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54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洛君平常年被小两岁的皇弟碾压也就算了,最孰不可忍的是对方每次根本没在针对他,不过是自行其是而已,完全没留意到业已深深开罪了这位度量有限的三皇兄;自然,就算察觉了,也是片叶不沾身,丝毫不会往心里去的。

  三皇子一口怨气年深日久,却从来没机会发泄,导致如今就连听别人提到洛临翩之名都会心火上蹿。

  他不由又冷笑了一声,却未马上答言,总不能反驳说自己至少去过雾岚围场,还到洛城周遭的州县巡视过皇庄御田,并非没出过城吧。

  “好了,到此为止。”天宜帝抬手止住安王,“这是你做兄长该有的样子吗?枉费朕总让你修身养性,仍是动不动就出言无状。”

  安王气得脸皮红涨,但他近来与太子一样不得意,听出皇帝话中偏袒,只好按捺着不再说话。

  “临翩连年征战确是辛劳不易,既然执意要辞,朕准你暂时缴回兵符,先休息三月,到时再作安排。”天宜帝道,云王如是坚辞,固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还符合此子一贯的行事风格,倘使恋栈兵权或者变得热衷政务,再有多少堂皇的理由也是反常。

  他放下心来,便想给四皇子多加赏赐:“云王有大功于国,今次归来,朕已命内务府重新为你修葺过府邸,皇儿可还有什么心愿或者需求,不妨对朕言讲。”

  “谢父皇隆恩。”云王道,神情由惯常的冷淡转为肃然,“北境之胜,是我禹周十万将士血染疆场,用生命换来的,一片为国之心,可昭日月,儿臣愿请父皇早日为死伤的军兵与义士颁下抚恤,为立功之人论定功劳,赐下恩赏,此外并无他求。”

  天宜帝脸上和缓的笑意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云王还在韶安时,会战的报功折子与死伤名单已经呈送到洛城,朝廷已对其中一部分论功行赏或者按例抚恤,但是两份名单里,虽未明写琅環二字,却著明了横刀、凌虚的字样,收入眼底之际,就如又看到了昔年在北境驰骋来去的琅環十二令。

  根据战报,琅環所部在归雁峰会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恩赏或厚恤都十分应当。但朝廷或者说他自己尚未同意洗清琅環在韶安变乱中蒙上的叛国嫌疑,给洛湮华的答复也一直含混不清,现下如果依照云王所请,在旁人眼里便有点像在打自己的脸。部分赏恤拖着尚未发放也是同样缘故。

  问题是此等理由,在紫宸殿上很难对百官特别是云王说出口,不论从前如何,琅環的付出是真实存在的。

  他下意识朝御阶下看了一眼,静王没在场,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那种静默无声的力量,柔和而坚定地流向预定去往的方向。它似乎早已存在,与其说是为了达成目的,更像某种信念,来自琅環,更源自洛湮华本人。正因静王从未声张宣扬,因而一旦当众摆明,令人铭感尤深。

  “如此,朕晚些下一道手谕,着兵部加紧办理便是,皇儿亦可遣人从旁督促。”他来回考虑了片刻,勉强还是答应了。

  云王拜谢圣恩,回到洛城后的初次朝见就算顺利结束。

  散朝后皇帝难免要将久别的四皇子留下叙些家常,太子与安王只得在旁边陪着。

  太子作为兄长需要表现出对皇弟的关爱,洛临翩自忖无需对他多做应酬,尽管没再当面给难堪,但神色一直淡淡的,让人也很难热络起来;洛君平极力克制,仍然时不时要冒出两句夹枪带棒的风凉话。

  天宜帝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洛临翩自小对兄弟都不亲近,他早已见得多了,但是今日却有几分感慨:几个皇子关系走得太近固然让人放心不下,可瞧这情形,也就是当着自己勉强维持个面子情罢了。

  他于是说道:“临翩不必急着出宫,先到后宫去探望你母妃,陪她说半日话。到了晚间,朕也去芷汀宫同你们一道用晚膳。过两日宫中家宴,你正可见见叔伯亲眷。”

  洛临翩微微躬身应了。太子笑道:“知道四皇弟还有公务要忙,待到有暇,到我府中闲坐。你和三皇弟向来各有各的脾性,自己兄弟何须见外,就该一道饮几盅。”

  “多谢太子美意,但我这几日已有安排,只怕不得空。”云王淡淡道,转而对天宜帝说道,“父皇,儿臣戍边以来,但觉辽人之狡诈善战,实是我禹周军的大敌。今次会战情势可说凶险,儿臣能侥幸得胜,既因我军将士奋勇杀敌、保土安疆;也有赖于朝廷从后方源源支持粮草兵马,且得益于琅環旧部以国之大义为重,屡屡相助;此中缺一而不可。儿臣既然回到洛城,待公务办完,便打算先去看望大皇兄,向他当面谢过;闻说五皇弟也在静王府暂居,正好顺道拜访。”

  天宜帝脸上的笑容又明显僵了一下,他不允静王使用琅環之名,但架不住四皇子对自己当面提起,似乎难以挑理。

  太子与安王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当年洛临翩听说御医迟迟不去给大皇子诊病,将太医院掀了个底朝天的事迹。由于骂得名正言顺,皇帝也只得没脾气。那时还能说是偶然看不过眼,而今三四年时光下来,阵势又有不同。两人一时都有种复杂的感觉,云王会构成多大威胁尚不好说,但他一到,洛湮华倒是多了个洛城里谁都惹不起的后援。

  云王前往静王府,是在抵达洛城的第三天,正是他同洛凭渊说好的时间。

  天空自晨起就飘着小雪,十数名护卫拥着身披白裘的洛临翩行至府门前下马,一路上引来瞩目无数。

  云王还是初次登门,洛湮华引他来到后园一处小亭,含笑说道:“洛城几日间接连落雪,倒似是四皇弟自北境带回来的一般。本来在房中也不错,但亭中赏雪,更见清雅疏阔。”说着,又让人去请宁王过来。

  亭周用帷幕遮挡寒气,角落里摆着融融暖炉。洛临翩在亭中随意坐下,见周围雪地茫茫,唯有一颗老松伴着半树新开的腊梅,那花于淡黄中透出浅碧,一朵朵剔透如玉,的确清雅绝伦。他点头说道:“大皇兄这园子,倒是有几分野趣。我昨日才回府,等收拾好了,也请你过去坐坐。”

  “我府里顾不上雕琢,便图个野趣好了。”静王微笑道。云王的府邸听说十分精致,不过主人几年不在,虽有家仆打理也难免萧条,“可是已经同兵部交割完毕了?”

  “差不多了,不然按照你的嘱咐,还得接着住驿馆。”洛临翩唇边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要多谢大皇兄,我自己想不了这许多。在外面久了,都快忘了城里宫中的一套。”

  “换了早先,我也疏忽得厉害,还是时过境迁之后才慢慢体会到一些。”洛湮华一面在侧旁坐下,一面悠悠说道。昔日的自己也曾满怀孺慕,一味地想着要将每件事都做得完美,以为他的父皇与母后是一样的,都会全心为他的每一寸进益感到欣喜。所以总是很认真甚至废寝忘食地努力着,不假思索地展现才能,生怕因为不够尽力而使得皇帝失望。

  直到世界在一夕间倾覆,直到那位曾以为熟悉的父皇变得陌生遥远,直到再没有道理可讲,他才恍惚地感觉到,那凌驾于迄今所学一切圣贤哲理之上的帝王心术。曾经作为未来的储君,太傅也教过权术,但他并没能理解其中驱使一切的冷酷欲望。

  就如得胜归来的云王,有心人看到四皇子傲人的功勋,多年来皇帝的偏爱,便会觉得他已经具有与太子一争的实力;然而洛湮华却明白,太过夺目的光华意味着,尚未触及太子,首先就已然灼痛了天宜帝的眼睛。在那一刻,洛临翩身上所有的优点都会成为不可宽恕的罪过,一个处理不当,并非没有可能重蹈自己的覆辙。

  好在,只要绕开这个危机,云王冷傲些有什么要紧,就算比安王嚣张十倍、跋扈二十倍,料来也没人动得了他。

  想到此处,静王不禁微微一笑,在飘零的细雪中,他看到洛凭渊正沿着小径朝这边走来。

第七十八章 青梅煮酒

  洛凭渊今日是特地在府中等候,他踏着雪走到后园,但见眼前美影横斜,静王与云王在亭中相对而坐,那情景宛如一幅画卷。

  “趁雪而来,对坐赏梅,四皇兄非但有信,看来还通雅趣。”他拨开帘栊走进去,拂着身上的雪屑笑道。

  “有情致的是大皇兄,我是沾不上的。”云王说道,他已脱去来时的貂裘斗篷,里面依旧是白衣,只是衣摆上有些隐隐的流云纹样,犹如白云出岫,眉目间则添了几许悠闲,“这个时节,边关上的雪总有一尺来厚,人人只想着御寒取暖,谁也没心情观景;倒是五皇弟久居此地,看来应是颇得三味。”

  “我是个俗人,每日在户部数铜钱,听人抱怨倒苦水,也就是回来见到皇兄才算透一口气。”洛凭渊笑道,“我觉得人同此心,以北境将士之艰辛,想来也是靠着常常看一眼四皇兄,才能保持士气高涨的。”

  洛临翩正喝了一口茶,闻言忍了忍,幸而没有呛出来,只是脸上的神情瞬间有点古怪。

  “凭渊这边坐。”洛湮华忍住笑说道,“大俗大雅,本也难以区分,若非四皇弟率军抗虏,保我边关,今时今日洛城之中,想来也没人有闲情逸致赏雪了。”

  “非是我一人之功,大皇兄处处周全相助,五皇弟也从中尽心,付出了多少心力,我岂有不知。”云王说道,跟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冷笑了一声,“然而若说这洛城中人都为战事担忧,只怕也是未必,有些人为了能让北境战败,连暗地出卖的勾当都干得出,还早早将自家将领安插到函关城中,我看他恨不能重演一次当年的失韶安、败走函关,十万儿郎的性命、边境百姓的安危竟是如同草芥一般,这样的人居然是禹周的太子。”

  话音落下,三人一时尽皆默然。洛凭渊想到太子暗地里通过昆仑府传递重要战报给北辽的行径,尽管是皇兄设下的计谋,但洛文箫的用心已是表露无遗,直如国贼一般。再联想太子从前在增兵北境、提请韶 安税中的种种作为,他心中也不禁闪过“何德何能”四字。

  小侍从们送来一只炭炉,安置在当中,又在桌上摆好几盘果品和小菜,清明和谷雨捧来两小坛酒,亭中顿时多了围炉相谈的氛围。

  一身皓白的小狐狸珍时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歪头看着三位皇子,似乎在选择比较,而后毫不犹豫地蹿上了静王的膝盖,毛茸茸地磨蹭着撒娇。

  云王也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狐狸,见长得绒球般可爱,不由多看了两眼:“听说五弟养了只白狐,莫非就是它,倒像与大皇兄亲近得很。”

  洛凭渊不想云王连这个都知道,郁闷地瞪了珍时一眼,这狐狸大多数时候会自动跑回含笑斋睡觉,吃起自己给的食物来不亦乐乎,按理说还没忘记是谁在养它,问题是每到需要表现忠心时就跑去亲近皇兄,将主人撇在一边,令他十分无奈。

  “是凭渊养的,名叫珍时。”洛湮华笑道,将小狐狸抱起来向着洛临翩,让四皇弟摸摸它的皮毛。珍时摇摇尾巴,用黑琉璃般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云王,像是也觉得这个人很美貌,但下一瞬间,它就扭动圆滚滚的小身体,这次转而跳到宁王膝上,一个劲地往怀里钻。

  几个人都不觉莞尔,静王说道:“临翩常年带兵,身上有杀伐之气,珍时不敢接近。它虽然常常待在我身边,但心里却明白,凭渊才是真正保护它的人,所以一害怕就去找凭渊了。”

  洛凭渊给求安全感求抚慰的小狐狸喂了一块肉干,又挠了挠它的脖子,珍时就跳下地来跑出亭外,不知又到哪里嬉戏去了。

  经此一搅,气氛轻松了不少。静王自己不喝酒,仍然亲自动手给两个皇弟斟了一壶花雕,隔着热水在炭炉上烫着,悠悠说道:“有时候我看到凭渊照顾珍时,就会想到人和人的分别。”

  洛凭渊听着有些不解,他在翠屏山里无意间捡到珍时的时候,小狐狸还没有断奶,只能喂米汤,他觉得自己没时间看顾,养得不算多好,不过是尽量按时给食物,有时为它洗澡梳毛而已,而如今后面这些主要都是皇兄在做了。想来任谁养狐狸都是如此,不知静王说的分别在哪里。

  洛湮华见他神色有些迷惑,淡淡说道:“珍时喜欢在山野林间自由地奔跑玩耍,你就任由它去,从没想过关紧门窗,或是索性将它拴住、关在笼子里;有时候珍时跑去粘着别人,你也不会生气或者为此责罚它。我看得出你其实很喜欢珍时,就从不担心它会不再回来或者认了其他主人么?”

  洛凭渊怔了一怔,他心里从来都觉得这么做自然而然,无须思考,却不知皇兄为何突然问起,想了想才道:“珍时很有灵性,皇兄的府邸里又没有危险,我只想着顺其自然,只要它开心就好;它若是喜欢上了别的主人,我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勉强,那些都是珍时的天性啊。”

  想到自己也曾拎着小狐狸的耳朵教训一番,似乎也没有说的这么无私,他心里又悄悄汗颜了一下。

  云王不明白静王为何说起了狐狸,于是没有插言,听到这里,神色间渐渐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所以珍时虽然只是一只被你养大的小狐狸,你也尊重它的意愿和选择,比起自己的感觉,更在意它能过得开心。”洛湮华笑了笑,“可是这世上有些人就不会这样想。他们或许也会在一段时间里照料珍时,甚至给它更精美的食物,花费更多的时间心思驯养逗弄它,但珍时会被锁在笼子里得不到自由,若是它敢表现得对旁人更亲密、更顺从,遭遇的不仅是责罚,而是可能直接丢了性命。因为在这样的人眼里,珍时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讨他们欢心、带来满足而已,倘若有朝一日它做不到了,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毁掉。如此做一是为了不让别人得了去;二是要榨取最后的价值,每分每寸都不放过,我想落到珍时身上,大概就是一条毛皮领子吧。”

  他说得很平静,但洛凭渊听在耳中,心底不由泛起一股寒意。

  “大皇兄说的那种人,本来就不配当什么主人,不过世上还是不少的,真小人也有,伪君子更多。”洛临翩懒洋洋道,“也不必绕得太远,洛君平和洛文箫正好凑成一双。我见着安王虽然觉得讨人厌,但比起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不至于那么让人嫌恶。自打回来,我看到那张挂着笑的脸就想抽。”

  洛凭渊倒也有些同感,心道若然安王听到这番评论,不知会气得冒火还是略感安慰。

  “诚如四皇弟所言,几年来我看着太子的作为,并非没有能力,也算是勤勤恳恳,可是他竭尽全力去揽权夺势,却只为一个目的,就是满足一己欲望。他认为这天下应当任凭予取予求,为了自己的利益,国计民生、子孙后世都可以不当回事地牺牲放弃。”静王说道,他的声音于沉静中有一种悠远,“我曾经想过,皇权,或者说天子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章太傅当年对我说,天子者,受命于天,德泽四海,牧守苍生;国家者,公器也,需慎之又慎,凡事为万民计。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指乃是责任,手中即使掌握偌大权利,也须牢记不可用于私欲。他又警告我说,需常怀谦谨之心,试想帝王也不过与常人一般,食三餐五谷,居一室,每晚躺卧方寸之地而已,不同之处只是重任在身,必须奉天承运,履行职责。待到自身尸骨已朽,江山万古长青,留下的不过一纸青史,又有谁真能富有四海八荒。”

  洛凭渊闻言,不觉心绪起伏,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皇兄如是一番话,与他在寒山派跟随师尊所学,以及在京畿所见所思无形中相契,却又无比清晰,仿佛娓娓道来间已帮助自己理清了思绪。他一时说不出话,但觉胸中涌起了一股热潮。

  炉上花雕已然酒香喑哑,弥漫亭中,其中仿佛又渗入了寒梅的清香,如同方才的话意一般清醇绵长,云王与宁王一时都只是回味。

  洛湮华在两个弟弟面前的细瓷杯盏中各放进两三颗梅子,将琥珀色的陈酿逐一注满杯中,方才徐徐说道:“我与太子有些未清的私怨,但纵然撇开这一层,单以德行而论,于我眼中他当一只小狐狸的主人尚且不配,如何能做得禹周之主。我不会容许洛文箫登上帝位的。凭渊学艺八年,临翩戍边三载,今日之会委实不易,我想,也不必征询安王的意见了。”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我只问一句,你二人,谁愿他日承继大统,行天子之责?”

  洛凭渊顿时呆住,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问到这样一个超出思考界限的问题。一年来诸事不断,令人几乎应接不暇,他心下自然早已觉得,待到将来冤屈昭雪,洛文箫是必定坐不了太子之位的,那么到时顺理成章应该是皇兄重新成为储君才是。洛湮华太过沉静恬淡,故此这些想法也只是影影绰绰,没什么真实感,偶尔念头一闪,转眼间就被当前各种事端冲得无影无踪。

  “可是,不是皇兄自己应该继位的吗,怎么来问我和四皇兄了?”他低声道,不由自主有点茫然。

  “经过这些年,我早已无心于此。”静王道,他的神情就如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而带了一丝倦意,“而且,我的身体也已难以支撑这等重责大任,只怕勉力而为,反而会误了事,是以只能全靠你们了。眼下父皇尚有春秋,但既然这副担子未来总要有人承担,我便想着,不若趁现在一同商议着定下来,日后无论碰到什么情形,我们各自都能心中有数,不知临翩与凭渊以为如何?”

  “登门前就知道,大皇兄是必定要提这件事的。”洛临翩说道。他将满斟的酒盏拿起来饮了一口,赞道:“好酒。”又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难以决断的,我早就说过不想坐那个位子,大皇兄提过凭渊适合,那就是凭渊罢。”

  洛凭渊已经懵了,他瞬间回想起几日前城郊礼棚中云王所说的话,大皇兄对你很是看中,想要重托于你,于我正是乐得轻松。

  还有一直以来静王在政务朝局上的悉心指点,对于入户部理事的重视。许许多多片段瞬息闪过脑际,他终于意识到两位皇兄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属意自己去争那储君之位。

  “皇兄,怎么也不能是我,你知道我母妃都铸下了多大的错,我岂能……”岂能去意图谋取那个原本属于皇兄的大位。如嫔当年抱着自己痴痴自语的情景倏然回到眼前,她说凭渊,只有母妃才真的为你着想,绝不能让你这一生都被洛深华压在下面出不了头。一念及此,他只觉全身瞬间如同被火烧过一般,羞愧无地,连连推却,连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大概就是德才不足,不可能做得好,不管从哪方面,要轮也该是四皇兄,总之不应是自己。

  “凭渊,你那时才十岁,没有人怪到你头上。”洛湮华说道,看到皇弟的反应,他的声音不由柔和下来,“你也是皇子,自然是有资格的。而且出事之前一直是母后在抚养你。我想她在天有灵,见你成长得端方明理,定然很欣慰。”

  “五弟不必推托了,算来你也是皇后娘娘的小儿子,名分上不比谁差,将来礼制上也说得通。”云王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内疚得像要占我和大皇兄的便宜似的。且不说大皇兄确实身体撑不住,你当我有意相让么?我倒没病,也不在乎多费点力气收拾洛文箫,可是看看你在户部费的那些口舌周折,四哥可受不了日后每天都得和一堆上蹿下跳、皮里阳秋的大臣小吏打交道,听他们转弯抹角地说话,时时不是提着小心就是得忍让妥协,还得被从头管到脚。我天生就受不了那些乌七八糟窝囊气,非得夭寿或者当暴君不可,五皇弟心细有韧性,这份苦差还是你来吧。”

  洛凭渊听得无语,但是再想洛临翩的秉性,不得不承认确是如此。无论是面前闲静如月的皇兄,还是昳丽清高的云王,他竟然都想象不出二人穿着黄袍、身登大宝的样子,问题是难道自己看着就像能胜任吗?

  他被说得有些混乱,待到再推辞时,静王道:“政务可以逐步学会,道理都在心中,再多看到经历一些,自然就会了。若是凭渊说什么也不肯,就只剩下月月了。”

  云王已然懒得劝说,径自用酒杯碰了一下静王手中的茶盏,又在洛凭渊尚未举起的杯子边缘磕了磕,便一饮而尽:“话已至此,毋需多言,春风一杯酒,夜雨十年灯,就是这般定下了。”

  静王微笑不语,将茶杯凑近唇边,也喝了两口茶。今日春风一杯酒,他朝夜雨十年灯,就是这样了。

  梅香清冽,酒意醇美,弥散在暖意融融的亭中,的确比春风更加醉人。宁王无言地端起酒杯,将叙不尽的复杂滋味都饮了下去。他心里只是不期然地想,今夕究竟何夕?

  无论对于曾经沧海的洛湮华,还是羽翼初丰的洛临翩,亦或是才只初涉政务的洛凭渊,这难得相聚的一天都是值得铭记的。

  未来的方向已然清晰,再接下来行事时便会生出默契。静王见洛凭渊还有些回不过神,便道:“凭渊也不用多想,只要将今日之约放在心里,继续如从前般该做什么做什么,功夫所至自然水到渠成。”

  云王听了却是不以为然:“大皇兄就是太宠着凭渊了,自己还在水深火热却不舍得逼他;若是我,非得让他日日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我这厢才能早日解脱。”又对洛凭渊道:“五弟不要掉以轻心,我虽认同了你,有一半都是看在大皇兄面上,可不是结党。喝过这杯青梅酒,今后不会阻你,却也没打算帮衬什么。所以你统统得靠自己,倘若他日做下什么倒行逆施、负心寡义的错事来,就休怪四哥不讲情面了。”他的声音清冷如冰击碎玉,说到最后一句,已有种隐约的凌厉。

  “多谢四皇兄,还肯认下一半。”洛凭渊道,不知为何,他听到对方带了警告意味的训诫,反而精神一震,或许因为这样的话出自洛临翩之口,才是再正常不过。他心下仍是迷惘,这份托付责任重大,又突如其来,并非自己旦夕可以决定,但云王所言却提醒了此中尚有不知多少艰难需要有人承担,反而不应推托,总不能真的让皇兄去找五岁的月月吧。

  他正色道:“既然答应了两位皇兄,自今而后,我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不敢疏忽怠慢。”

  静王默默看了一眼连颔首受落时都让人联想到冰山雪莲的云王,觉得应该不必告诉他,洛凭渊每日卯时初刻便即起身练功,早已同鸡一样早了。他含笑道:“听说父皇准了临翩三个月休息,手中事务也已大半移交,不知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就准备什么都不做,过一段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日子,谁来也不理。”云王道,“还在边关时曾听京中传闻,说父皇有一次发火时言道,‘朕的儿子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想总得有个皇子平庸无为,让他省心才是道理,不若就由我来当吧,也算略尽孝道。”

  静王:“……”

  宁王:“……”

  确定不是说笑后,两人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洛凭渊的功力毕竟比两位皇兄稍逊,没能收住,呛了一口酒:“四皇兄的志向,才是比大业还要艰难。臣弟心悦诚服,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惰。”

  洛湮华笑道:“好是好,只是未免暴殄天物了些,临翩顺其自然便是,不必太压抑自己,万一洛城四月霜花,六月飞雪,再是美景,总是教百姓不安。”

  近午时分,小侍从们又忙碌着摆上一桌清淡菜肴。为了让贵客尽兴,还在炭火上炙烤预先准备好的新鲜羊肉。

  云王直到傍晚方才辞别,虽然饮了不少酒,脸上只微生薄晕,容色更增殊丽。于他而言,这一日之谈可说少有的畅达宽怀了,但脸上神情仍是淡淡的。

  他没让洛凭渊多送,由洛湮华单独陪着出府。

  十余骑护卫今日也被杨总管招待得酒足饭饱,正在府门外远远等候。洛临翩说道:“大皇兄,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说什么。凭渊我看着还好,只是他还年轻。你记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须知即便是我,一旦走了那条路,也难保证就不会变一个人。”

  静王微微一怔,类似的担忧他已听过不止一次,都是来自身边亲近的下属,想不到,四皇弟也说出了同样的劝告,才只二十出头,但三年边关历练,临翩的确已经今非昔比了。

  “我不要紧。”他微笑道,心里有些感动,但他确实已经为自己以及琅環深思熟虑过,甚至也包括了旁人所担心的这份隐忧。

  天色已晚,仅是由于处处积雪反映着即将消逝的暮色,才显得比平日明亮一些。洛临翩骑在马上,缓缓朝自家府邸的方向行去。云王府在洛城东北,相距不远不近。他来时的途中就路过了建造中的宁王府,位于正北,将来要同他与静王走动往来都很方便。

  他回想着一日间的叙话,静王与宁王各自的神态,淡淡地叹了口气。临别时本来还有一句话,他想对洛湮华说:“大皇兄,你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几分痴,即便改不了,也该小心多替自己打算一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