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63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可以想见,十日中发生的各种交战与插曲,随着时间流逝会成为江湖中流传的典故,是非成败自有公论。

  在禹周的人们看来,没能赢取全部四座擂台有些美中不足,但仍然代表了本国的胜利。宁王殿下能将比武主持到如此程度,不由得人不叹服。

  但是于洛凭渊而言,在二月十三争擂结束的时刻,他心里唯有阴霾和怒意,甚至顾不上松一口气。

  玄水、赤焰和飓雷三座擂台均归属禹周,北辽在最后一刻偷袭成功,夺取了殷鉴休把守的冰风台,勉强将进入最后阶段的机会抢到了手。

  洛城校场上无数双眼睛目睹殷鉴休凝掌后撤,而代章京借机暗算的一幕,禹周众人得知原委,忍不住戟指痛骂,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根本不该算数。北辽反唇相讥:兵不厌诈,有能力设下圈套也是一种实力,使用机括又怎样,为了本国的利益一点名声又何足惜?夷金反正已经失败,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火上浇油,恨不能两国即刻打起来。

  耶律世保对校场中的喧哗毫不关心,输赢之数已成定局,禹周的人吵闹也是无用。在他眼里,一座擂台的结果差强人意,但与全军覆没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从现在起,北辽将全力抓住这唯一的契机,直到将局面掌控在自己一方手中。

  “姬先生,”他说道,全然忘了刚才还在发怒,脸上的线条却绷得更紧,“下面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了。”

  “不才必然尽力,三王子静候佳音。”姬无涯等待这一刻也已很久,此时微微躬身,随即退出了隔间。

  冰风台下,洛凭渊查看了二师兄的伤势,腰间创口不深,但解毒要费些周折,内伤也至少得将养一月,还是出于内功底子深厚。殷鉴休十分自责,洛凭渊却不由怒火中烧。但是以他的身份,不能不顾全大局维持场面,只好按捺心绪宽慰了二师兄几句,就登上观武楼宣布比武结果。

  礼部官员宣读皇帝谕旨,四名年轻胜者均有厚赐,着修葺五日,自二月十八起,逐日由宁王亲自考校武功,决出最后优胜,地点改为朝凤门侧靖羽卫校场。

  洛凭渊远远看去,代章京站在北辽众人前列,正一面听旨,一面满脸笑容地从吏员手中接过赏赐。宁王只盯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再等几日,他总能亲手将这张仿佛随时写着老实二字的脸打个稀烂。

  一整日下来,紧张而漫长,宁王还需要向天宜帝当面呈报,只得从校场前往重华宫。其他众人回到静王府,才略略松一口气。奚茗画为受伤的人检视伤口,唐瑜替殷鉴休拔毒、配制解药,幸而为了筹备比武,府中各类药品置办的甚是齐全,并不显得忙乱。

  洛湮华也到含笑斋探望,他看得出,殷鉴休仍在负疚,于是安慰道:“殷少侠不必担心,那辽人不是凭渊的对手,出了这样的事,再比武时岂能容他故技重施。北辽今日不肯认输,届时唯有更加脸面无存。”

  “是我疏忽了。”殷鉴休叹息一声,毒性拔除后他的气色好转了一些,但仍不免虚弱,“本是来帮忙,现下却给江宗主添烦了。北辽准备的旁门手段不少,待到凭渊对阵时,确需多加防范。”

  静王点了点头,北辽孤注一掷,虽然勉强抢到一席之地,但已经激怒了宁王,令禹周群情激愤,此举看起来是情急而为,但代章京这枚棋子必定是早就处心积虑埋伏下的,若说没有后着,姬无涯未免就浪得虚名了。

  他说道:“我会嘱咐凭渊出入时加些小心,他只带四名亲随太少,需得多调些护卫,府里也会有两名暗卫随护。”

  派人袭击宁王并无好处,按理说北辽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出此下策,但既然一时不能确定对方要从何处下手,谨慎行事总是不会错的。

  他又想到了一直按兵不动的洛文箫。耶律世保已经到东宫拜访过,太子面上寂寂无声,但和谈开始以来,朝中力主怀柔的声音一直未曾中断。通过昆仑府,东宫与北辽之间必定达成了某种交易,只是,以北辽的贪婪横蛮,洛文箫的阴险怨毒,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的姬无涯,他们的联手就止于目前所见这些吗?

  数月来,玄霜与淇碧从未放松监视,不过耶律世保同太子联络往来是通过昆仑府,目前,他还不确定自己已掌握了事态的全貌,总觉得仍有若干重要的环节未曾看清。

  情势发展也的确印证了洛湮华的预感,争斗的激流并未随着三国比武的告一段落而暂归平静,相反地,鸣金的锣声更像一个起点,他周遭的动荡开始加剧,仿佛终会形成深冷的漩涡,将一切吞噬。

  意外来得很快,甚至没能容得安葺一晚。当夜,府中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外出的关绫没有回来。

  静王身边有了秦肃之后,关绫就常常奉命出府办事,但他每次都是完成即回,从不在街市中流连,而且,所去的也只限于棋盘街、明月楼等几处所在。

  掌灯时分晚饭摆上,众人不见关绫还没觉得怎样,但是该到安寝了,从来守时的少年仍然踪影全无,就不由令人焦急起来。

  关绫白天并没有任务,因为是最后一日比武,静王让他也一同到校场观看。在场的人还记得他一直与寒山小弟子严荫待在一处。

  日间参擂的少侠们多已熄灯歇下,静王让下属们尽量轻声,先弄清去向再设法寻找。洛凭渊回到含笑斋,避开已经入睡的殷鉴休,悄悄将还没就寝的小师弟唤到书房。

  严荫的圆眼睛有些红肿,主要是因为二师兄无端伤得这么重,他又是心疼又是窝火,受到的冲击相当不小。

  “四师兄,你一定要养精蓄锐,过几日为二师兄报仇。”他抱着洛凭渊的胳膊,“当时要不是被拉住,我差点冲上去教训那个辽人。”

  “不用小荫动手,我来就好了。”洛凭渊摸了摸他的脑袋,“拉住你的人是小绫吗?你们是何时分开的,可知他去了哪里?”

  “小绫……”严荫怔了一下,神色忽而现出不安,迟疑着问道,“四师兄为什么问起,难道……难道他还没回来?”

  “校场出来后就不见关绫,他从没有这么晚不回府,皇兄很担心。”洛凭渊说道,他发觉严荫的眼睛有些躲闪,不禁加重了语气,“洛城现在有不少对头,小绫很可能是遇到危险了。想想看,他可对你说过要去何处?”

  “我……我也不知道,”严荫的神色变得焦急,却是吞吞吐吐,迎着洛凭渊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我和小绫吵架了,我也没想到他那么生气,然后,他就自己离开不理我了,没说要去哪里。”

  洛凭渊心里一沉,关绫如果只是和严荫闹别扭,根本没必要不回府,“你们两个不是相处得很好,怎么会突然吵了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严荫看到四师兄神色凝重,语气也转为严厉,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他开始发慌,既着急又有些伤心,眼一闭、心一横说道:“小绫说,二师兄武功虽然高,但对敌人太容易心软,才会吃了亏,若是换了琅環中身经百战的叔伯兄长们,早已将那辽人收拾得爬不起来。我本来就急坏了,听了气不过,就说……就说,你们的江宗主连武功都没有,有什么了不起;而且要是琅環真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派人上擂台,二师兄也就不用受伤了。小绫就生起气,脸色变得特别冷,转身就走。我看到他是出校场,一下子就不见影了。”

  “小荫,你向来懂分寸,怎能说出如此不懂事的话?清净经诵了那么多遍都白念了!”洛凭渊被他气得手都凉了,但是见到严荫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水落下来,又不由心软。

  他将小师弟搂到身边,叹了口气:“皇兄的武功原先很好的,早年还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遭遇劫难折损了根底,修为一定比我高得多。他也不是没派琅環高手帮忙比武,只是像二师兄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就待在其他擂台下面。你前几日在府里见到的那位白清洲少侠就是。今晚不是时候,日后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四师兄,都是我不好。”严荫擦着眼泪,又有些泫然欲泣,“我还以为小绫是躲起来不乐意被我看见,他会没事吗?”

  “知错就好,先睡吧,过几天再说怎么罚你。”洛凭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皇兄会设法寻找小绫。等他回来了,你可要好好道歉。”

  他口中说得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关绫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有过芒种的前例,他实在不敢抱着侥幸,可是现在要如何找法?

  已过了子时,他将严荫所述告诉静王,不过略去那几句刺心的话:“皇兄,小绫武功好,人又机警,能擒住他的势力,会不会又是昆仑府?”

  洛湮华默然,此时此刻,有能力又会蓄意针对关绫下手的,洛城中也只有昆仑府了。

  “先不要想太多,我们且找找看。”他说道。

  当夜,玄霜暗卫在关绫可能去往的方向沿路搜寻,横刀、灵虚都收到讯息。次日清晨下属们回报,洛城中几处据点都没有任何线索。关绫就像凭空消失了,了无痕迹。

  洛凭渊睡得极不踏实,清晨再去澜沧居时,静王早已起身。他觉得皇兄很可能彻夜未眠,小绫可是他身边的人。

  目前成中武人混杂,静王对洛凭渊说道,不宜动用靖羽卫,以免旁生枝节:“凭渊,你要处理的事务还多,不必分心顾及此事。昆仑府瞄准小绫必然已经有些日子,是我大意了。”他的声音依然沉静,但朝夕相处如洛凭渊,能辨出其中不易觉察的痛楚:“上回他们绑架华山弟子是为了做人质,但在北辽眼里,小绫的安危不能用来要挟你,所以这一次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洛凭渊的心撕扯了一下,倘若不是为了做人质,想将关绫就回来就更难了,小绫会遭遇到什么?他眼前仿佛闪过了初见关绫的情景,清秀的少年从树梢飘身而下,穿窗而入,如一片飞絮般落在自己面前;月圆之夜,独自站在澜沧居房顶御敌的轻灵身影;还有,当年重华宫中,忠心耿耿跟在皇兄身边,总是形影不离的侍从关河。

  “一味揣测也是无用。”洛湮华道,他不愿流露情绪,只轻轻拍了一下洛凭渊的手背,“情势未明,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的意图,但是北辽与昆仑府都已经耐不住,或许一两日间,我们就会有确实的消息。”

  北辽的确没有时间拖延,对耶律世保来说,随着每一天过去,周旋的余地也在不断缩小。

  同一个清晨,当静王与宁王交谈的时候,耶律世保通过鸿胪寺向禹周朝廷正式提出了一项要求。他表示,鉴于本国只有一名武者杀出重围,在未来的决胜中,通过抽签决定与宁王交手的次序对北辽不够公正,很可能连下场的机会都得不到。故此,其余三人的顺序不论,希望能够让代章京成为第一个与五殿下过招的人,无论结果如何,北辽都心服口服。言下之意,我怎么知道你们禹周不会在抽签或者较量的时候弄鬼,轮到代章京之前,五殿下就故意先输给自己人,让北辽不战而败?

  天宜帝昨日获知比武结果后,暂时将宫城连遭盗贼光顾的不快放到一边,提起了几分兴致。他本在考虑将己方获胜的三人召进宫里见一见,这都是禹周子弟中的佼佼者,特别是据说赤焰的擂主云霄样貌堪称世家第一人,能否作为未来驸马的人选,总要亲自品评过才有定见。

  礼部恰在此时转呈了北辽使节的诉求,他唯有将打算暂且按下,先召见洛凭渊,询问宁王是何看法。

  洛凭渊本待守在府中等消息,但静王想了想,叮嘱他一切照常,就当关绫的失踪没有发生,如此反而有利于看清敌人的目的。他只得压住心事前去靖羽卫所,还为自己调来十二名护卫保障安全。皇帝的宣召到了卫所,他便直接入宫面圣。

  洛文箫正好也来请安,洛凭渊走进清凉殿时,就看见他前脚刚到,带着和煦笑容朝自己招呼:“五皇弟辛苦。”又称赞校场争擂为国增光添彩,既表现出兄长对弟弟的关切,又不失太子风范,神情十分真诚。

  洛凭渊淡淡应付了几句,他对太子这套表面文章早已敬而远之。

  天宜帝待他见礼已毕,命吴庸将耶律世保的呈书送上。洛凭渊浏览一遍,看到落款还盖有使节印章,以示郑重。

  比武规则早已明文张贴,继昨日用小人伎俩夺取冰风台之后,紧跟着又主张优先权,只能说北辽上下的厚颜无耻还真是一以贯之。

  要驳回并不为难,洛凭渊思及昆仑府的作为,反对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只是心里又不禁疑惑,抓走皇兄的贴身暗卫,与下一环节的比武又能有什么内在关联?

  想起静王的嘱咐,他定了定神,重新思考北辽这宗突兀但似乎又非全无道理的要求。说起来,此事于他而言,区别也不过是提早将那代章京打得面目全非而已。如果不予理睬,耶律世保落败后就会到处传扬禹周胜之不武,而先将辽人收拾出局,留下三位少侠公子,收场就简单多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在脑中将各种因素过了一遍才道:“父皇,辽人多年来惯以武力达到目的,自觉无往不利。儿臣近日闻说北辽在和谈中诸般推诿,意甚不服,想来仍然指望凭借比武取胜反转败局,实则是气焰嚣张、至今不肯认输。恃武者恒以武败之,若父皇准其所请,儿臣定会教北辽一败涂地,今后不敢轻言动武,待两国和约议定,亦将更加稳固长久。”

  天宜帝深以为然,但仍有几分顾虑,沉吟着说道:“听闻那北辽武者赢得不甚光彩,但毕竟是胜了你的师兄。此战天下瞩目,不容失败,皇儿可有必胜把握?”

  洛凭渊略做思量,靖羽卫校场是自己的地盘,他已经仔细看过代章京的功夫,不信那小人还能翻出什么花招,于是躬身说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心中有数。”

  太子在侧旁一直没有出声,此时也上前道:“父皇,五皇弟是一片为国之心,况且他办事素来稳妥,以他的武功智谋定能重挫辽人,为和谈争取到更有利的形势;儿臣愿为凭渊担保,倘有错失,愿同受责罚。”

  洛凭渊暗暗诧异,洛文箫何以突然帮着自己说话,而且说得如此之满,与近段日子明哲保身的态度大相径庭,他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警惕。

  天宜帝也觉意外,但太子近来格外规矩恭顺,多半是在揣摩自己的心意,或者缓和同宁王的关系,故而也不去深究。

  五皇子这段时间表现优异,他对宁王稳重勤奋的品性和办事能力日渐器重,已经生出了一定信任。既然连切身相关的洛凭渊都说有把握,作为皇帝乐得表现大度,当下恩准了北辽使节节外生枝的要求。

  洛凭渊记挂着府中,但刚刚道乏出了清凉殿,又有兰亭宫的内侍等在外面,见到他立时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前,说丹阳公主相请,想同五殿下叙话。

  自比武开始以来还没见过雪凝,想是听说了结果,心中挂念,要找自己询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方向,跟着那内侍去问候容妃娘娘和皇妹了。

  如是一耽搁,回到静王府时已近傍晚。一天时间,关绫仍是杳无音讯,唯一的进展是,距离校场五里,在一条僻静的小路边,玄霜找到了少年随身的短匕。

  黄昏时分下起了淅沥小雨,静王略吃了几口晚饭,就到原中散步。洛凭渊知道他要思索,因此一路都不去交谈打扰。雨声若断若续地包围在两人身侧,料峭的清寒中隐约渗入了属于早春的湿润,还有泥土的芳香。

  看来雨势虽小,一时停不下来,今夜不会有月色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洛凭渊倏然惊觉,连日奔忙,他竟然忘记了,明天又是月中。

第九十一章 春寒料峭

  早春的雨水降落在街巷家户,仿佛清柔的低语,述说冰封的冬日已然远去,洛城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傍晚时分,为了沉淀心绪在细雨中散步的人,并不只有静王和宁王,鼎剑侯府中,少将军林辰用罢晚饭,也柱了一根单拐,慢慢出了自己的房门,想随处走一走。

  自从回转洛城,在静王府中由梦仙谷主再次接骨,已经又过去了两月有余,或许是这一回得到的治疗、药物和照料都远胜前次,他的膝盖复原得相当不错,从七八天前起,已经能靠着拐杖在自己的院落中走几步了。

  归家养伤的这些日子,鼎剑侯也曾放心不下,请了御医来为他诊过,得出的结论都是无须担忧,只需徐徐休养,痊愈后定能行走活动如初,连武功也不至受损。看得出鬓发花白的御医对奚茗画接续筋骨的手法极是赞叹,看到膳食汤药的方子又是钦佩,还转着弯地询问是哪一位国手所为。林辰不愿说出奚大夫的名讳,只含糊地回答,是宁王殿下为自己延请了名医。

  旁人不知道,鼎剑侯却早从军中亲兵那里了解到,自家儿子先前几乎已经注定要落下残疾,如今欣喜感激自然是有的,同时又不免诚惶诚恐。太子与宁王已是明显的政见不对盘,手足情分在皇觉事件后也所剩无几,儿子与五皇子交情这么好,落在太子眼里总不是个事。可是眼看着韩贵妃失宠,太子也失了圣心,势力大不如前;宁王的才干却备受朝野瞩目,有冉冉上升之势,他也不能确定目前状态究竟是福是祸,而鼎剑侯府的未来又能否如曾经以为的那样稳若磐石。

  回到侯府之后,母亲抱着他哭了一场,每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父亲林淮安端着一府之主的架子,实则隔几天也会来坐上一会儿。林辰起初不愿说话,但渐渐地,想到须得面对现实,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不是办法。

  他没有对父亲提起在北境获知的往事,不知从何说起,说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处。但心中无法不忧虑,毕竟是家人,这些年来为了交换地位与荣宠,父亲会不会已经做了太多不该的事,泥足深陷了?他开始小心地留意林淮安每天在忙些什么,言谈中又透露出哪些讯息。

  对于刚满二十岁的林辰而言,这项忧虑还不是他心头烦扰的全部。进入二月,禁军校场刀光剑影、沸反盈天,每一次交战的胜负、每一座擂台的得与失,都会迅速透过兴奋沸腾的人群,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传得街知巷闻,再越过洛城四丈余高的厚重城墙,飞向四面八方。鼎剑侯府重重的宅院也挡不住如同长了翅膀的消息,林辰再是力持平静,也禁不住要关心战局,将自己的随从每日派出去打探。

  他与每一个寻常禹周人一样,为本国的胜利欢心,为辽金的嚣张或卑鄙而咬牙,但这只是最最表层的情绪。洛城比武代表了禹周的荣辱,是北境之外的另一处战场,其中的莫测与凶险或许并不在那场血染山野的会战之下;不同的是,它将决定自己与雪凝的未来。那么多少年子弟在为此拼杀,可是作为最应该拼尽全力的人,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命运完全托付给等待。

  林辰相信好友洛凭渊,相信静王洛湮华,但对于所有一切,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述,简直有些嫉妒洛凭渊能想得那么清楚。如果可以,他真希望站在任何一座擂台上,力战到满身鲜血、筋疲力尽,直到最终倒下,也胜过现在的无能为力。那么多人在争夺或者保护公主,可是雪凝难道不应该由他来守护吗,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油烹般煎熬,即使听到捷报也会怀疑,似这般一事无成地等下去,上天真的会平白准许自己心愿得偿?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能做的唯有养伤,将每一服汤药、每一碗加了药材熬好的骨头汤认真地喝下去,在无尽的思绪中等待,直到能够重新行动自如。距离战场上受伤已经过去快五个月了,而上次与雪凝在一起还是去年夏天,小鹿悠悠已经长大了吧。他有时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悄悄拿出怀里的荷包,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样,而后想起草木葱茏的木兰围场,小湖边凉亭里的一一话别,还有洛凭渊从宫里带回的誓言。只有这个时候,他会感到一丝带着浅浅温柔的安慰。但有时也会想,荷包上绣的为什么是只胖嘟嘟的小老虎,是不是在雪凝心中,自己仍然没有能力保护他,而是与他同样需要旁人的保护?

  就这样,一直熬到昨日比武告终,他得知了禹周的战绩,以及冰封台的意外失守。派去校场观察情势的贴身随从回来后讲得气愤不已,同时又有点担忧,说本国的三位优胜者都是武功人品俱佳的翘楚。林辰却松了一口气,以洛凭渊的心性本领,定然会好好收拾那辽人,雪凝至少不会落到外夷手中了。

  许是由于终于等到了一向确定的消息,今日格外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林辰用木拐点着脚下微湿的小径,在今春的第一场雨里慢慢走着。随从在旁边亦步亦趋,替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又劝少主人早些回房,莫要不小心着了凉。林辰只是不理,慢悠悠朝府中后园走去。他不觉得潮湿的空气有多寒凉,雨滴飘落在伞顶和地面,令他感到久违的安宁,仿佛长时间沉浸在紧绷苦涩中的内心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前些天,宫里的容妃曾经遣人送了一些贵重补品,名义上赐给母亲,实际上是给自己的,应是已经从御医那里得知了腿伤的进展。宁王也传过两次信,上一封还说,待到擂台结束,会抽时间过府探望。

  因为有这句话,林辰不免期待起来,他实在气闷得紧,洛凭渊说不定会捎来公主的口讯。除了谈论雪凝和比武,他心里还存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向宁王提起:鼎剑侯平时很少晚归,但从大约十余日前开始,却一反常态,好几次都临到宵禁才回府。他从母亲那里得知是太子召见,去了东宫议事。

  有什么公务需要反复计议,如此着紧?林辰初时没太在意,但当他随口向父亲问起时,林淮安立时沉下脸,先说是公务,随即就训斥他不可乱说乱问。

  如果只是这样,林辰或许还不至于多想,但是从去了两次东宫以后,他感到父亲的状态有些不寻常,连与自己说话时都会神色恍惚,临到最近几日,连母亲也开始心神不定,尽管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种不由自主的忧心忡忡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太子究竟与父亲议了些什么?林辰心头的疑窦逐渐扩大。回想鼎剑侯避而不答的态度,并不像因为问题唐突而恼怒,而是,似乎在紧张?

  当注意力暂时从比武上移开,他不由得思量起双亲的种种反常。

  宁王那边还没有消息,多半是善后太忙,仍然分身乏术,等到凭渊来了,或许至少该打探一下,太子近来可有什么动向。

  鼎剑侯府的后园不是很大,但也有池塘假山,凭着堆叠山石花木营造出几许曲径通幽的格局。思忖间,林少将军已走到水塘附近,天色近晚,依稀可见池水边柳色新新,嫩绿的枝条在烟雨中摇曳,随从还在身边絮絮地劝,走太久对膝盖不好。林辰觉得这家伙甚是烦人,顺手将油纸伞接过来,笑道:“难得散心,我还要多待一会儿,你回去给我取一件厚点的披风。快去,本公子等着用。”

  那随从不太放心,但禁不起被连声催促,只得快快地朝居处跑去。林辰得到空隙,自然不会原地等他,一手撑伞,一手柱拐,沿着小径转了一个弯,他记得这一带比较僻静,水边还有座小亭。

  亭子十二角,外侧围栏环绕,里面则是一处严严实实的屋室。鼎剑侯将内部布置成书房,想躲清静时偶尔会来住一两天,平时则空置无人。

  四下静寂,林辰本待进去歇脚,然而将到近前时,他听到亭中传出了熟悉的语声。“侯爷,在这亭中住了三天,你当真打定主意了?不是妾身怯懦,此事……此事实在关系阖府身家性命,就不能托个病,请东宫那位高抬贵手么?实在不行,我们辞了官回乡去,至少能吃口安稳饭啊。”

  声音和婉中带了些求恳,正是自己的母亲,林辰一怔,不仅由于话语的内容令他吃惊,也因为母亲语气中浓浓的忧虑。

  “不是我下定决心,而是不做也得做,但凡殿下开了口,哪一次容得推辞。”鼎剑侯的话音跟着传来,像是刻意压低了,但仍然难掩烦躁,“妇道人家见识浅,还说什么辞官,上了这条船岂是容易下来的!”

  林辰忽然意识到,之所以亭子周围没有人,应该是父亲专门遣开的,而他们正在说的事,很可能不仅会解开自己的许多疑问,而且必然干系重大。他不知不觉屏住气息,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挪到一个比较隐蔽的方位,在围栏上坐下继续倾听。

  他的内功底子还不错,里间的语声虽小,仍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