。

  他轻声问道:“皇兄,你脚上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声音里已带上了自己都没觉察的战栗。

  洛湮华此时神志又有些昏沉,他没有注意到洛凭渊的动作,只是感到弟弟在耳边急迫地问着,像是一定要得到回答。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道:“没什么,是在廷狱,很久了。”

  廷狱,洛凭渊怔了一下,八年多前,皇长子被带到廷狱审讯了三天,那时候自己还在宫中,因为连受打击而过得浑浑噩噩,甚至没有去关心这件事。

  他心中涌起难言的痛楚,的确,那时还不到十一岁的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可是他闻讯只是抱以漠然,很快就将此事抛在脑后,接着便一去八年,不闻不问。

  “我说过了,别再说没事、没什么,我再也不相信了。”他低声说道:“皇兄,你还受过多少伤?他们下毒手拷问折磨,是想将罪名栽到你身上么?”

  “不要紧,”静王隐约感到他的声音都变了,下意识地安抚,“只有脚上,行刑的狱卒说,这样就干净了。”

  干净了,洛凭渊呆了一呆,静王的脚上有什么,需要盯着那里用烙刑。他在脑中竭力回想,小时候,如嫔有时会得到皇后允可,将他带回蕴秀宫的居所,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如嫔除了拿出很多好吃的,还会拉着自己说话。有一次,她脱下他的鞋袜,很专注地盯着脚心,痴痴地说道:“凭渊,你要记得,你脚底有红痣,这是洛氏真龙血脉的证明,你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贵胄,比谁都尊贵,谁也不能因为母妃出身低看轻你。”说着,她神秘地凑近小小的自己,“你看这脚心上三颗红痣生得多好,母妃打听过了,洛氏的皇子可不是人人都长得出来,洛深华别看出身高,说不定脚上都没有呢。你好生记着,千万别对外人说起。”

  是了,记忆里只要与如嫔单独相对,她想的总是出身,因为曾经是婢女,而且从未得到过天宜帝的宠爱,只是因为生下皇子被封为嫔,永远上不来下不去地纠结。

  当晚洛凭渊在就寝前,曾经很认真地掰着自己的小脚丫观察了一下如嫔口中非常重要的痣,后来他隐约地从后宫年老的嬷嬷口中听到类似的说法,洛氏的血脉中,大约有十之六七会在足心长出红痣,嬷嬷说那是龙子凤孙受命于天的标志。他那会儿才六七岁,好奇地趁着皇兄午歇睡着时,偷偷去看过他的脚,皇兄双足上也有好几颗。那会儿只是觉得好玩,从没放在心上,过后也就忘了。

  此时,尘封的记忆重新回归,他脑中突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看到的,纪庭辉耳朵上那快很小很不显眼的疤痕,本来是颗黑痣,为了掩饰曾经身为岳乾的过往以及对华山派的忘恩无义,他把它烫掉了。

  而韩贵妃将当时十七岁的皇兄送进廷狱,命人用刑烙去他脚心中的红痣,他们要除去皇长子身上一切有可能证明拥有天家血脉的标记,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生怕红痣烫掉了还会长出来,于是要将那片肌肤烙得再没有一点完好之处。

  而今想来,如嫔的执念有多少来自韩贵妃的巧言令色与推波助澜呢?他的确有弑母的仇人,那是韩贵妃和魏无泽,抚育了自己的皇后含冤而死,青鸾生死不明,而害了她们的人却在坐享富贵权柄,继续不停手地戕害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