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29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后来养病的日子,他一直时昏时醒,严重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只记得一碗粥好不容易喝下去,转眼都吐了出来,已经变成红色。脚上的伤本来就不容易好,那会儿就像永远无法痊愈,他很长时间走不了路。其时琅環与皇帝正在边打边交涉,双方明里暗里的手段都用了无数,舅父江恒远就是那时候心力交瘁,又受重伤,才会几年后早早辞世。最终,皇帝与琅環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这个人质。

  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好不了了,是秦肃一次次潜进宫里,带了珍贵的灵药,靠着年轻和早年的底子,内外调养着,才渐渐缓过来。十一岁的洛凭渊要离宫到翠屏山时,他刚刚能勉强下床走动。

  病得最厉害的那阵子,有时昏昏沉沉醒来,会看到从来都沉默坚毅的阿肃在抱着自己哭,他当时只是想,阿肃竟然也会哭,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而今,埋在烟尘中的回忆被宁王一言挑起,昔日的锥心刺骨仍旧历历在目。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过去太久,韩贵妃不会留着他的性命的。我说过,凭渊,你不必担心,更不要轻举妄动,证据会有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必在这件事上分心。”他的神情依然很沉静,但脸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只是,受不了你被这般冤枉陷害。”洛凭渊低声道,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脚上也有几颗红痣,但静王的神色间有什么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过于轻薄唐突,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再走了几步,才接着说道:“皇兄,我只想你多告诉我一些,而不是每次都过后才得知,又惊又后怕,有事一起商量承担不好么?”

  洛湮华默然,他察觉自从刺客夜袭和发病被撞见之后,洛凭渊有了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是哪里,只是好像更迫切地想要帮他,对自己似乎也更关切了。这种感觉很温暖,但同时又令他不安,因为并不想让皇弟在这个方向涉入过深,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任由洛凭渊像来时一样扶住手臂,两人一同朝主院走回去。

  诚毅侯的府邸在洛城东侧朱雀大街尽头处。从地理位置和府邸的规格,还能看出十多年前兴旺的景象,上一代诚毅侯曾为朝廷立下功劳,颇受皇帝倚重,然而等到老侯爷故去,长子承爵后,再无建树,待到正妻敛芳郡主去世,年年都在走下坡路。故此尽管朱漆的府门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仍然显得气派,但若进得府中,无论是干涸的假山池塘,少有修剪打理的花草,还是三三两两缺乏精气神的仆役从人,在在都能看出颓败迹象。

  姚芊儿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红色半臂,坐在后院正房中,冷冷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诚毅侯夫人。这段日子她憔悴了不少,连额间的那一点红痣有时都没心思去描。罗氏只比她大了五六岁,是小户人家出身,被父亲娶作填房之后,举止处事仍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偏偏还怕被人看低,处处都要装主母风范。

  罗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正在用体贴的语气劝说:“庆恩伯府你是去过的,虽说门第比不上咱们家,但是人家富贵,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凭咱们侯门的身份,就算是续弦,他阖府里又有谁能压得过你去,大小姐,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你想想现今这处境,满洛城谁家不知道你出了事,想等风波过去,女儿家谈婚论嫁的年龄耽搁得起么?常言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谁让同样是骑马,别家的小姐都没事,偏是你的马惊了呢。”

  姚芊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庆恩伯已经三十六岁,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据说外貌平平。如果嫁过去,不说其他,首先就得面对之前正室留下的两个与她年岁差不多少的嫡出子女。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也轮不到承爵,只能请求圣上恩萌。唯一的优点是,庆恩伯近年来家产丰厚,从他家的门庭用度就能看出颇为豪奢。这门亲事是宜妃给她提的,她虽然不满意,但每次罗氏奉了父亲之命来劝说时,还是留心地把对方家中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已经是自雾岚围场归来后,她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了。

  事情出了以后,宁王曾派人过府言道,那名随身护卫尚未娶亲,只是怕高攀不起侯府,故而不好上门问候,言辞说得很是客气,意思也很明了,但诚毅侯还没放弃嫁女儿挽救家境的打算,怎肯就此许给一个小小护卫,此事便就此没了下文。姚芊儿听说了,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再落魄,也曾锦衣玉食过,幼年时里外十多个丫鬟服侍她一个,如今岂能屈身下嫁。

  耳中只听罗氏又道:“宜妃娘娘是看在侯爷和郡主的份上,才出头为你说项议亲,已经三天了,宫里可还等着回话呢。大小姐,你得想清楚,推了这门亲事,任谁也不会再管你。”说着便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再心比天高,也抗不过命去,也不是攀不上高门,可最多只是个贵妾,轮不到做正头娘子,还是你愿意嫁个小小护卫?庆恩伯府已经吐了口,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礼数一定风风光光地尽到,聘礼也少不了,咱们府中虽然不比从前,也不会在嫁妆上委屈了你去。”

  姚芊儿望了她一眼,罗氏口中说得大方,神态举止却无处不是尖酸嘲讽。是啊,她如今走投无路,亲事上比这个她看不起的继母尚且不如,罗氏至少是高嫁,进了侯门,她姚芊儿不但同样得做填房,还是低嫁。

  这些日子她受尽了嘲弄奚落,先前有几分眉目的亲事都转眼间音讯渺无,连解释都不需要。她躲了半个月,再出门应酬,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府中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见到她就叹气,下人的态度也不似往日恭敬,最难受的还是几个姨娘叔伯,以及庶出弟妹们言语间若有若无的讥讽。她一向高傲,又自恃貌美,如今栽了跟头,人人都上来踩一脚。这样羞辱的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罗氏被她含恨的眼神盯得退缩了一下,随即脸上就多了凉凉的笑意。同为有心机的女人,她对那场坠马与其中用心看得八九不离十,此事成王败寇,都成了落水狗,还想抖威风么?

  她说道:“宜妃娘娘不是闲得没事,非赶着做这个媒不可,宫里的话说得明明白白,若大小姐不愿意,只当没这回事。我这当主母的好话劝了一箩筐,也是尽到责任了。要我说,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谁家姑娘自个儿拿主意的?郡主娘娘过世后,侯爷也是太骄纵了些。大小姐是娇客,我也不好多说,罢了,便拼了被责怪,告诉侯爷一声,婚事慢慢计议,府中穷是穷,总挤得出你一口饭吃。”

  “不用再说了。”姚芊儿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庆恩伯与安王府有些交情,在东宫也是有面子的,父亲结成了这门姻亲,就算正式投到了太子门下,再想谋个好差事就容易多了,与宗室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善。因此,即使自己不点头,这桩亲事也是势在必得,叫罗氏来一次次问她,不过是怕她在府中闹出事来,传出去引得宫里娘娘不快罢了。

  她站起身说道,“夫人,不劳你再费尽口舌,不妨告诉父亲,一切凭他做主便是,我一个为人女的能说什么。你们既看中庆恩伯豪富,算我对得起侯府,到这份上也够了,我把话放在前头,三媒六聘,若有半分礼数不周,别怪到时大家脸上下不来!”言毕,也不理会罗氏的反应,转身就出了厅堂。

  她心里满是恨意,这满府为了聘礼和日后好处卖了她的家人,嘲笑冷遇她的那些三亲四戚,三姑六婆,还有所谓的手帕交,怂恿她铸成错误的杏芬、宜妃和韩贵妃;但她最恨的,乃是宁王洛凭渊,在她将一生命运赌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五皇子没有伸出手,没有来救她,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份侮辱。

第四十三章 简在帝心

  是年七月二十一,宁王入户部,着手核查禹周朝近年赋税钱粮、人丁田亩。年轻的五皇子身怀高强武功,统领靖羽卫时间不长便连连立功,这些已是有目共睹,但处理政务是否同样能做出成绩,还是落得个灰头土脸?期待他做出实绩的固然有之,利益攸关者等着看他出丑的,也着实不少。

  洛凭渊本人却是不动声色,巡视皇庄归来的安王请他过府饮酒,他推说事忙,只派人给太子和三皇兄各送了些豫州土产。

  众人只见他带了护卫随从和一班账房文书来到户部,有条不紊地占据了刚清出来的一排值房和签押房,而后户部所有账册文书便被靖羽卫的军士看守起来,未经初到任的钟侍郎签批,一概不准翻动。

  户部尚书当日托病未至,宁王在户部大堂中与数百位大小官吏主事朝相,只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部官各安职司即可,待有需要时,自会召唤相询。户部近月来受挫不小,一部分官员已成惊弓之鸟,另有一部分私下通好了声气,想要给没经验的宁王来一个下马威,本预备在召见时诉苦推诿一番,岂料五皇子自行其是,根本没给说话的机会,面对这般不软不硬的态度,也唯有悬着心去忙自家的公务了。

  钟霖任工科给事中数年,官职虽不大,对一应民政却十分熟稔,从下级吏员中挑选抽调了十余人,加上宁王带来的账房,由三个同样刚到任的户部主事领着,作为核查的班底,便开始清点国库库银和各地仓粮。靖羽卫派出人手,带着行文前往各地州府粮仓封仓查点,查明实数后再行回报。

  在旁人眼中,宁王自进驻户部之后,明显比从前忙碌了许多,日常除却早朝,先去靖羽卫所处置宗卷事务,而后便坐镇于户部,一连七八日皆是如此。夏秋之际田亩岁赋也即将征缴,看阵势,清查要持续相当一段时日了。

  近午时分,太子下了早朝,按照惯例去向天宜帝问安,然而才坐上舆车,就有内侍来传话,天宜帝召了辅政薛松年、翰林院长史顾宏声、通政司参知李辅仁到静安殿议事,同时召去的还有太傅宋方熙,让他不必过去了。

  洛文箫心下明白,薛松年为文臣之首,李辅仁亦被封为凌烟阁大学士,加上另外两位臣子,天宜帝在眼下时节同时召见,应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秋闱定下主考人选了。

  他一阵闷闷不乐,距离三年一度的秋闱只剩不到一月之期,太学、书院乃至客栈中,已经住进了各地前来赶考的举子,洛城的街道上也时时可见头戴方巾、身着儒袍的书生,一些举子四处投名帖,拜谒京中文官与大儒,更多的则是闭门读书,只待八月末入贡院应考。国之伦才大典,却没有自己这个太子什么事。天宜帝一早就驳了他提出的主考人选,而现在,连问安时听一听都直接免了,摆明了要将他隔绝在外。

  想到此处,他顿感灰心,每日勤勤恳恳地处理批阅六部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从早忙到晚,安王可以吃喝玩乐,享人间富贵,他却一直只能循规蹈矩,谨慎自持,这般努力付出又能得到什么回报?只有日益的疏远和猜忌。

  他犹豫了一下,怏怏地命令舆车改变方向,到后宫去看韩贵妃。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见了母妃有什么话说。七月十五过后,他忍了两天才去后宫,谁能料到宫内宫外几番精心筹划全都落了空,非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还险些露了自身形迹。

  紧跟着,就听到靖羽卫会同江湖同道于裕门关外大败品武堂的消息。当着庄世经的面,他只是冷笑:“父皇还真把他当暗星了!”

  面上虽在嘲讽,他心底却凉得厉害,没曾想,经过这许多事,皇帝居然还会想到借重琅環。他们用了近十年时间去抹杀,只以为琅環已然风流云散,然而,纵然皇后身败名裂,她所统御过的琅環十二令昔年对帝业的扶持却仍然留在皇帝心中,并未真正消弭。而闭门静居的洛湮华居然真的还能召集动用琅環的力量。

  当日韩贵妃闻听了此事,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可见所受震动非小。无论宫中、朝野还是江湖,他们空自有许多眼线,事前却全未察觉。天宜帝更是不曾对妃嫔太子提起过半字,知情最多的,反而是初掌靖羽卫的宁王。

  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如果粮队传来的捷报只是令他心惊,那么宁王被派入户部的旨意便可说切身相关了。他没想到皇帝会借着钱崇益被揭发,直接派了洛凭渊插手户部,半点没给自己留情面。他在东宫内殿对着一向礼敬的庄世经也烦躁地发了脾气。

  庄世经不为他阴郁的神色所动,依旧态度沉稳,不急不慌:“殿下遭此挫折,乃是命中注定,还望稍安勿躁。”

  他捻着三缕胡须,清癯的脸上带着叹息之色,见洛文箫渐渐回过颜色,恢复了常态,才慢慢说道:“殿下须知,天下最难坐的位置就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是禹周储君,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见你位重东宫,每日六部事务都从手中过,若是做得好了,难免相疑,无事也要生出事来,若是做得不好,更是难当。其余几位殿下,但凡存着点心思,要对付的也是你,哪里会把父子兄弟的情分放在眼中。此中为难,实是难以言述,如今殿下受册封五年,羽翼初丰,故在下说陛下之举乃是题中之义,却是不必乱了方寸。”

  一番话句句说在洛文箫心坎上,神色立时缓和不少,他对天宜帝确是满怀怨怼,又不能出口,不禁叹道:“先生之言,实乃一针见血,国事纷繁,我做也是错,不做更是错。群臣以我马首是瞻,求到门下,难道置之不理?若说官员贪腐,更是亘古至今朝朝有之,又岂是因我而起?这些年,无一日不是闻鸡而起,兢兢业业,如今却落得这般不尴不尬,该如何自处,请先生教我。”

  他话意中避重就轻,对自身种种作为隐去不提,庄世经自然听得出来,也不说破,只沉吟着道:“观目下情势,圣旨中既然说的是让五殿下清查账目,便由他去查,年轻气盛,又未处理过政务,任由他雷厉风行,待惹出了乱摊子,陛下还不是须靠太子殿下来收拾。”他慢悠悠说道,“东宫依然照旧理政,一动不如一静,只将诸事处理得周全些,多多呈报启奏,不留话柄于人即可。而今当务之急,仍是去了圣上的疑心,在下曾谏言殿下韬光养晦,如今仍做如是想。”

  太子闻言先是点头,复又沉吟,他在户部中涉入颇深,有些事连庄世经也未告知,若是让洛凭渊翻了出来,却不好办。他迟疑着说道:“近年户部许多事都是我在管,五皇弟若是清查的动作大了,寻出些错处,父皇岂非见责更深?”

  “事分大小轻重缓急,若是小事,由得他去,若是严重,殿下能挽回则尽力挽回,否则便应避嫌,撇清关系,方为上策。”庄世经道,“目前陛下忌讳的,不是太子无才,而是太有才,便是落得个见事不明,为下官所蒙蔽,也比让陛下对你生了嫌隙的好。”说着,他摆手道,“在下还有一言相告,殿下对臣属有宽悯之心,虽是好事,然而百官皆赞扬殿下仁厚有德,却将圣上置于何地?殿下所以有今日之虑,大半乃是由此而起,并非全因六部吏治,故在下斗胆进言,太子待臣下手段不妨紧些,有时要将这好人让给陛下来当,方是为人子的孝道啊。”

  这段谈话发生在几天前,但太子至今想起,仍会感到背后有冷汗渗出,初掌权柄,尝到做储君滋味的几年里,他的确一心显示能力、结交臣属,急于得到更多支持,让所有人都忘记洛深华曾经的光彩,忙得昼夜不息,全是为了培养自身的羽翼,此时醍醐灌顶,才惊觉已做了太多触及帝王忌讳的事。沉思间,舆车已经穿过大内的天街,到了位于后宫西侧的蕴秀宫。

  韩贵妃今日依旧妆容精致,梳了叠螺髻,上插九凤朝阳嵌宝步摇,摇曳生姿,只是眼睛下方有一点上好宫粉也遮不住的青色,显是近日来睡得不甚安稳。

  洛文箫知道自七月十五以来,天宜帝已有七八日未到蕴秀宫,尽管韩贵妃在宫中积威多年,这点事还显不出什么,但心里必定要反复计较惦量。他一时也看不清楚,天宜帝究竟是因为兰亭宫的风波而有意发作,还是出于对自己母子不满所作出的姿态。

  “太子方才可见过了陛下?”韩贵妃见他来了,闲闲问道。

  “还没有,儿臣去问安,父皇正召集了薛松年他们几个朝臣在议事,故此儿臣便先过来看望母妃了。”太子道。

  韩贵妃目光流转,随意说道:“消停几天也好,薛松年又弄不出什么花样,你正好歇歇。”

  服侍的宫人内侍已被挥退,洛文箫在绣墩上坐了,他心里装满各种官司,面上还要一派从容:“五皇弟在户部,四皇弟在边关,且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接着又笑道:“五皇弟接了圣旨,这几日看下来,倒是一派老成持重,想着稳扎稳打呢。”

  他本以为初出茅庐的洛凭渊为了迎合圣意,行事会燥进冒失,想不到宁王不温不火,户部运行如常,心里反而不太舒服。

  韩贵妃淡淡道:“来日方长,他既四平八稳,你就更要沉得住气,你是当朝太子,云王又不在洛城,时日一长,他纵然不投靠你,为了日后打算,也得留个退身的情面。”

  洛文箫对此节也是想了又想,他目前最大的赌注仍然压在北境的战况上,只要云王兵败,自然难以翻身,天宜帝也就暂时无力整治六部,一个洛凭渊能成什么气候,到时也就不足为虑。只是宁王还掌握着靖羽卫,自己私下通过昆仑府所做的诸般手脚却是不可告人,不仅庄世经不知情,连韩贵妃也只略晓一二。

  他说道:“庄世经劝我,今后不妨四处留意,看到合意的庄子宅院便置上几座,若是手头不够宽裕,还可向宗室亲眷暂时拆借一些银两。”

  韩贵妃蹙了蹙眉,随即会意。以洛文箫东宫太子的身份,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须眼下要借钱置产,显得失了储君的气度。然而这般作为放在目下却十分合宜,让天宜帝听说了,觉得他并无大志,无甚威胁,纵然清查户部之下发现有些扯不清的银钱往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她缓缓点头:“此法甚妙,母妃听了也放心些,只是需徐徐而为,若一下子做得过火,着了行迹,反为不美。”

  织锦送上酽酽的茶水,洛文箫揭开杯盖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君平目下除了管着皇庄御田,也没有其他事情给他做,不如就帮我去物色庄园,免得他一想到五皇弟去了户部就发火,两人闹起来,先前在五皇弟身上下的功夫就白费了。母妃,我最担心的还是洛湮华,看他偶尔上朝,一言不发,平日缩在府中装病,暗中的手段只怕层出不穷,难以防范。”

  “七月十五晚上,本来纵然不得手,也不至失手,偏偏被宁王赶了回来,”韩贵妃目中光芒一闪,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慵懒,“一天之内出了好几桩事,你父皇焉能不多想,要消除他这层疑心,还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父皇连御制车马都赐给他了,目下难以再向他出手。”洛文箫见她还是不露声色,心里又有些焦躁,“我想过了,不能等着父皇用碧海澄心取洛湮华的性命,这么多年,每次都差一点就能收拾掉他,又每次都功败垂成,紧要关头总是让他活了下来,放任下去终会坏了大事。”

  韩贵妃看着儿子的样子,每当提到静王,平素深沉的洛文箫就禁不住要变颜变色,这一点,他自己只怕没有察觉吧。

  “洛湮华的弱点并不只是碧海澄心,”她啜了一口茶,沉沉说道,“只要攻其必救,破绽自现,以你对他的了解,当真想不到么?”

  洛文箫低头思索,迟疑道:“若说琅環,他们退到江南后藏得隐秘,裕门关出手虽然露了端倪,但昆仑府的势力还没扩展到长江以南,就算魏阴使去了那边主持,也非旦夕便可见功。”

  “琅環能够建功,足见洛湮华隐忍多年,苦心孤诣,哪里能算弱点。”韩贵妃轻笑一声,“他近在眼前你都收拾不了,去想千里之外的事,真是一叶障目。也不能怪你,母妃也是近日才想到。”

  洛文箫不禁心头一跳,凝神等她说下去,只听韩贵妃缓缓道:“自五皇子回京以来,你我都小觑了他的价值,只想着让他对静王怨恨疏离,多多作对就够了,却都忘了,对洛湮华而言,撇开琅環,若说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除了洛凭渊还能有谁?你看宁王处处冷淡针对,他除了忍耐,何曾对他有过半点不利?倘若这位从小呵护到大的宝贝弟弟出了什么事,你说他会不会连自身都不顾,急着去救?”

  洛文箫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坐直了身体:“母妃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还说庄先生足智多谋,母妃之智,才是令须眉也要愧煞!”他虽是有感而发,但心底也不觉有些发凉,“只是凭渊目下在父皇面前正得宠,若要动他,一个失手反会引得他与我们作对,那便弄巧成拙,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我心中自有分教,管教谁也疑心不到你头上。”韩贵妃眼中闪着幽幽的光芒,“如皇儿所说,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总得准备些日子,到了火候才动手。我今日先不细说,你是太子,专心处理国事政务,采买庄园,哄着些你父皇,待时机成熟,母妃自会向你说明。”

  洛文箫对这位母妃十分敬畏,信服程度还在对庄世经之上,见到这般神态,知道她要动真格的。看来,天宜帝近段时间的连番动作,特别是重启琅環,对她的冲击不小。

  当下也不追问,只是点头答应,说道:“母妃连日操劳,也要保重身体,儿臣新近得了些琼海燕窝,都是从峭壁石崖上采下来的上品,最是养颜滋补,回头便着人送进宫里。”

  “难为你用心想着,”韩贵妃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肩膀,喟然叹道:“这几日午夜梦回,只觉心里堵得慌。如今可知道江璧瑶当年是个什么滋味了,想想她也是不易,终日间争来斗去,若是全为了自己也就罢了,只消有一丝是想着他人,怕不是要屈死,斗到后来只有你父皇才是赢家。所以文箫,你得明白你的太子之位有多重的分量,唯有想着禹周天下将来是你的,母妃才会觉得这一生的心血花费得值得。”

  “儿臣省得。”洛文箫但觉冷汗岑岑,他从未听到韩贵妃说得如此露骨,应了四个字就接不下去。

  “你不省得。”韩贵妃只是淡淡一笑,随手帮他理了理鬓发,“也不需要懂,莫说你还年轻,这女子的心事,就不是男人能懂的。”

  说到此处,她将话头收住,仪态已恢复了平日的端庄自若:“也是午膳的时候了,用过膳便在母妃宫里歇息一会儿,再去向你父皇问安罢。”

第四十四章 西风碧树

  天宜二十一年的秋闱定于八月二十,皇帝颁下明旨,通政司参知、凌烟阁大学士李辅仁为主考,领两名副主考,十二名考官。

  李辅仁三拜九叩接旨,随即焚香沐浴更衣,当日便在御林卫护送之下入了贡院,在秋闱结束前都不再出来,无论家人亲眷,同僚好友一概不予相见。

  这一日,洛凭渊办完公事回府时,西边正是晚霞满天。他如今事情繁忙,已经很难像从前那般中午就回到静王府,但到了晚上仍然惦记着要与静王一道用晚餐,故此对于晚间的应酬,都说自己要练武,统统推却。

  他自回到洛城以来一贯持身严谨,而今看在众人眼里,更觉宁王清理户部,不与他人轻易相交,这份心性实是难得。

  武英将军郑明义就曾向天宜帝赞道:“臣见五殿下一身高明武功,从不恃武骄人,从无燥进,这分定力比之习武本身更加不易,难怪陛下爱重。”

  每日回府,宁王若没有紧急的事务,就先回含笑斋换上家常衣衫,白露或者霜降也已经向静王送过信,他再起身往澜沧居去。

  今日,他转过小山,刚吩咐护卫们下去休息,便远远望见有几个人从澜沧居的方向走出来,再定睛看时,依稀是杨总管正陪着两个人缓步朝府门而来,显然是要送客。

  到府中来见静王的人不少,但大多衣袂带风、飞檐走壁,有的更是夤夜前来,不欲为外人注意行踪,像这样正式登门,能至澜沧居见到静王,又由杨越亲自送出门的却是不多。洛凭渊好奇心起,便临时改了个方向,径直朝那边过去,与三人正好“偶然”地对面相逢。

  杨越也望见了他的举动,没法避开,心下便有些好笑:稳重的宁王殿下在外不显山不露水,回到府中,特别是到了静王面前,已经不止一次露出这种任性的一面了。

  待到近前,他便躬身施礼道:“五殿下回来了。”

  他身边两人见到宁王,也各自行礼。洛凭渊摆手止住,他此时才看清对方是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右手之人二十四五,身材修长,容貌清俊,他只觉面熟,随即便想起来,眼前正是与林辰一起到明月楼听曲那晚见到的赵缅。当日因为白若菡的缘故有过片刻攀谈,想不到竟会在皇兄府里再次遇见。

  他微笑道:“明月楼匆匆一会,赵兄一向可好,可又有佳作传出?”

  “一介白身,怎敢当殿下抬爱,”赵缅拱了拱手,他二人都是举人,依禹周朝礼数,私下里见到皇子亦是只需行半礼,不必跪拜,说道:“数月不见,殿下神采更胜昔时。而今应考在即,在下那些闲散之作已是搁下了。”说着,又引荐身边好友:“这位是在下昔年同窗陈元甫,字鹤龄,才学一向是极好的。”

  洛凭渊随着林辰有过一阵子交游,从宋虚怀那里就曾听闻陈鹤龄之名,说此人写一手锦绣文章,怀济世之材,此时见他年纪略长,面色黧黑,貌不惊人,然双目炯炯,颇见神采,说道:“陈鹤龄的才名我也曾耳闻,闻名不如见面,今科可是也要赴考?”

  陈元甫作了个揖:“确是如此,举士报国乃是我辈应份,逢秋闱之期举国贤才齐聚洛城,我与繁昔也不愿落于人后。”又道,“宁王殿下丰仪,在下亦是久慕,闻说五殿下卓识明断,心有定见,不为浮名假象所欺,得圣上委以重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说的是仰慕之语,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洛凭渊觉得他话中隐隐有点醒之意,只做没在意,暗忖也不知是为了皇兄还是国事,莫不是在外面听过什么传言?

  既是偶遇,互道寒暄之后,也就擦身而过,洛凭渊目送两位青年才俊被杨越引着朝府外而去,便直接进了澜沧居。

  静王正站在院中的树下,看着清明和谷雨将适才待客的茶点撤去,目光悠悠,像是在思索什么,连宁王进来都没有立即看见。

  “皇兄也不修禅,怎么如今站着就能入定了?”洛凭渊见状笑道,“若说是刚刚学的,方才来的虽是才子,却是学儒的,该是不会这功夫才是。”

  “原来你碰见繁昔他们了,”静王回过神,一笑说道,“我还是从前科考时节见过他们一面,转眼六年已过,故人又要再入秋闱,不免有些感慨。”说着,示意他坐下。

  “我与赵缅曾有一面之缘,感觉此人除了才学甚佳,还似颇历世事,他们竟是与皇兄有渊源么?”洛凭渊接过谷雨送上的热茶,随意问道。

  “凭渊可还记得章太傅?繁昔的字,是他亲自取的。”洛湮华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淡淡说道。

  清明这时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跑来,篮子底部垫着荷叶,里面装满碧绿鲜嫩的莲蓬,都是从小湖中刚采下来的。洛凭渊伸手拿了一只,清香扑鼻,果然正应了前人诗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